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春鸟的行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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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王夔龙走了过来,向我招呼道。在夜里,王夔龙那双深坑的眼睛又如同原始森林中的磷光般,碧灼灼地燃烧起来。
“王先生。”我惊喜地叫道。
“我心里想,今晚会在这里见到你,阿青。”王夔龙说道。他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奋。
“王先生,真的,我也在等候你。”我说,刚才其他的人都离开莲花池去赴盛公的“派对”也有人邀我一起去,我回绝了,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冥冥中,我只觉得我在等一个人。现在我知道,我在等候王夔龙,我们黑暗王国里那则神话中的龙子。
“好极了。”王夔龙说道“今夜是除夕,我们两人应该聚一聚,刚才这里人多,我等了好一会儿才进来的。”
“是的,刚才好热闹,大家都来了。盛公家里开‘年夜派对’,他们都去盛公馆守岁去了。”
“小金宝呢,王先生。”我问道,我听说最近小金宝已经走路了,还是有点瘸,可是可以穿鞋子了。有人常看见王夔龙带着小金宝去上馆子。
“下午我把他送到桃园去了,”王夔龙笑道“小金宝有一个姨婆住在桃园,是他唯一的亲戚,把他接去吃年夜饭。”我跟王夔龙两个人并肩齐步,在台阶上绕着莲花池行走起来,我们两人的脚步声,响彻了整个台阶。
“我在傅伯的墓上,种了一些花树。”王夔龙说道。
“难怪!”我叫道“前个礼拜我去替傅老爷子上坟,看见他的墓上种了杜鹃和龙柏,原来是王先生种的。”
“那些杜鹃都是深红的,还有一两个月就要开了,不过那几棵龙柏还要等好几年才长得高呢。”我们两人步到台阶的中央,王夔龙却停了下来,他仰起他那颗黑发蓬松的头,望着夜空,半晌喃喃自语道:“就象今夜这样,那天晚上,也是天的星火——”他的声音渐渐昂起来“十年前,十年前那个除夕,夜就是这个时刻,差不多半夜十二点,天天里的星星——”
“就在这儿,”他指了一指他脚下那块水泥台阶“他就站在你那里,”他又指了一指我的脚下。
“‘阿凤,’我对他说,‘跟我回去吧,我是来接你回家去过年的。’我哄他、我求他、我威他,他只是摇头,他只是笑,而且笑得那般怪异,最后他近乎忧伤地笑着对我说道:‘龙子,我不能跟你回去了。我要跟他走——’他指了一指他身边一个酒臭薰人的糟老头子,‘他要给我五十块钱,五十块岁钱呢!’他又按着他的口奇怪地笑道:‘你要这个么?’他欺身上前笑道:‘你要我这个么!’我的那一柄刀,正正的进了他的口,在他的心上头——”王夔龙蹲了下去,一双钉耙般瘦骨梭梭的手,地摸索。
“阿凤的血,滚烫的,得一地,就在这里。我把他抱在怀里,他那双垂死的眼睛,望着我,一点怨毒也没有,竟然还着歉然和无奈的神情。他那双大大的,痛得在跳跃似的眼睛,跟了我一辈子,无论到哪里,我总看得到他那双痛得发黑的眼睛。那天晚上,我记得我坐在台阶上狂叫:火!火!火!我看见天的星火都纷纷掉了下来,落在莲花池里,在熊熊地燃烧——”我也蹲了下去,面对着王夔龙,他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变得一种近乎狂喜的兴奋,时而悲痛绝,饮泣起来。又一次,我在新公园莲花池的台阶上,在十年后一个除夕夜里,从头到尾最完整的复习一遍,我们新公园莲花池畔黑暗王国里龙子和阿凤,那个野凤凰、那个不死鸟的那一则古老的神话传说。
这一次跟我头一次听到王夔龙叙述这则故事的时候,完全不同,头一次那种恐惧、困惑都没有了。我静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情绪平静下来,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我伸出手去,跟他那只瘦骨梭梭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
“再见,阿青。”王夔龙立起身跟我道别。
“再见,王先生。”我也笑着向他挥了一挥手。
我离开莲花池之前,踅到池中那个八角亭阁中去。我一踏进那间亭阁内,靠窗的长凳上,突然一个人影坐了起来,啊的惊叫一声,我走过去,借着从窗外进来的灯光,发觉原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本来大概躺在凳子上正在睡觉,我进去把他惊醒了,吓得全身发抖,缩在一角直打战。我发现他躺卧的地方,正是我第一次进到公园来,躲在池中亭阁内,睡卧的那张长凳。
“别害怕,小弟,”我坐到他身边,笑着安他道“我把你吓着了。”我发觉那个孩子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蓝布外衣,一脸冻得发白,他剃着小平头,尖尖的下巴,一双眼睛惊惶得躲。
“你叫什么名字,小弟?”我问他道,我用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他好象触电一般,猛地一跳。
“罗——平——”他的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了,他的牙齿上下打磕。
“今夜有寒,这个地方睡不得的,要冻坏了。”我说道。
“你有地方去么?”我又问他。
罗平摇了一摇头。
“那么,我带你回家吧,”我说道“今晚你可以住在我那里。”罗平惶惑地望着我,不知所措。
“你莫怕,”我又安他道“我住在大龙峒,只有我一个人。我那里很好,比你一个人睡在这里好得多,我们走。”我站了起来,罗平才迟疑跟着我立起了身。我们走出亭阁外,走下莲花池的台阶,往新公园的大门口走去。面一阵冷风,砭骨的寒意,直往人的体内钻去。我看见罗平走在我身边,双手在袋里,颈脖缩起。我停了下,将围在我自己颈子上,那条傅卫留下来的厚绒围巾解下,替罗平围上,在他脖子上绕了两圈。
“你家在哪里?”我们走到馆前路上,我问他道。
“莺歌。”他答道,他的声音大了一些,牙齿也不再打战了。
“大年夜,你不在家里,跑出来做什么呢?”罗平垂下头去,没有作声。
“我家里有吃剩下的半碗汤,回去我热给你喝吧,”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说道“你一定饿得发昏了,对不对?”罗平偏过头来,点了两下,咧开嘴笑了。我们转到忠孝西路上,台北市万家灯火,人们都在这寒侵袭的大年夜,躲在温暖的家中,与家人团圆守岁去了。路上行人绝迹,只有几辆计程车及公共汽车,载了一些客人急急在赶路。此起彼落,远远近近,爆竹声不断地响着。我带着罗平,到公共汽车站去赶乘最后一班车。我们在路上愈走愈冷,我便向罗平提议道:“我们一齐跑步吧,罗平。”
“好的。”罗平笑应道,他把掉在前的一端围巾甩到背后去。
我跟罗平两人,肩并肩,在忠孝西路了无人迹的人行道上,放步跑了下去。我突然记了起来,从前在学校里,军训出,我是我们小班的班长,我们在场上练习跑步总是由我带头叫口令的。在一片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我领着罗平,两人着寒,在那条长长的忠孝路上,一面跑,我嘴里一面叫着:一二一二一二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