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记巴陵野老:盗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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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马上就发生一个问题。到县城去买个县太爷的一切开销,是毫无问题的,就把他们刚才从秘书师爷和会计主任那里没收来的这笔不义之财中出一部分来,也就够了。问题是哪个能去办这个买官的事呢?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用钱去买了个县太爷来,可是他们肚子里都没有一点墨水,没有一个能够摇笔杆子的师爷,这怎么行呢?至少要写告示、看状子嘛。这个师爷又到哪里去找呢?
“去给我个师爷来!”张牧之又作出决定了。于是下边的兄弟伙就去想方设法“
”一个师爷来。怎么
法?他们派几个兄弟伙化装到县城里去打听,看哪个肚子里有墨水的师爷合适,就把他
来。他们进县城里打听几天,认定县政府里有个谁也没有把他打在眼里的穷科员合格。这个人也是苦出身,为人自来比较正派,对于县里的各种事情、各种人物都比较
悉。他们回来向张牧之说起这个人,张牧之说:“好,合适。”他同意了。几个兄弟伙又进城去,想办法把这个科员逗出城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他到山里来了,并硬要他当秘书师爷。这个科员就这么糊里糊涂升了官。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暂时就说他姓陈,以后我们就叫他陈师爷吧!
陈师爷起初不答应,他想哪有这种强迫封官的搞法?张牧之说:“好,你不干,你就先在我们寨子上委屈几天吧。”说的是委屈几天,结果陈师爷在山里一住就是两三个月。他暗地里看,这一伙强盗其实都是穷人出身,被上梁山的。他们大块吃
,大碗吃酒,公平分钱,打起仗来,勇敢冲杀,拼死相救,像亲兄弟一般。他也有些
动了。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一些好人哩。这哪里是他在城里听说的杀人放火、穷凶极恶的张麻子这股土匪的模样呢?说到对于他,虽说在“
”他来的时候,曾经有过不很礼貌的举动(听说是用麻袋把他装起来,当做货物绑在马背上,驮上山来的),可是“
”进来以后,却对他十分尊敬,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没有告诉他就暗地派人送钱到他家里去,好叫他家里安心过
子。而且他听到这个头头终于很直
地对他说:“陈师爷,你瞧得起我们这些泥巴脚杆,你觉得我们干的是劫富济贫的好事,愿意和我们干,你就留下;你觉得不是这样,在这里不自在,我们送路费,你走就是,一点也不勉强。”这一席倾吐肺腑的话,直把陈师爷说得老泪横
。
“我干!”这就是他的回答。
但是当张牧之提出要派他带钱上省里去,到山西钱庄买这个县的县太爷来当的时候,他却有几分怀疑,觉得这码子事未免太稀奇了。
“你说,你凭良心说,我这个张麻子,就是在你们县城城门口贴着告示,悬赏三千块大洋买他脑袋的这个张麻子,可不可以进城去当你们县的县太爷?你这个穷科员可不可以去当秘书师爷?”张牧之诚心实意地问。
陈师爷当时没有回答,张牧之也不估倒他马上回答。陈师爷想了一夜,正和我在前面说过的一样,他想通了。张麻子这么一个好人,为什么不能去当县太爷?比他过去见过的所有的县太爷都好得多。至于说他这个穷科员可不可以去当秘书师爷,他更有信心。说到摇笔杆子,他的文字通顺,比那些县太爷带来的狗不通的师爷好得多。他还通晓事理,为人耿直,自信比那些专门出“烂条儿”的师爷强。对头!
