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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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看了,”钱夫人答道,她低下头去,细细的啜了一口手里那盅香片“住在南部,难得有好戏。”
“张云这几天正在国光戏院演《洛神》呢,夫人。”
“是吗?”钱夫人应道,一直俯着首在饮茶,沉了半晌才说道“我还是在上海天赡舞台看她演过这出戏——那是好久以前了。”
“她的做工还是在的,到底不愧是‘青衣祭酒’,把个宓妃和曹子建两个人那段情意,演得细腻到了十分。”钱夫人抬起头来,触到了程参谋的目光,她即刻侧过了头去,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把人都罩住了似的。
“谁演得这般细腻呀?”天辣椒蒋碧月了进来笑道,程参谋赶忙立起来,让了坐。蒋碧月抓了一把朝瓜子,跷起腿嗑着瓜子笑道:“程参谋,人人说你懂戏,钱夫人可是戏里的‘通天教主’,我看你趁早别在这儿班门斧了。”
“我正在和钱夫人讲究张云的《洛神》,向钱夫人讨教呢。”程参谋对蒋碧月说着,眼睛却瞟向了钱夫人。
“哦,原来是说张云吗?”蒋碧月噗哧笑了一下“她在台湾教教戏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去唱《洛神》,扮起宓妃来也不像呀!上礼拜六我才去国光看来,买到了后排,只见她嘴巴动,声音也听不到,半出戏还没唱完,她嗓子先就哑掉了——嗳唷,三阿姐来请上席了。”一个仆人拉开了客厅通到饭厅的一扇镂空“+”字的桃花心木推门。窦夫人已经从饭厅里走了出来。整座饭厅银素装饰,明亮得像雪一般,两桌席上,却是猩红的细布桌面,盆碗羹箸一律都是银的。客人们进去后都你推我让,不肯上坐。
“还是我占先吧,这般让法,这餐饭也吃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主人这番心意!”赖夫人走到第一桌的主位坐了下来,然后又招呼着余参军长说道:“参军长,你也来我旁边坐下吧。刚才梅兰芳的戏,我们还没有论出头绪来呢。”余参军长把手一拱,笑嘻嘻的道了一声:“遵命。”客人们哄然一笑便都相随入了席。到了第二桌,大家又推让起来了,赖夫人隔着桌子向钱夫人笑着叫道:“钱夫人,我看你也学学我吧。”窦夫人便过来拥着钱夫人走到第二桌主位上,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五妹妹,你就坐下吧。你不占先,别人不好人座的。”钱夫人环视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儿带笑瞅着她。钱夫人赶忙含糊地推辞了两句,坐了下去,一阵心跳,连她的脸都有点发热了。倒不是她没经过这种场面,好久没有应酬,竟有点不惯了。从前钱鹏志在的时候,筵席之间,十有八九的主位,倒是她占先的。钱鹏志的夫人当然上座,她从来也不必推让。南京那起夫人太太们,能僭过她辈份的,还数不出几个来。她可不能跟那些官儿的姨太太们去比,她可是钱鹏志明公正道回去做填房夫人的。可怜桂枝香那时出面请客都没份儿,连生酒还是她替桂枝香做的呢。到了台湾,桂枝香才敢这么出头摆场面,而她那时才冒二十岁,一个清唱的姑娘,一夜间便成了将军夫人了。卖唱的嫁给小户人家还遭多少议论,又何况是入了侯门?连她亲妹子十七月月红还刻薄过她两句:姐姐,你的辫子也该铰了,明你和钱将军走在一起,人家还以为你是她的孙女儿呢!钱鹏志娶她那年已经六十靠边了,然而怎么说她也是他正正经经的填房夫人啊,她明白她的身份,她也珍惜她的身份。跟了钱鹏志那十几年,筵前酒后,哪次她不是捏着一把冷汗,恁是多大的场面,总是应付得妥妥帖帖的?走在人前,一样风华蹁跹,谁又敢议论她是秦淮河得月台的蓝田玉了?
