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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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你们反对贺立德,可又反对尤小舟,我可是知道这两个人不是一类干部。你们核桃枣子一块数,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还“造反”哩,还“革命”哩,回去抱娃娃去吧!
不过,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短。两碗香的羯羊大米饭下肚,不给人家撂下些啥,总觉着过意不去。他原来以为吴尚荣对他要求得很高,一听说光签个名,那也损不了他一毫,心里顿时轻松下来。
“光签个名?行。可,我不会写字。”他还是要留下一手。
“嗳,只要你表个态,名字咱就给你添上。”
“那你就添上呗!”他心安理得地回庄子去了。
“签名表态”是文化大革命兴起的政治术语。遗憾的是,他过去没有在大戏和说书人的嘴里听过,课和形势报告里也没有这项教育,从而忽视了这件事情的重要。他把一句话当成饭钱付给了吴尚荣,结果招来了一连串麻烦。
一冬天“革造联”的通知、传单、命令——从第一号一直到九十九号,如同雪片似地向魏家桥飞来。他躲在庄子上耍赖,拖着不去。得没有办法,偶尔打发几个民办教师去应承一下——反正学校正放寒假,而且这帮小知识分子也尝到了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滋味。
“革造联”给他安了个“全县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副司令”的头衔,他却始终不去就职。
天到了。从西山倾泻而下的大风,卷起细沙黄尘铺天盖地地刮了一阵。风过后,尘土弥漫,久久不散,形成这一地区特殊的气候现象——“土暴”随后,气温骤然升高“土暴”消散,万物复苏,空气洁净,田野开阔。去年,这里下了一场大雪,这时田野开始从残雪中出来。黑褐的土地也像河滩一样,在中午的光下蒸发出缕缕摇曳不定的水汽,使远处的房屋树木,像水中的倒影一般袅袅地晃动。风从南边的苇湖吹来,送来异样浓郁的腐殖质的气味和的泥土的芳香。他们平原地区与山区不同,在播种小麦的季节墒气太旺反不是好事。低洼田里积了水,马拉播种机进不去,拖拉机更无法开动,只能用单套牲口拉着木耧播种。提耧下种是个技术活,自推广播种机以后,会干的人已经不多了。他把全大队的老农都集中起来,组成了一支播种队,这天,他正带着十几个老农在河滩的低洼地里来回穿梭下种“革造联”的联络员叫庄子上的一个半大小子领着到河滩上来了。
“哎呀,魏书记,让我好找!”联络员把自行车支在田埂上,踏着泥泞向他走来。
“喂,喂!”他眼睛看着来人的脚,对联络员一点不客气“你别踩着耧印子,种子都他妈让你踏到泥里去啦!”
“啊,是,是…”联络员绕了一个大圈子,从田埂上来到他身边。
“喏,这是司令部给你的命令。这回,可一定得去啦!”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最高指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命令(县革字第一oo号)最近,全省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给我县分发一批红宝书。这是以伟大领袖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我县十余万革命人民的最大关怀、最大鼓舞。我司令部定于三月一上午九时在县城革命广场举行接红宝书大会,你单位全体革命群众务须一体参加。切切此令,勿误勿误!