第二天早晨,他回答了:“可以!”大家一听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张牧之更是不用说有多么高兴了。
只要陈师爷思想一通,什么事都好办了。
陈师爷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个未来的县太爷想一个堂皇的官名。他总不能用“县长张麻子”出布告嘛。他想来想去,忽然想到就和“张麻子”这三个字谐声,取名叫“张牧之”吧。古时候县太爷本来就叫做“牧民之官”叫“张牧之”正好。——我前面摆故事都叫他张牧之,其实他是这个时候才开始叫张牧之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原来叫什么,又不愿学老爷们骂他,叫他“张麻子”所以提前使用他的这个官号。
陈师爷陪着张牧之带了一大笔钱到省城去了。由于这个县里冒充县太爷的秘书师爷已经潜逃了,正空缺着,他们出的钱又比别人愿意出的多得多,所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具体事宜都是陈师爷去经办的,谁都看得出,他是一个老在衙门进出办事的人,门
路。至于最后要去拜望一下省民政厅长官,也难不倒张牧之。张牧之打扮一下,看来却真是年轻英俊,一表人才。而且去拜见的时候,也不过是讲些下去以后要奉公守法、勤政
民的一派官话,陈师爷事先一教,张牧之马上就会说,也就应付过去了。
他们带着上面盖大红官印,赫然写着县长张牧之几个字的委任状,回到县里去了。当然不是坐着轮船、打着旗号到县城去,而是偷偷地回到西山他的老窝里。兄弟伙们接他们回到山寨,都争着来看这张委任状。他们都很奇怪,凭这么一张纸,他们就可以大摇大摆到县城里去,把县政府那颗官印拿过来,凭着这颗攥在手里的印把子,就可以出告示,要钱,杀人…这是他们先前万万料不到的。
张牧之和兄弟伙们商量了一下。他们在西山这块地盘,不仅不能丢,而且还要扩大些;他们这支队伍,不仅不能散,而且要乘机壮大,把县上保安队的好来他一个“
换肩”自然,他要带几个兄弟伙进县城,替他管钱管东西,其余作为保驾的跟班。他带的有徐大个,当他的卫队长,张德行帮他守牢,王万生当勤务兵,还有别的几个兄弟伙,都是真心实意跟他,和他一条心的,又是能跑会飞的好
把式。
陈师爷真是忙起来了。他要向张牧之介绍这个县里的各种情况,各种当权人物的姓名、格以及他们之间的派系和利害关系。还要教张牧之他们进城以后的起居生活习惯,包括各种
际往来的礼节、规矩、仪容以及谈话的方法。他还要为张牧之起草到任后的施政演说稿子。进城以后,只要把几个大的
际应酬和出头
面的场合对付过去了,以后一切事情,都可以由他这个秘书师爷出面来处理,那就好办了。
但是在研究发表施政演说的内容的时候,引起了一些争论。有些人主张张牧之抓到了印把子,就应该替受苦的人说话、办好事。要劫富济贫,整治那些欺老百姓的恶霸地主和专干坏事的土豪劣绅。他们讲得很清楚:“要不,我们花这么多冤枉钱买个县太爷干什么?去县城里受那份洋罪干什么?还不如我们在山里头一刀一
地跟他们干痛快一些呢!如果哪个进了城,就去学那些坏老爷模样,腐化堕落,替地主老爷欺
老百姓,去盘剥穷苦人家,不论是哪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些主张都是很合张牧之的心意的,他听在耳里,记在心里。但是这却叫陈师爷作了难。他不是不赞成这些穷苦兄弟伙的主张,要不,他还不愿这么冒着砍脑壳的风险来跟他们干呢。但是他明白,这个县到底还是在反动政府统领之下的,衙门口挂的到底还是*,还是国民