“难为你了,老五。”钱鹏志常常抚着她的腮对她这样说道。她听了总是心里一酸,许多的委屈却是没法诉的。难道她还能怨钱鹏志吗?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钱鹏志娶她的时候就分明和她说清楚了。他是为着听了她的《游园惊梦》才想把她接回去伴他的晚年的。可是她妹子月月红说的呢,钱鹏志好当她的爷爷了,她还要希冀什么?到底应了得月台瞎子师娘那把铁嘴:五姑娘,你们这种人只有嫁给年纪大的,当女儿一般疼惜算了。年轻的,哪里靠得住?可是瞎子师娘偏偏又捏着她的手,眨巴着一双青光眼叹息道: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不是冤孽还是什么?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心,她体验得出钱鹏志那番苦心。钱鹏志怕她念着出身低微,在达官贵人面前气馁胆怯,总是百般怂恿着她,讲排场,耍派头,梅园新村钱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个南京城,钱公馆里的酒席钱“袁大头”就用得罪过花啦的。单就替桂枝香请生酒那天吧,梅园新村的公馆里一摆就是十台,擫笛的是仙霓社里大江南北第一把笛子吴声豪,大厨师却是花了十块大洋特别从桃叶渡的绿柳居接来的。
“窦夫人,你们大师傅是哪儿请来的呀?来到台湾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鱼翅呢。”赖夫人说道。
“他原是黄钦之黄部长家在上海时候的厨子,来台湾才到我们这儿的。”窦夫人答道。
“那就难怪了,”余参军长接口道“黄钦公是有名的美食家呢。”
“哪天要能借到府上的大师傅去烧个翅,请起客来就风光了。”赖夫人说道。
“那还不容易?我也乐得去白吃一餐呢!”窦夫人说,客人们都笑了起来。
“钱夫人,请用碗翅吧。”程参谋盛了一碗红烧鱼翅,加了一羹匙镇江醋,搁在钱夫人面前,然后又低声笑道:“这道菜,是我们公馆里出了名的。”钱夫人还没来得及尝鱼翅,窦夫人却从隔壁桌子走了过来,敬了一轮酒,特别又叫程参谋替她斟了,走到钱夫人身边,按着她的肩膀笑道:“五妹妹,我们俩儿好久没对过杯了。”说完便和钱夫人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尽,钱夫人也细细的干掉了。窦夫人离开时又对程参谋说道:“程参谋,好好替我劝酒啊。你长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程参谋立起来,执了一把银酒壶,弯了身,笑便往钱夫人杯里筛酒,钱夫人忙阻止道:“程参谋,你替别人斟吧,我的酒量有限得很。”程参谋却站着不动,望着钱夫人笑道:“夫人,花雕不比别的酒,最易发散。我知道夫人回头还要用嗓子,这个酒暖得正好,少喝点儿,不会伤喉咙的。”
“钱夫人是海量,不要饶过她!”坐在钱夫人对面的蒋碧月却走了过来,也不用人让,自己先斟了一杯,举到钱夫人面前笑道:“五阿姐,我也好久没有和你喝过双盅儿了。”钱夫人推开了蒋碧月的手,轻轻咳了一下说道:“碧月,这样喝法要醉了。”
“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我喝双份儿好了,回头醉了,最多让他们抬回去就是啦。”蒋碧月一仰头便干了一杯,程参谋连忙捧上另一杯,她也接过去一气干了,然后把个银酒杯倒过来,在钱夫人脸上一晃。客人们都鼓起掌来喝道:“到底是蒋小姐豪兴!”钱夫人只得举起了杯子,缓缓的将一杯花雕饮尽。酒倒是烫得暖暖的,一下喉,就像一股热般,周身游起来了。可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虽说花雕容易发散,饮急了,后劲才凶呢。没想到真正从绍兴办来的那些陈年花雕也那么伤人。那晚到底中了她们的道儿!她们大伙儿都说,几杯花雕哪里就能把嗓子喝哑了?难得是桂枝香的好子,姐妹们不知何才能聚得齐,主人尚且不开怀,客人哪能尽兴呢?连月月红十七也夹在里面起哄: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亲热亲热一下。月月红穿了一身大金大红的缎子旗袍,得像只鹦哥儿,一双眼睛,鹘伶伶地尽是水光。姐姐不赏脸,她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说道。逞够了强,捡够了便宜,还要赶着说风凉话。难怪桂枝香叹息:是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姐姐往脚下踹呢。月月红——就算她年轻不懂事,可是他郑彦青就不该也跟了来胡闹了。他也捧了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道:夫人,我也来敬夫人一杯。他喝得两颧鲜红,眼睛烧得像两团黑火,一双带刺的马靴啪哒一声并在一起,弯着身柔柔的叫道:“夫人——。”