他虽然没上过学,解放后十几年来也扫了盲。他看完这半通不通的“命令”验证了下面鲜红的大印,两手啪地一合,成一团,往袋里一揣,抬手一扬鞭杆,青骡子又走了起来。
“嗳,你们大队到底去不去呀?别又像往常那样…”联络员像个小学教员,又瘦又矮,慌慌张张地在田埂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他。
“我就记着主席的一句话:‘目前正当耕时节’!”他头也不回地说。
“嗳,嗳,这是啥意思?魏书记…”联络员诧异地站住了。
“啥意思?”他喝住骡子,转回身,对小学教员甩着鞭子。
“红宝书,哪家都有两三套了;还有语录本,一摞一摞地在窗台上撂着。还要?那能一张张撕下来当烙饼吃呀?你回去,告诉吴尚荣,我魏家桥大队不去!”他“驾”的一声,又摆开了耧。
联络员在田埂上鼓起眼珠子瞪着他的背影,就像看一个从飞碟上下来的宇宙人一样。
三月一,凡属“革造联”的革命群众都参加了接红宝书的万人大会,唯独魏家桥大队缺席,于是,他一下子从“革造联”的副头头变成了众矢之的。县城革命广场一夜之间就刷上了攻击他的大字报,说他是本县的“东霸天”
“最最恶毒的三反分子”
“刘少奇的铁杆保皇派”
“省上第一号走资派树的黑劳模”
“贺立德的大走狗”
…
“熊!”他听到后倒高兴,他觉得自己的名字能跟国家主席、共和国元帅、省委书记、地委书记和尤小舟等人列在一起,十分光荣。同时,这八九年的经验告诉他,反面人物要比正面人物更令人震动。过去他当正面人物、当标兵模范,在人们表面的敬重之下却隐藏着嫉妒和猜疑,而当了反面人物,除了“黄鬼”的烂眼女人,人们都会对他又害怕、又佩服,在表面的鄙视之下却隐藏着真正的敬重和信任,他当着人愁眉不展、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可是心底里却喜滋滋的。
可是他没有高兴多久,那个早已升为县委统战部副部长的政治干事,在一天傍晚偷偷地找到他门上来了。
受了一年多煎熬,政治干事苍老多了,为了避人耳目,鬼鬼祟祟地穿着一件破旧的工作服,他猛的竟没有认出这就是在县上经常见面的统战部副部长。
“咋话?老魏,不认识我啦?”政治干事掀起在眉头上的帽子,出过早秃了顶的额头。
从政治干事诡谲的神态上,他看出找他一定有机密要事。他把政治干事领到大队部坐下。
“唉,”政治干事环顾了一下办公室,叹一声“今非昔比呀,还记得么,当年我领着尤小舟…”
“你说吧,有啥事?”他厉声打断政治干事思古之幽情。在这糟糟的时候,他不愿人家提起尤小舟,那似乎代表着他一生中的一个美好的年月;这种心理,又和在孤苦无依的老年不愿人提起他死去的心的孩子相类似。
“知道么?‘革造联’在刷你的大字报哩。”政治干事点燃香烟,斜睨着他说。
“知道!”他眯着眼,脸上挂着冷笑,不在乎地把头一晃“他们敢上魏家桥来揪我么?我不打断他们的狗腿才怪!”
“不错,他们不敢上魏家桥来揪你,可你敢上县上去么?”政治干事不愧当上了统战部副部长。
“你总不能一辈子窝在魏家桥吧。他们现在学‘一月风暴’,夺了县委的权,以后,贷款、分配农机化肥、派统购粮、要民工,嘎尔马什的,稍微给你的鞋紧上一点,叫你半步路都迈不开哩。你别忘了,你魏家桥大队过去是越过公社,直接跟县上挂钩的,这一来,你吃你的瘪果子去吧!”他的心怦地一跳,暗想:“这家伙比我看得远!”他略微扬了扬眉,睃了一眼,政治干事正以一副有成竹的神态呷着热茶,着香烟。他看出政治干事是带着一个既解救县上的干部,又有利于他的方案来的,此刻,肯定正在盼着他听了这番话会吓一大跳:“哎呀!这咋办呀!你赶快给我想个办法呀!”然后,再以救苦救难观世音的架势,不慌不忙地拿出方案…
于是,他眉头一展,神自若,仍然轻松自如地坐在那把旧太师椅上。
两人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统战部副部长终于拜了下风,放下茶缸,神秘地从怀里掏出一封没有封口的信。
“这是王书记给你的,锦囊妙计全在这儿了。你好好想想,‘四清’那阵子,不是王书记,你不划成三类干部才怪。王书记待你可不薄呀。”
“呸!”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声娘。