三*义的天下,还是层层都由地主老爷和老板们掌着实权的。他劝张牧之,还是要表面一套,暗地一套,不要叫他们看出马脚来。只能是以一个清官的样子出现,不能把他当江洋大盗这套拿出来。至于说上任以后发表的施政演说,更不能出了格,
了馅。但是张牧之他们坚决不同意在讲话中显出和他们这些
子、恶霸是一鼻孔出气,说的一个格调。这却叫陈师爷费了不少脑筋,才从那些老爷们惯常唱的三*义的高调中,提取出一些如“勤政
民”、“救民于水火”以及“节制资本、平均地权”这套陈辞滥调来,写成了演说稿。
一切准备停当,又约好了以后往来联系的办法就出发了。他们先悄悄地动身到一个大一点的城市里去,在那里置办了行李,穿上了官服,发了即将“到任履新”的电报。然后从那里上了轮船,大模大样地向这个县城进发了。
他们下了轮船,在码头上受到县城机关、法团代表和绅粮地主老爷们的热烈。他走进披红戴绿的
彩棚里,踏上铺在地上的红
地毯,好不气派。陈师爷按大小先后把张牧之介绍给大家,一一见面寒暄。张牧之和他的跟班们早就听说过这个县里的这些乌
王八蛋,早就想一个一个地捉来,一刀一刀地砍掉。现在这些家伙就站在眼前,还要和他们又是拱手,又是点头地应酬,也真叫人憋气了。
那些老爷们呢,当然不知道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毕恭毕敬地的人,这个穿着笔
的藏青
中山装、颇有点三*义忠实信徒模样的人,就是他们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的,长着大胡子的张麻子这个江洋大盗。他们一看这个人头发梳得溜光,两眼炯炯有神,生气蓬
,仪表堂堂,已经有了几分好印象。再一听他在寒暄中随口说出“兄弟才疏学浅,初出茅庐,一切都得仰仗列位大力鼎助,勤政
民,不负*重任和全县父老殷望…”这样一些很得体的话来,就更加敬重了。
在简单的茶叙之后(陈师爷早已代,切不可和这些老
巨滑的人深谈),决定到县政府去接事。绅粮一声号令,几乘四人抬的大轿,就送到彩棚外面来。一般随员是骑马,还拉来了几匹高头大马。可是新来的县太爷不赞成坐四人抬的大轿,而要骑上高头大马进城。这一行径,使
的士绅、地主老爷们见到了这位新太爷的新风范,很合乎国民
“革新吏政”的
神,无不肃然起敬。
张牧之骑马走在前头,从河街进城走上大街,直奔县衙门。一路上老百姓都站在街旁看热闹,好不威风。当张牧之进城门口的时候,陈师爷一眼就看到已经贴得发黄的告示,这就是以三千元大洋通缉张麻子的通缉令,还提到这个江洋大盗是长有大胡子,一脸大麻子的特征。陈师爷在张牧之身边暗地指给张牧之看,张牧之望了一下,不暗笑起来。
张牧之就是这样走马上任的。他在县衙门举行了一次简单的茶会,念了陈师爷煞费苦心才准备好的施政演说,又听了一些官员们、绅粮地主代表们的和赞颂,就此结束。本来照过去的规矩,还要去赴商会、法团以及绅粮们的一连串宴会,特别是要主动地拜会本县第一块招牌人物黄大老爷,面请指教的。但是新县太爷宣布了:要遵照上级简朴节约的
神,提倡清勤廉明,一切宴会从免。有些老爷们就在暗地里嘀咕:“哼,说不定这是一个才出炉的
子,将来怕有些难
咧。”而另外一些人,比如县银行的钱经理就凭他过去的经验,有不同的看法。他说:“你别看他穿那身标准官服,装模作样,只要用金条子一
,就全垮架,就要来甘拜下风了。”最
觉恼火的是黄大老爷。他是本县的第一号人物,什么都是第一。田产最广、收租最多,第一;做的生意买卖最大、钱最多,第一;他在城里的公馆最多,第一;家里人在外面做大小官员的最多,第一;自然,他的姨太太最多,也算第一。所以每一个新上任的县太爷,到了衙门的第一件要办的大事,就是送名片到黄公馆,亲自上门拜会黄大老爷,死气白赖地要拜认做门生。这个张牧之竟然不是这样。许多天了,没有去拜会的意思。