“这下该轮到我了,夫人。”程参谋立起身,双手举起了酒杯,笑的说道。
“真的不行了,程参谋。”钱夫人微俯着首,喃喃说道。
“我先干三杯,表示敬意,夫人请随意好了。”程参谋一连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了过去了。他的额头发出了亮光,鼻尖上也冒出几颗汗珠子来。钱夫人端起了酒杯,在边略略沾了一下。程参谋替钱夫人拈了一只贵妃的翅,自己也夹了一个头来过酒。
“嗳唷,你敬的是什么酒呀?”对面蒋碧月站起来,伸头前去嗅了一下余参军长手里那杯酒,尖着嗓门叫了起来,余参军长正捧着上只与众不同的金缸杯在敬蒋碧月的酒。
“蒋小姐,这杯是‘通宵酒’哪。”余参军长笑嘻嘻的说道,他那张黑红脸早已喝得像猪肝似的了。
“呀呀啐,何人与你们通宵哪!”蒋碧月把手一挥,起戏白说道。
“蒋小姐,百花亭里还没摆起来,你先就‘醉酒’了。”赖夫人隔着桌子笑着叫道,客人们又一声哄笑起来,窦夫人也站了起来对客人们说道:“我们也该上场了,请各位到客厅那边宽坐去吧。”客人们都立了起来,赖夫人带头,鱼贯而入进到客厅里,分别坐下,几位男票友却走到那档屏风面前几张红木椅子就了座,一边调起管弦来。六个人,除了胡琴外,一个拉二胡,一个弹月琴,一个管小鼓拍板,另外两个人立着,一个擎了一对铙钹,一个手里却吊了一面大铜锣。
“夫人,那位杨先生真是把好胡琴,他的笛子,台湾还找不出第二个人呢,回头你听他一吹,就知道了。”程参谋指着那位胡琴姓杨的票友,在钱夫人耳下说道。钱夫人微微斜靠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程参谋在她身旁一张皮垫矮圆凳上坐了下来。他又替钱夫人沏了一盅茉莉香片,钱夫人一面品着茶,一面顺着程参谋的手,朝那位姓杨的票友望去。那位姓杨的票友约莫五十上下,穿了一件古铜起暗团花的罗长衫,面貌十分清瘦,一双手指修长,洁白得像十管白玉一般。他将一柄胡琴从布袋子里了出来,腿上垫上一块青搭布,将胡琴搁在上面,架上了弦弓,随便咐呀的调了一下。微微将头一垂,一扬手,猛地一声胡琴,便像抛线一般窜了起来,一段《夜深沉》,奏得十分清脆嘹亮。一奏毕,余参军长头一个便跳了起来叫了声:“好胡琴!”客人们便也都鼓起掌来。接着锣鼓齐鸣,奏出了一只《将军令》的上场牌子来。窦夫人也跟着客厅一一去延请客人们上场演唱,正当客人们互相推让间,余参军长已经拥着蒋碧月走到胡琴那边,然后打起丑腔叫道:“启娘娘,这便是百花亭了。”蒋碧月双手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两只腕上几个扭花金镯子,铮铮锵锵的抖响着。客人们都跟着喝彩,胡琴便奏出了《贵妃醉酒》里的四平调。蒋碧月身也不转,面朝了客人便唱了起来,唱到过门的时候,余参军长跑出去托了一个朱红茶盘进来,上面搁了那只金的缺杯,一手了袍子,在蒋碧月跟前做了半跪的姿势,效那高力士叫道:“启娘娘,奴婢敬酒。”蒋碧月果然装了醉态,东歪西倒的做出了种种身段,一个卧鱼弯下身去,用嘴将那只酒杯衔了起来,然后又把杯子当啷一声掷到地上,唱出了两句:人生在世如梦且自开怀饮几盅客人们早笑得滚做了一团,窦夫人笑得岔了气,沙着喉咙对赖夫人喊道:“我看我们碧月今晚真的醉了!”赖夫人笑得直用绢子揩眼泪,一面大声叫道:“蒋小姐醉了倒不要紧,只是莫学那杨玉环又去喝一缸醋就行了。”客人们正在闹着要蒋碧月唱下去,蒋碧月却摇摇摆摆的走了下来,把那位徐太太给抬了上去,然后对客人们宣布道:“‘赏心乐事’的昆曲台柱来给我们唱《游园》了,回头再请另一位昆曲皇后梅派正宗传人——钱夫人来接唱《惊梦》。”钱夫人赶忙抬起了头来,将手里的茶杯搁到左边的矮几上,她看见徐太太已经站到了那档屏风前面,半背着身子,一只手却扶在笙萧的那只乌木架上。她穿了一身净黑的丝绒旗袍,脑后松松的缩了一个贵妇髻,半面脸微微向外,莹白的耳垂在发外,上面吊着一丸翠绿的坠子。客厅里几只喇叭形的座灯像数道注光,把徐太太那窈窕的身影,溺溺娜娜的推送到那档云母屏风上去。