实际上“四清”那阵子,县上的王一虎怕他功高盖主,尾大不掉,未必不想搞他一点材料,敲打他一两下子,曾经领着社教工作队到魏家桥大队来过两趟,这帮人一来就疑神疑鬼,风声鹤唳,好像到处都有“马小辫”拿着匕首躲在门后头,贫下中农家也不敢住,全挤在独眼郝三留下的两间破土坯房里。庄子上的社员都骂道:“让这些家伙冻得狗啃绳去!咱们里面谁要说天贵一句坏话,以后就别想在这大队呆!”吓得连“黄鬼”的烂眼婆姨也不敢去告密。十几个工作队员拿着记录本,东溜溜,西窜窜。
“背靠背”——这是“四清”中令人骨悚然的词儿——开了无数次小会,竟没有抓住他一点可疑的材料。附近社队干部全倒了,他成了硕果仅存的宝贝。其实,他们魏家桥大队的“黑田”就占全大队耕地面积的七分之一。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给他最大的教育,就是使他真正认识到了“群众是铜墙铁壁”许多倒下去的干部并不是拍上面的马拍到马腿上去了,而是得罪了群众;倒霉的人必有他可恶之处,幸运儿自有幸运的道理…
信封里装着一张写得很潦草的信纸,他只能认铅印的或打印的仿宋字,书写体的信他连一半也读不下来。他又把信纸进信封,往政治干事面前一扔。
“我不看。你说吧。”政治干事无可奈何地看看他,想了想,又对他谅解地一笑,把信装回口袋。
“咳,是这样的:他们夺权,实际上是反革命行动,跟主席支持的上海工人不一样。你原来欠考虑,站错了队,可反戈一击有功哇。我告诉你一个绝密:他们夺了权以后,内部又分出了一派,叫‘红革造’,清一是革命干部、红五类,没有那些嘎尔马什的狗崽子。其实,那就是保咱省委、贺书记跟王书记的,‘红革造’决定在星期天——四月二十二号举行反夺权,也不要你使多大劲,你就在你附近公社、大队凑上二百个年轻力壮的社员,打起‘农民赤卫队’的旗号,那天到县上去一冲,这就证明咱们反夺权有贫下中农的支持了…”骤然,一种领袖和野心混合在一起的汁,像针剂一样注入了他的血管。他如同喝醉酒似的又飘然又兴奋。在那天批斗贺立德的大会上,他就曾这样想:啥“滚他妈的蛋,罢他妈的官”要叫我这个没上过学的庄户人来编词儿,还比你们强哩!可是这些人居然也能搞得“天翻地覆慨而慷”既然把世界翻个个儿是这么容易,我魏天贵为啥不能试试呢,这个桀骜不驯的汉子在那时候就滋生了一种想去与“造反派”拼搏一下的勇气。现在,正如政治干事鼓动他的:“历史的任务是历史地落在你的肩上了。”他捋捋袖管,决定干它一番。
第二天一早,他跑到本公社的其它大队和罗渠公社的几个大队去纠集人。就在这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尤小舟的话:“要保护好自己的乡亲。”他跟那些还没倒下去的社队干部多说了一百,谎称王一虎要的是三百,他自己大队出一百,其余的二百要由别的大队出。果然,他成了反面人物以后,号召力倒更大了,下午,各大队就派人把认的人数给他报了来。愿意支持他反夺权的人十分踊跃,竟上了千。
他从一千多人里挑出二百个壮小尕子,魏家桥大队单匹马仅出了他一个。四月二十三清晨,他率领二百人马,杀气腾腾地往县城开拔了。
“喂,听着,”他骑在大青骡子上,挥舞着民兵练武用的红缨,向魏家桥大队的队长和社员们发表告别演说“小麦要淌头水了。渠要清好,化肥要撒匀。‘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一寸还不行,得长一尺!要不,现在全国都在武斗,国家就没粮啦!”
“你放心走吧,队上有咱们哩。”
“天贵,打到省城去,当上省主席,我给你牵马坠镫!”
“你要拿把青龙偃月刀,就跟咱关老爷一样啦!”
…
“熊!”他勒着不停地倒动着蹄子的大青骡子。
“我才不当走麦城的关云长哩,要当,当忠心救主的赵子龙!”韩玉梅系着加工房的白布围裙,也在送他的人群里。他的目光接触到她那一对黑晶晶、火辣辣的大眼睛,刹那间,如同韩玉梅合上了她管的电闸一般,一道电猛地鞭打了他一下。他神抖擞地松开缰绳,两肩一耸,腿双一夹,大青骡子撒开蹄子,风驰电掣一般向庄子头奔去,和等候他的队伍会合。
一九六七年,中国疯了,他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