“这是一个什么不识好歹的后生小子呢?连规矩都不懂了。”陈师爷出于一番好意,几次劝说张牧之不妨去黄公馆走个过场,以便在县里站住脚。可是张牧之和他带来的几个兄弟伙坚决反对。张牧之说:“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浑蛋,我一见他就想给他脑壳上凿个,安上一颗‘卫生汤圆’,把他卸成八大块,还不解气哩,要我去给他说好话、赔小心,办不到!”他又对陈师爷说:“你倒要给我出个主意,怎么暗地里整治他,把他
痛,最后还要把他杀尽做绝,解我心头之恨,这才对头。”张牧之上任后不几天,就碰到审理一个案子。一个本地姓赵的地主告他的佃户刁顽,抗不
够租子。原告被告都传到大堂上来了。照往常规矩,地主进来可以在一旁站着,被告的佃户则应该一进来就下跪的。今天这个佃户上堂还没下跪,地主就作揖说:“禀老爷,叫他跪下,好审这些刁民。”两旁掌刑
的旧差狗子就照例叫一声:“跪下!”那个佃户就真的“扑通”一声跪下了:“老爷,冤枉。”
“慢点!”张牧之看了,很不是味道。生气地问那个地主:“为啥子只叫他跪,你不跪?”赵家地主非常奇怪地望着这位新老爷,居然问出这样的话来。那掌的几个大汉也奇怪地望着新老爷。
“给我站起来。”张牧之说“现在提倡三*义,讲平等,不兴下跪。”陈师爷在一旁都为新老爷能够随机应变,暗地笑了。
徐大个去把那个下跪的农民提一下:“站起来。”这个佃户还有些莫名其妙,只好站起来。
“你也站过去,站在下边,好问话。”张牧之对那个站在旁边的赵家地主说。徐大个一伸手把他提到中间,和佃户站成一排。这位地主有些不以为然,把一只脚斜站着,一抖一抖的,不在乎。徐大个生气地在他腿肚子上踢一脚:“站规矩点!”这样才开始了问案子。
张牧之听了原告、被告两方的申诉。很明显看出是这个赵家地主不讲理,把当时政府规定的但是从来没有执行过的“二五减租”反倒改成“二五加租”要农民多租。张牧之一听,火星直冒,本来想当场发作,要宣判姓赵的地主给佃户按规定倒退二成五租谷的,可是陈师爷却给他递了眼
,低声说了几句。张牧之才忍着气宣布:“退堂!听候宣判。”姓赵的地主不放心说:“禀老爷,这刁民不押起来,不取保,他跑了,我将来向哪个讨租去?”张牧之本待发作:“你咋个就晓得一定是他打输官司?”陈师爷却跑在前面代他答了:“退下!本官自有道理。”下堂以后,姓赵的地主就找到了那个掌刑的政警:“张哥,咋的?‘包袱’
了不算数?”那个政警把嘴一撇:“哼,你那几个钱,还不够人家
牙齿
的。”其实这份“包袱”完全被他独
了,新太爷一文也没见着。
新老爷审案子的事,一下子就传开了:新章法,讲平等,原告被告都不下跪了。那些照例是被告、照例该他们下跪的穷百姓听了,觉得张老爷提倡的这个平等好。那些照例是原告、照例不下跪的地主绅士们听了却觉得稀奇。有人说:“怪不得,是子啊,你看他穿的那一身标准制服!”有的却觉得这一下
了规矩,怎么要得!于是摇头摆脑地叹气“国将不国”了。这件事也照例传进黄公馆黄大老爷的耳朵里去,他却一言不发,只是在沉思。
等到过了三天,县衙门口的布告牌上贴出宣判告示来,是姓赵的地主败诉了。上面说按照政府第几条第几款法令,应退佃户二成五租谷。这一下在县城里像揭了盖子的一锅开水,沸腾开了:“哼,这位太爷硬把法令当真哩!”
“嘿,这还成哪一家的王法?”有的人也责备姓赵的地主:“他也太心黑了,二五减租,你马马虎虎不减也就是了,偏还要二五倒加租,还要去告状,输了活该!”这件稀奇事情当然也传到黄公馆里去了。黄大老爷听了,还是一言不发,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