“五阿姐,你仔细听听,看看徐太太的《游园》跟你唱的可有个高下。”蒋碧月走了过来,一下子便坐到了程参谋的身边,伸过头来,一只手拍着钱夫人的肩,悄声笑着说道。
“夫人,今晚总算我有缘,能领教夫人的‘昆腔’了。”程参谋也转过头来,望着钱夫人笑道。钱夫人睇着蒋碧月手腕上那几只金光窜的扭花镯子,她忽然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一股酒意涌上了她的脑门似的,刚才灌下去的那几杯花雕好像渐渐着力了,她觉得两眼发热,视线都有点朦胧起来。蒋碧月身上那袭红旗袍如同一团火焰,一下子明晃晃的烧到了程参谋的身上,程参谋衣领上那几枚金梅花,便像火星子般,跳跃了起来。蒋碧月的一双眼睛像两丸黑水银在她醉红的脸上溜转着,程参谋那双细长的眼睛却眯成了一条,出了人的锐光,两张脸都向着她,一齐咧着整齐的白牙,朝她微笑着,两张红得发油光的面靥渐渐的靠拢起来,凑在一块儿,咧着白牙,朝她笑着。笛子和萧都鸣了起来,笛音如同水,把靡靡下沉的萧声又托了起来,送进《游园》的《皂罗袍》中去——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连吴声豪也说:钱夫人,您这段《皂罗袍》便是梅兰芳也不能过的。可是吴声豪的笛子却偏偏吹得那么高(吴师傅,今晚让她们灌多了,嗓子靠不住,你换支调门儿低一点儿的笛子吧。)吴声豪说,练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红十七却端着那杯花雕过来说道: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她穿得大金大红的,还要说:姐姐,你不赏脸。不是这样说,妹子,不是姐姐不赏脸,实在为着他是姐姐命中的冤孽。瞎子师娘不是说过:荣华富贵——蓝田玉,可惜你长错了一骨头。冤孽啊。他可不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吗?妹子,冤孽。然而他也捧着酒杯过来叫道:夫人。他笼着斜皮带,戴着金亮的领章,干扎得细,一双带白铜刺的长筒马靴乌光水滑的啪哒一声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却叫道:夫人。谁不知道南京梅园新村的钱夫人呢?钱鹏公,钱将军的夫人啊。钱鹏志的夫人。钱鹏志的随从参谋。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参谋。钱将军。难为你了,老五,钱鹏志说道,可怜你还那么年轻。然而年轻人哪里会有良心呢?瞎子师娘说,你们这种人,只有年纪大的才懂得疼惜啊。荣华富贵——只可惜长错了一骨头。懂吗?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随从参谋。将军夫人。随从参谋。冤孽,我说。冤孽,我说。(吴师傅,换枝低一点儿的笛子吧,我的嗓子有点不行了。哎,这段《山坡羊》。)没里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栋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那团红火焰又熊熊的冒了起来了,烧得那两道飞扬的眉,发出了青的汗光。两张醉红的脸又渐渐的靠拢在一处,一齐咧着白牙,笑了起来。笛子上那几玉管子似的手指,上下飞跃着。那袭袅袅的身影儿,在那档雪青的云母屏风上,随着灯光,仿仿佛佛的摇曳起来。笛声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凄咽,好像把杜丽娘腔的怨情都吹了出来似的。杜丽娘快要入梦了,柳梦梅也该上场了。可是吴声豪却说“惊梦”里幽会那一段,最是骨不过的。(吴师傅,低一点儿吧,今晚我喝多了酒。)然而他却偏捧着酒杯过来叫道:夫人。他那双乌光水滑的马靴啪哒一声靠在一处,一双白铜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发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还要那么叫道:夫人。