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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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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朝龙来相亲后没几天,我洗完衣服,正在三楼的台上晾,只听见楼下灶屋一阵喧闹,除了陌生的嗓门,还有老阿忿的嚷嚷声。我还好奇地趴在栏杆边,朝下头望了几眼。只因衣服还没晾完,没有下楼去。

等我起晾衣杆,拿着空盆走下底楼时,喧嚷声消失了。站在楼梯口窥视的老阿一见我下楼,就把我往她家拖,拖进屋关紧门,她神慌张地告诉我,刚才有个氓,指名道姓来找我算账,说是要报仇。老阿见他气势汹汹,连忙说我不在家,找同学玩去了。那人不肯罢休,要砸门,老阿喊了起来,说他要敢动手,她就喊堂里的人来揪他去里专政队,那家伙这才气咻咻地走了。

我简直莫名其妙。我从没和谁结过仇啊。

老阿却不管这些,她一口咬定,他是肯定还要来的。果然,当天晚上他又来了,幸好我熄了灯、关紧门早早地睡了,老阿仍然说我不在家,他才走了。

事后,从瑞仁里一些气的人那儿传出点讯息,说这家伙受过我妈妈整,现在要来找走资派子女报仇,破我的相,让我也没好子过。

上海是呆不下去了。

街道里都在动员知青回到广阔天地里去“抓革命、促耕”每个区为知青离沪专设了售票站,随时都可以付钱取票。

我惶惶如丧家之犬买了回程票。总以为避开了他,事儿就算完了。哪晓得,仅仅一个多月时间,这家伙成了杀人犯,又找到农村来了。

“这下你明白了吧。”聂洁的话把我从烦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明白了。”我几乎是无声地道。惊骇和恐惧使得我不由自主淌出了眼泪。

聂洁推了我一下:“别怕,别害怕。离明天还有一晚上呢,我们想想办法。”

“有啥法子…”

“会有办法的,会有的,小傻瓜。”聂洁劝着我,忽又大声说道“嗨呀,你总算来了,该回去了吧,走,我们上车。”赶马车汉子,一个脸络腮胡子的农民,嘴里咀嚼着什么,给两匹川马整了整笼头“吱嘎”一声放松了刹车,把马车拉转身来。

我跟着聂洁上了车,马车顺着高低不平的道,颠簸着小跑起来。

我的心也像颠簸不已的马车一般,晃悠个不住。

聂洁放亮了嗓门,同撵马车汉子扯了起来。寒暄过后,她又转过脸,改用上海话对我说:“事情很不妙,宗玉苏。今天,当‘黑鳗鱼’在场街上看到你之后,他又不想光是捅你一刀破了你的相就善罢甘休了,他见你长得这么漂亮,又动了歪脑筋…”

“他想干什么?”

“要捅你一刀,他在场街上就可以干。约你明天一早去古驿道烽火台那僻静地方,他是想让你当他的情人,威着你跟他走。懂了吗?”聂洁说的事儿越来越可怕了。

她接着道:“那帮喽罗,今天趁赶场摸包偷钱,就是为他带着你上路准备旅费。不说了,瞧你,吓得脸都白了。这样吧,马车到了歇凉寨,你不忙回去,我陪你直接去找大队主任吴大中,让他派一帮民兵,明天包围古驿道烽火台…”

“别…别去找他。”我连连摆手。

“怎么啦?”

“他…他…去年我一个人住在保管房里,他…”

“啊,明白了!”聂洁不待我语无伦次地说完,脸一仰,头使劲地一甩她那浓密乌黑的短发,道“看不出,这家伙也是个鬼。别怪老阿姐讲你,这都是你这张番司惹出的麻烦。男人都找漂亮女人。你怕了吧,别怕,没啥可怕的。他要碰到我啊,我一刀将他身上那个家伙割下来扔出去。哈哈,瞧你的脸。好,依你,不找他,那你说,你有什么办法?”马车“咕咚咕咚”响着,颠得股直痛,双手紧抓着车厢板,也坐不稳。

我有什么办法?

“我…我想回下脚坝,跟集体户里的伙伴们商量…”

“那不行,那几个家伙没用,别说他们不一定肯帮忙,就是他们见义勇为,也不是‘黑鳗鱼’这亡命之徒的对手。你想想,他们可能夜夜守着你,当你的保镖吗?他们就不怕自己那点可怜的东西,被‘黑鳗鱼’砸光偷光嘛?你这主意不是个办法。”我的话没说完,就被她否了。挨得这么近,坐在她身旁,我觉得这个从少教所放出来的女氓身上,有点儿可亲的东西。微微偏西的光照在她那张椭圆形的脸上,泛出红润的光泽。她的嘴厚,微鼓着,总是有表情地努来努去,典型的圆鼻头,一双大大的皂白分明的眼睛被两片微泡的眼睑遮掩着,出的是两股有时带点忧郁,有时又很明朗的光。细细地瞅她几眼,我发现她并不丑,反倒有股说不出味来的魅力。

“那么,”我没把握地说“去求求下脚坝的老乡。”

“他们能听你的话?”

“呃…”

“即使他们信了你的话,会不会集合寨人去抓‘黑鳗鱼’?”

“我不敢肯定…”

“那怎么行?现在我们要想的,是确实能行的办法。”说话间,我的眼前自然而然浮现出矫楠的形象来,他要晓得了这件事,也许会帮我拿主意、想办法的。我在上海火车站没钱补票,他都替我垫了钱。今天,遇上了这种风险事,他一定更会出力帮忙。思忖着,我不由自主地喃喃出了声:“啥办法都不行,看来,只有找他了…”

“谁?”聂洁听见了,追问着。

“你们集体户的矫楠。”

“他?”

“嗯。我们曾是同学。”

“可我听说,他们四个人都恨你,矫楠会帮你吗?你大概不知道,近来,他同秦桂萍热乎着呢。”

“我听说了。”我垂下了眼睑,心里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挣扎一般道“到了这种地步,不找同学又找哪个呢?试试吧。”

“行!”聂洁倒很快“到了歇凉寨,我替你去喊他出来,到时候,哪怕你告一声饶,求求他都可以。有男生帮忙,事情好办些。”聂洁说到做到,马车进了歇凉寨,她让我在几棵大槐树脚等着,她到集体户找矫楠去了。

他来了。

没等几分钟他就来了,他惊愕地瞪着我。当然,我主动来找他,他是会吃惊的。

我把事情全告诉了他,边说边忍不住掉下泪来。

矫楠蹙着眉听完了我的叙述,沉了片刻,语气平平静静地道:“不是答应‘黑鳗鱼’了嘛,你去吧,明天早上你到烽火台去。其他你就别管了。”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你呢,有什么办法对付‘黑鳗鱼’?”聂洁在一边追问。

“当然有办法。”矫楠答得又肯定又利。

“一言为定?”

“聂洁,我不喜说大话,也不喜谈生意一般讨价还价。到时候,你想看热闹,参加。”

“好,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聂洁叫一声,抡起虚拳,砸在矫楠肩膀上“不念旧仇,拔刀相助。我看秦桂萍找着你,算是有福了。”矫楠脸一变,惶惑地掠了我一眼。

我没往心里去,此时此刻,我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矫楠的话,聂洁的追问,如同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总算有人愿意出面来帮助我了。而且,这是个让人到靠得住的男子汉。

我绷得紧紧的心弦稍微松弛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