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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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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这才知道了以前的那个饭沼的现状。可是,本多与他却没有见面的机缘,在松枝府邸暗的长廊下默默引路的那个藏青地碎白花的郁的宽肩阔背,便是有关饭沼的全部记忆了。在本多的记忆中,饭沼只是一个总是沉陷在黑暗背景里的“难以知其脾”的人物。

一只牛虻把自己的影子投在扫净的比赛场的泥土地上,恍若静止在那里一般,却又立即向来宾席那铺着白布的长条桌飞来,在人们的耳边嗡嗡作响。一位来宾打开扇子拂赶着牛虻。他打开那柄折扇和拂赶的样子,怎么看也像是在装腔作势。本多想起,他送给自己的名片上印着剑道七段教士的头衔。这时,在乡军人会会长那冗长的致词还在继续着。

这期间,在眼前这块四方形的空间里,骑跨在正殿偌大屋顶上的元宝屋脊和神山的翠绿同明亮的天空相接,升腾起犷的灼热气息。雄壮的喊叫声和竹刀的击打声很快就要占据的这块空间里一片沉寂,只有微风在不断地用自己那透明的四肢预示着勇猛的战斗,柔软地伸屈着不断变化着的幻景。

饭沼儿子的席位恰巧在正对面,本多的眼睛很快便被他的脸庞给引住了。20年前,饭沼也就是一个比自己和清显年长5岁左右的乡村书生,今天却成了这么大的孩子的父亲。想到这里,没有孩子的本多那不知何时竟淡忘了的年龄的痕迹,又醒目地显现出来了。

那个少年端坐在凉席上,纹丝不动地静听着那冗长的讲话,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只见他的眼睛闪烁着光亮,正视着对面,如同一块与外部世界没有任何关联的钢铁。

少年眉目清秀,面略微发黑,紧紧抿合着的双形成一条直线,像是横地里含着刀刃一般。从少年的脸上确实可以看到饭沼的影子,只是饭沼的那些混浊、忧郁的线条被逐一重新雕琢,明快地加上了轻松和锐。

“这是一张对人生还很幼稚的脸,”本多想道“这张脸这时还无法相信刚刚飘落的白雪,不久后就要融化,就要遭受污染。”护手整齐地排放在每一位选手的膝前,上面放着用手巾覆盖着的防护面具。从手巾的隙中,可以看见防护面具上的铁条发出的幽幽光亮。由一排排紧挨着的蓝膝头处不时逸漏出的闪亮,与战前那尖锐、危险的烦恼情绪倒是非常协调。

裁判和副裁判都站起身来:“白军选手,饭沼!”听到点名后,少年把防护器具紧紧系在身上,赤脚踏上了滚烫的场地,对着神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本多从内心里希望这个少年获胜。从少年的防护面具中,传出了第一声吆喝,宛如被惊吓的野鸟发出的鸣叫。

这一声吆喝,把本多的思绪一下子推回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时代。

大正初期他曾对清显说起过:自己和清显虽说正处在青时期,可几十年以后,那些细腻的情皱褶就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自己也将会和那时的剑道部成员们一样,同属于“愚神信仰者”的行列。现在,他的那番话果然言中。然而使他到意外的,却是那个愚神至今依然使他怀念不已。比起自己曾糊里糊涂笃信过的更为高尚的神明,倒是愚神看上去显得更美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情萌发了出来。准确地说,眼下自己被推落到的少年时代的,也不是和往昔的位置相同的同一个了。

于是,传到本多耳边来的“裂”般的嘶喊声,在本多听起来,却如同从细小的裂中进溅而出的少年的魂魄之火。昔的一天,火焰在自己心中熊熊燃烧时的苦闷(其实,在那个年龄上,本多几乎还不知道苦闷),现在就要在自己的内心鲜明地显现出来,使他仿佛清晰地受到了当年的自我。

这是时间在人们的内心里演示的令人不可思议的、认真的演技。这也是一个尝试:不要强行剥落过去那镀银的记忆中一些微妙的谎言上的锈斑,重新演示包括梦幻和希望在内的整体形象,通过时间的演技,努力发现过去的自我未曾意识到的、更深层、也是更本质的自我的形象。宛如从遥远的山顶眺望曾经住过的村庄一般,即便牺牲掉在那里居住时非常了解的局部,曾经在那里居住过的意义却变得更加明确了。居住期间曾让人苦恼不堪的那个广场石铺路面上的凹坑,现在远远望去,水洼中的积水却辉耀着光芒,竟是那样美丽无比。

在少年饭沼发出第一声吼叫的瞬间,38岁的审判官觉得那声吼叫箭镞一般深深地进了少年的腔,本多甚至觉到了那里尖利的疼痛。对于被告席上的年轻人,他却从未试图这样去了解那闭锁着的内心。

对方是红军的一位选手,就像鱼儿鼓动着鳃片似的,这位选手用双肩耸起护肩,发出威吓的吆喝。

少年饭沼沉默不语。两位选手平举着竹剑,相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少年饭沼的面部朝向这边时,在面具铁条那帘子般的暗影和光亮的深处,可以看到浓黑的眉和明亮的眼睛,以及发出喊杀声时出的洁白的牙齿。当他转过身去时,脑后平整系着的手巾和深蓝的系带下,发很短的脖颈显得清和健壮。