我来扶你上马,夫人,他说道,他的马把两条修长的腿子绷得滚圆,夹在马肚子上,像一双钳子。他的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树干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马在猛烈的太底下照得发了亮。他们说:到中山陵的那条路上两旁种了白桦树。他那匹白马在桦树林子里奔跑起来,活像一头麦秆丛中窜的白兔儿。太照在马背上,蒸出了一缕缕的白烟来。一匹白的。一匹黑的——两匹马都在淌着汗。而他身上却沾了触鼻的马汗。他的眉变得碧青,眼睛像两团烧着了的黑火,汗珠子一行行从他额上到他鲜红的颧上来。太,我叫道。太照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那些树干子,又白净,又细滑,一层层的树皮都卸掉了,出里面赤的来。他们说:那条路上种了白桦树。太,我叫道,太直到人的眼睛上来了。于是他便放柔了声音唤道:夫人。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随从参谋。钱将军的——老五,钱鹏志叫道,他的喉咙已经咽住了。老五,他暗哑的喊道,你要珍重吓。他的头发得像一丛枯白的茅草,他的眼睛坑出了两只黑窟窿,他从白单下伸出他那只瘦黑的手来,说道,珍重吓,老五。他抖索索的打开了那只描金的百宝匣儿,这是祖母绿,他取出了第一层屉。这是猫儿眼。这是翡翠叶子。珍重吓,老五,他那乌青的嘴皮颤抖着,可怜你还这么年轻。荣华富贵——只可惜你长错了一骨头。冤孽,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你听我说,妹子,冤孽呵。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那么一次。懂吗?妹子,他就是我的冤孽了。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懂吗?妹子,你听我说,妹子。姐姐不赏脸,月月红却端着酒过来说道,她的眼睛亮得剩了两泡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穿得一身大金大红的,像一团火一般,坐到了他的身边去。(吴师傅,我喝多了花雕。)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就在那一刻,泼残生——就在那一刻,她坐到他身边,一身大金大红的,就是那一刻,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的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完了,我的喉咙,摸摸我的喉咙,在发抖吗?完了,在发抖吗?天——(吴师傅,我唱不出来了。)天——完了,荣华富贵——可是我只活过一次,——冤孽、冤孽、冤孽——天(吴师傅,我的嗓子。)——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哑掉了——天——天——天——“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站了起来,走到钱夫人面前,伸出了她那一双戴了扭花金丝镯的手臂,笑的说道。
“夫人——”程参谋也立了起来,站在钱夫人跟前,微微倾着身子,轻轻的叫道。
“五妹妹,请你上场吧。”窦夫人走了过来,一面向钱夫人伸出手说道。
锣鼓笙萧一齐鸣了起来,奏出了一只《万年》的牌子。客人们都倏地离了座,钱夫人看见客厅里都是些手臂挥拍击,把徐太太团团围在客厅中央,笙萧管笛愈吹愈急切,那面铜锣高高的举了起来,敲得金光闪。
“我不能唱了。”钱夫人望着蒋碧月,微微摇了摇两下头,喃喃说道。
“那可不行,”蒋碧月一把捉住了钱夫人的双手“五阿姐,你这位名角儿今晚无论如何逃不掉的。”
“我的嗓子哑了。”钱夫人突然用力摔开了蒋碧月的双手,嗄声说道,她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喉头好像让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起来,她听见窦夫人进来说:“五妹妹不唱算了——余参军长,我看今晚还是你这位黑头来轴吧。”
