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王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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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美国留学生么?”我问道。
“我不是去留学,我是去逃亡的”他的声音倏地又变得沉重起来“十年前,我父亲从香港替我买到一张英国护照,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只本邮轮,那只船叫白鹤丸,我还记得,在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酱瓜。”他猛
了两口烟,沉默了半晌,才严肃的说道:“我父亲临走时,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
“所以,我等到我父亲过世后,才回到台湾,我在美国,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么?我的护照上有一个怪名字:stephenngo广东人把‘吴’念成‘恩,’所以那些美国人都从鼻子限里叫我‘恩,恩,恩,——”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听着很滑稽,也笑了。
“其实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气“王夔龙才是我的真名字。那个‘夔’字真难写,小时候我总写错。据说夔龙就是古代一种孽龙,一出现便引发天灾洪水。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会给我取这样一个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我犹豫起来,对陌生客,我们从来不肯吐自己的真姓名的。
“别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们都是同路人。从前在美国,我也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现在不要紧了,现在回到台北,我又变成王夔龙了。stephenng,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ng死了,王龙又活了过来”
“我姓李,”我终于暴了自己随身份“他们都叫我阿青。”
“那么,我也叫你阿青吧。”
“你是在美国旧金山么?”我试探着问道,我们公园里有一个五福楼的二厨,应聘出国,到旧金山唐人街一家饭馆当起大厨师来。他写信回来说,旧金山街都是我们的同路人。
“旧金山?我不在旧金山,”他猛了一
烟,坐起来,把烟头扔到
前的痰盂里,然后双手梳到脑后,仰卧到
上。
“是纽约,我是在纽约上岸的,”他的声音,又飘忽起来,让那扇电风扇吹得四处回“纽约全是一些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躲在下面,不见天
,谁也找不着你。我就在那些摩天大楼的
影下面,躲藏了十年,常常我藏身在纽约最黑暗的地方——中央公园,你听说过么?”
“纽约也有公园么?”
“怎么没有?那儿的中央公园要比咱们的新公园大几十倍,黑几十倍,就在城中心,黑得象一潭无底深渊。公园里有好多黑树林,一丛又一丛,走了进去,就象一般,半天也转不出来。天一暗,纽约的人,连公园的大门也不敢进去。里面发生过好多次谋杀案,有一个人的头给砍掉了,身体却挂在一
树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年轻孩子,身上给戳了三十几刀”他说着却叹了一口气道“美国到处都是疯子。”
“中央公园里,也有我们同路人么?”我悄声问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闯进中央公园里去。就在那个音乐台后面一片树林里,一群人把我拖了进去,我数不清,大概总有七八十个吧。有几个黑人,我摸到他们的头,头发好似一饼纠不清的铁丝一般。他们的声音在黑暗里啾啾的
着,好象一群
耸耸的饿狼,在啃噬着一块
骨头似的。在黑暗中,我也看得到他们那森森的白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太
从树顶穿了下来,他们才突然警觉,一个个夹着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又老又丑的黑人,跪在地上,抖瑟瑟的伸出手来,抓我的
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
照得我的眼睛都张不开了——”他把那一双瘦棱棱象钉耙似的长手臂伸到空中,抓了两下“一夜工夫,我觉得我手臂上的
,都给他们啃掉了似的,红红紫紫,一块块的伤斑。那个夏天,我跟那些美国人一样,也疯了起来,疯得厉害。我看着自己身上的
,象头皮屑,一块块纷纷掉落,就象那些麻疯病人一般,然而我一点知觉也没有。有一天,我坐在大街上,拿着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鲜血直
——”
“奥,为什么呢?”我问道,他讲得那样舒坦,好象是在割割鸭似的。
“我要试试,我还有没有觉。”
“不痛么?”
“一点也不痛,我只闻到血腥味。”
“哎,”我暖昧的叫了起来,我觉得风扇吹到身上,的。
“有几个女人看见,吓得大叫—警察跑过来,把我送到了疯人院里去。你去过疯人院么,阿青?”
“没有。”
“疯人院里也有意思呢。”
“怎么会?”