突然,场地上卷起一阵烈的动,就像被卷进波涛中的两叶小舟撞在了一起。当少年饭沼背后那表示白军的细小布条凭空飘起时,传来了响亮的声响——他击中了对手的面具。

场地里响起了鼓掌声,他战胜了第一个对手。

面对新的对手,饭沼摆出蹲姿,从间唰地出竹剑。他剑时的果敢,早已在气势上倒了对方。

本多对于剑道一无所知,可就连他也看得出少年饭沼所摆架势的端正。无论动作多么烈,在每一个瞬间,他的形体都宛如粘贴在空间里的深蓝纸型,纹丝不。少年的身体从未因为沉陷在空气的泥土中而失去平衡。看上去,惟独他周围的空气不是热乎乎的黏土,倒像是清澈、自如的碧水。

当少年饭沼从帐篷的影所及处向外迈出一步时,他那乌黑发亮的铠便映上了蓝天的光亮。

对手退了一步。他那洗褪了的剑道服与深蓝彩浓淡不匀,系铠的带子在背后斜斜地系成了十字,斜十字叉的处所,更是被磨得褪成了白。在那里,垂着一的红布条。

本多正在出神地观看着,他清楚地看出了场上的紧张状态:如果饭沼选手再往前迈一步,就有被击中护手的危险。

在护手和袖口之间出的前膊,壮得已经不像是少年的胳膊,从胳膊的内侧鼓起了白的肌。护手里面的白皮子,被外侧的蓝染成了黎明时分天空似的抒情诗般的彩。

两柄竹剑的剑尖,好似两匹相遇的狗似的相互神经质地嗅闻着。

“杀——!”对手威风凛凛地高声喊道。

“杀!杀!杀!”少年饭沼也发出了嘹亮的冲杀声。

对手冲着饭沼的铠刺来,饭沼竖起竹剑从右方挡住,场内猛地响起爆竹般的声响。接着,双方白刃相,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裁判把他们扯了开来。

当裁判宣布“开始!”时,少年饭沼便攻上前去,犹如汹涌的蓝,不给对手以息之机,接连不断地向对方头部的面具攻去。

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规范而准确,锐利而果敢,是一组紧凑而又连续的招数。对方从左右两面抵挡住了第一次和第二次进攻,但在第三次由正面对准头部面具进行的攻击中,却因为自己闯到了刀口上而被饭沼击中。

正、副裁判同时举起了三角形小白旗。

饭沼选手击败了第二个对手,场内响起一片鼓掌和赞叹之声。

“他这是气势上被倒,又被迫杀而击中的。”本多邻座的剑道教士装腔作势地说着“红方选手只盯着白方选手的剑尖看,那可不行。不能盯着对方的剑尖看,否则心里就会发慌的。”尽管对剑道一窍不通,本多却清楚地知道,在少年饭沼的内心里,有一放出青紫光彩的弹簧。它使少年的魂魄跳跃得分毫不差,并且把这种分毫不差的跳跃映现在少年的形体上,却又不由分说地让对手的内心产生瞬间的空白。

或许,如同真空进空气才得以充实一样,是对手的这些空隙本身把饭沼的剑附过来的吧。而饭沼的剑则只是被摆出一付正确的架势,犹如走进没有上锁的、敞开着的房门一般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对手的空隙之中。

第三个对手好似婴儿表示不愿意时那样左右扭动着身子,慢慢上前来。

他那系在面具里的手巾显得有些凌,没有在额头上现出一条端端正正的白线,手巾的一端落在了右边的眉附近。他稍稍弓起背部,像是一只奇特的疯鸟。

可这却是一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是一个在出剑和收剑上都很有功底的赛场老手。如同鸟儿冷不丁啄食了饵料后又迅疾逃开去似的,他从远处猛地刺击饭沼的护手,每每得逞后随即远远逃开,发出胜利的呼。而且,为了防御,无论多么丑陋的姿势他都照用不误。

面对这样的对手,饭沼那膛在水面上滑翔一般的典雅风度就显得脆弱和危险了。这一次,他那美丽和端正的架势看来难逃—败。

对手总是在一步加一剑的距离上离接触。他企图把自己的丑态和焦躁情绪传染给对方。

本多早已忘了暑热,也忘了很少离嘴的香烟。他注意到,面前烟灰缸里的烟蒂一点也未增加。

“哎呀!”他刚要伸直胳膊扯平白桌布上堆拥而起的皱折,邻座的司忽然喊出了声,只见裁判正在叉挥动着小旗。

“好剑呀!刚才差一点被刺中部。”司说道。

少年饭沼在苦苦思索着如何近动辄就退到远处去的对手。只要他往前迈出一步,对手也会相应退后一步,防守得非常严密,好像周身裹了狡猾的海藻。

“杀——!”饭沼猛地冲杀过去。对方立即冷笑着进行防御,两人的剑锋随即相在了一起,彼此相持不下。

两柄竹剑几乎直立着搅在了一起,如同停泊着的船只上的桅杆在微微摇晃。铠就像船体一般闪现出光泽,好似敌对双方正奋力共同支撑起一片绝望的蓝天。急迫的呼淌着的汗水、紧绷着的肌、被对峙着的力量熬干了水分的急于取胜的焦躁情绪…这些都充溢在两个人所形成的这一组均衡的图形之中。

就在裁判为打开这僵局而要喊出“停止”时,少年饭沼借助对方过来的微小推力,飞身闪到一旁,用竹剑平砍在对方的铠上,发出了酣畅的击打声。

两位裁判举起了小白旗,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本多这才点上了香烟。可是,面对那支在桌布上的光中泛着微弱火,也不知是否点着了的香烟,本多又立即失去了兴致。

少年饭沼脚下的泥土上,散布着血滴一般黑的汗水斑点。他由蹲姿立起时,从他那沾上尘土的蓝裙的裙裾下,苍白的阿基里斯腱好像冲天飞起似的猛地凛然伸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