“好呀,好呀,”那边赖夫人马上响应道“我有好久没有领教余参军长的《八大锤》了。”说着赖夫人便把余参军长推到了锣鼓那边。余参军长一站上去,便拱了手朝下面道了一声“献丑”客人们一阵哄笑,他便开始唱了一段金兀术上场时的《点绛》;一面唱着,一面又起了袍子,做了个上马的姿势,踏着马步便在客厅中央环走起来,他那张宽肥的醉脸涨得紫红,双眼圆睁,两道眉一齐竖起,几声呐喊,把胡琴都了下去。赖夫人笑得弯了,跑上去,跟在余参军长后头直拍着手,蒋碧月即刻上去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不停的尖起嗓子叫着:“好黑头!好黑头!”另外几位女客也上去跟了她们喝彩,团团围走,于是客厅里的笑声便一阵比一阵暴涨了起来。余参军长一唱毕,几个着白衣黑的女佣已经端了一碗碗的红枣桂圆汤进来让客人们润喉了。
窦夫人引了客人们走到屋外台上的时候,外面的空气里早充了风,客人们都穿上了大衣,窦夫人却围了一张白丝大披肩,走到了台阶的下端去。钱夫人立在台的石栏旁边,往天上望去,她看见那片秋月恰恰的升到中天,把窦公馆花园里的树木路阶都照得镀了一层白霜,台上那十几盆桂花,香气却比先前浓了许多,像一阵雾似的,一下子罩到了她的面上来。
“赖将军夫人的车子来了。”刘副官站在台阶下面,往上大声通报各家的汽车。头一辆开进来的,便是赖夫人那架黑崭新的林肯,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赶忙跳了下来,打开车门,弯了毕恭毕敬的候着。赖夫人走下台阶,和窦夫人道了别,把余参军长也带上了车,坐进去后,却伸出头来向窦夫人笑道:“窦夫人,府上这一夜戏,就是当年梅兰芳和金少山也不能过的。”
“可是呢,”窦夫人笑着答道“余参军长的黑头真是赛过金霸王了。”立在台阶上的客人都笑了起来,一齐向赖夫人挥手作别。第二辆开进来的,却是窦夫人自己的小轿车,把几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着程参谋自己开了一辆吉普军车进来。蒋碧月马上走了下去,捞起旗袍,跨上车子去,程参谋赶着过来,把她扶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蒋碧月却歪出半个身子来笑道:“这辆吉普车连门都没有,回头怕不把我摔出马路上去呢。”
“小心点开啊,程参谋。”窦夫人说道,又把程参谋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几句,程参谋直点着头笑应道:“夫人请放心。”然后他朝了钱夫人,立了正,深深的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笑道:“钱夫人,我先告辞了。”说完便利落的跳上了车子,发了火,开动起来。
“三阿姐再见!五阿姐再见!”蒋碧月从车门伸出手来,不停的招挥着,钱夫人看见她臂上那一串扭花镯子,在空中划了几个金圈圈。
“钱夫人的车子呢?”客人快走尽的时候,窦夫人站在台阶下问刘副官道。
“报告夫人,钱将军夫人是坐计程车来的。”刘副官立了正答道。
“三阿姐——”钱夫人站在台上叫了一声,她老早就想跟窦夫人说替她叫一辆计程车来了,可是刚才客人多,她总觉得有点堵口。
“那么我的汽车回来,立刻传进来送钱夫人吧。”窦夫人马上接口道。
“是,夫人。”刘副官接了命令便退走了。
窦夫人回转身,便向着台走了上来,钱夫人看见她身上那块白披肩,在月光下,像朵云似的簇拥着她。一阵风掠过去,周遭的椰树都沙沙的鸣了起来,把窦夫人身上那块大披肩吹得姗姗扬起,钱夫人赶忙用手把大衣领子锁了起来,连连打了两个寒噤,刚才滚热的面腮,吃这阵凉风一,汗都张开了。
“我们进去吧,五妹妹,”窦夫人伸出手来,搂着钱夫人的肩膀往屋内走去“我去叫人沏壶茶来,我们俩儿正好谈谈心——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钱夫人沉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变多喽。”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的加了一句:“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