“疯人院里有好多漂亮的男护士。”
“是么?”我笑道,好奇起来。
“我进的那家疯人院在赫逊河边,河上有许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数帆船。我顶记得,有,一个叫大伟的男护士,美得惊人,一头闪亮的金发,一双绿得象海水的眼睛。他起码有六尺五,疯人院里的男护士都是大个子。他拿着两颗镇静剂;笑眯眯的哄我下去,我猛—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
房上,叫道:‘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见了“他误会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将我掀到地上去。你猜为什么?我讲的是中文,他听不懂”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放我出去,夏天早巳过了,中央公园里,树上的叶子都掉得光。我买了一包面包干,在公园里喂了一天的鸽子”他突然沉默起来,我侧过头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双眼睛,碧荧荧的浮在那里。
头那架风扇轧轧的扇过来一阵阵热风我背上
漉漉的浸在汗水里。窗外圆环夜市那边,人语车声,又沸沸扬扬的涌了过来。兜卖海狗灾的破喇叭,吹得分外起劲,可是不知怎的,那样暗哑的一只喇叭,却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一支极温馨的台湾小调,小时候,我常常听到的,现在让这些破喇叭吹得鸣呜咽咽,听着又滑稽,又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那些莲花呢,阿青?”
“什么?”我吃了一惊,沉寂了半天,他的声音突然冒了起来。
“我是说公园里那些莲花,都到哪里去了?”
“奥,那些莲花么?听说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们都说那些莲花很好看呢。”
“新公园是全世界最丑的公园,”他笑道“只有那些莲花是美的。
“据说是红睡莲,对么?”
“对了,鲜红鲜红的。从前莲花开了,我便去数。最多的时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费摘了一朵,放在一个人的掌心上,他捧着那朵红莲,好象捧着一团火似的。那时候,他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十八岁——”我到他那钉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到我的头发里。轻轻的在耙梳着,他那双野火般跳跃的眼睛,又开始在我身上滚动起采,那样急切,那样强烈的乞求着,我
到一阵莫名的惧畏起来。
“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身来。
“不能在这里过夜么?”他看见我在穿衣,失望的问道。
“我得回去。”
“明天可以见你么,阿青?”
“对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约。”我低下身去系鞋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撒这个谎。我并没有约会,可是明天,至少明天,我不能见他。我害怕看到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好象一径在向我要什么东似的,要得那么凶猛,那么痛苦。
“那么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呢?”
“我们在公园里,反正总会再碰面的,王先生。”我走到房门口时,回头说道。一口气,我跑下瑶台旅社那道黑漆漆,咯吱咯吱发响的木楼梯,跑出那条叽叽臭熏熏的窄巷,投身到园环那片喧嚣拥挤,到处挂
了鱿鱼、乌贼,以及油腻腻猪头
的夜市中。我妨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门口,望着那一排倒钩着油淋淋焦黄金亮的麻油鸭。突然闻,我
到一阵猛烈的饥饿。我向老板娘要了半只又肥又大的麻油鸭,又点了一盅热气腾腾的当归
汤。咕嘟咕嘟我先把那盅带了药味滚烫的
汤,直灌了下去,烫得舌头都麻了,额上的汗水,簌簌的泻下来,我也不去揩拭,两只手,一只扯了一夹肥腿,一只一
翅膀,左右开弓的撕啃起来,一阵工夫,半只肥鸭,只剩下一堆骨头,连鸭脑子也
光了。我的肚子鼓得
的,可是我的胃仍旧象个无底大
一般,总也填不
似的。我又向老板娘要了一碟炒米粉,悉悉嗦嗦,风扫残叶一般,也卷得一
不剩。结账下来,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
前口袋里那卷钞票,五张一百元的,从来没有人给过我那么多钱。刚才他把皮夹里所有的钞票都翻出来绘我了,还抱歉的说:刚回来,没有换很多台币。
离开圆环,我漫步回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紫白
的荧光灯,一路静
的亮下去。我一个人,独自踏步在行人道上,我脚上打了铁钉的皮靴,击得人行道的水门汀磕、磕、磕发着空寂的回响。我把
带松开,将身上
透了的衬衫扯到
子外面,打开了扣子。路上总算起了一阵凌晨的凉风。把我的
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身的汗
微微一张,我
到一阵沉滞的
足,以及过度
足后的一片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