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曲终人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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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间，队伍停下了，因为他们全都听到，枫林深处传来一阵琴声。这琴声很柔，很缓，也很轻，但却使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琴声不紧不慢，不急不徐，但每个音符都像是在人的心上弹响一般，引得人的呼都跟着它的节奏变得舒缓平和。

文燕鸣一惊之下，那琴声突然大响，变得如铁骑突出，似江河倒，中间无一丝间隙，无一分缓和，他的心立时跟着急跳起来，直要跳出腔子。他大吃一惊，急忙震慑心神，同时双手撕下两片衣襟，住了耳朵。

他的反应是极快的，但那些手下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一时间，十七八人被琴声带动得心跳加剧，鼻子里嘴里出一股血泉，倒毙在地。连同那些马匹听到这么急的琴声，都惊得长嘶咆哮，四蹄怒蹬，大了起来。

这二三百匹好马本是用绳子连在一起，二十余个壮卒手拉着缰绳，控制着它们。这一起来，那二十多人再也拉不住马缰，马群四处跑，将队伍冲得不成样子，十几个人已被马踩倒在地，惨叫声充了枫林。

莫惊云当然已明白来人是谁，他知道这一番急弦之后若是突然琴声放缓的话，不知自己这方有多少人将会承受不住，心脉断裂而死。他情急之下，突然发出一声巨吼。这声大吼如同沉雷在半空炸响，四外的枫叶像雨点一般纷纷落下，前面十步处的一株小腿细的枫树从中而断。随着这声断裂，那琴声也随之一缓，文燕鸣趁机大叫道:“住耳朵，不要听琴声。”剩下的四十二人急急扯下衣服，想要进耳朵，却偏偏就是举不起手，就在这时，琴声突然戛然而止。

方才这一轮琴声，就已杀死了对方三十余人，惊散了上百匹马，可见威力确是惊天动地，而当今江湖上能有这般本事的，就只有一人，纳兰水。

文燕鸣的心在颤，他最想杀死的人还活着，那在寨中扮鬼吓人的想必也是她了。女人的心若是毒起来，比男人还要狠。他心里想着，眼睛一直在四处扫视，终于，有人现身了。

是个女人。虽然她没有回头，但从身形上来看这是个非常苗条的女人。这女人就在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背对着他们众人，正在慢条斯理的弹着琴。若单看她安宁的背影，谁又能想到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夺魂魔音出自这么一个柔弱女子的指尖？

而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就是这个人一手按住琴弦，没有让她继续弹奏下去。

秋鸿。

文燕鸣的心突然跳得快子几倍，他平定一下心绪，走到最前面，笑道:“两位当家，别来无恙？”纳兰只是安心理琴，仿佛没听到。莫惊云眼睛看着她，手中的浑金牌竟颤抖起来，显见得他的心神已被纳兰与秋鸿的出现吓住了。

周白水看了一下四外，见没有一个人，轻声道:“怕什么，就她们两个人，能挡得住咱们几十个人么？不如一起上，斩草除。”回龙玉一早就跃跃试了，听到这话，他也道:“大哥，动手吧。”文燕鸣倒是能沉得住气，道:“秋先生，你好。”秋鸿道:“文寨主，你好。”文燕鸣道:“好一条金蝉壳之计，要不是那血衣，相信你不会逃掉的。”秋鸿道:“错了，我没有逃，我也不会逃。我记得我说过，谁杀了我的兄弟，在一个月内，我一定会让他血债血偿。而今天，正是第二十九天。”文燕鸣冷笑道:“子不错，大吉大利。”秋鸿道:“可我今天并不想杀人。”文燕鸣哦了一声，微微一笑，道:“那我们就要多谢秋先生手下超生喽！”秋鸿脸一正，道:“可我兄弟的仇，却不能这样不了了之，你们每个人自断一臂，退出江湖吧。我不会追杀你们的。”文燕鸣与周白水对看一眼，突然同时大笑，笑得弯下了，出了泪，他们一边笑一边道:“原来秋先生这般仁义，只是要我们自断一臂，退出江湖，我还以为他要我们的项上人头哩。周二弟，你有没有听错？”

“好像没听错，秋先生是这样说的，他还说不会追杀我们。哈哈。”文燕鸣止住笑声，道:“只可惜…我们却要追杀你！”语音方落，一柄短刀飞秋鸿，那是从秋鸿身后发出的，一个头目已按着文燕鸣背后的手势潜到林中，发出了杀招。

秋鸿被文燕鸣的笑声引，并没有听到这一刀，直到刀尖离后心不到三寸时，才有所发觉，忙一侧身，那刀裂衣而过，文燕鸣冷哼一声，道:“杀！”他的话刚说完，已有人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就是那个小头目，他的脖子被秋鸿一掌击中，被击晕过去。

那头目身边有一个人，眼角只看到一条青影从身边一闪，他刚啊了一声，只觉得心头一堵，已被点中道，还没等他倒下，秋鸿已如一头青鸟，没入林中不见了。

决战就此展开。

就在文燕鸣回头的时候，秋鸿已往返两次，点倒四人，莫惊云叫道:“老大，姓秋的不好对付。怎么办？”文燕鸣冷哼道:“怕他什么！姓秋的被我一记大摔碑手砸得吐血无数，相信经脉已经碎去大半，武功只可能有原来的三分之一而已。要不然以他的作风，是不会逃而不战的。”回龙玉文燕鸣一说，神一振，道:“那咱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就此做了他，一了百了。”三人直扑秋鸿身形隐没处。而文燕鸣则一个人对上了纳兰。纳兰仍旧无语，只是一心弹琴，身子连动也没动过。而那边的几十个人已展开了血搏杀。

除了秋鸿，所有人都红了眼睛，他们心里在想，如果现在不将秋鸿格杀，后就再无安枕之了，所以他们下手绝不留情，招招击向秋鸿致命处。

秋鸿并不想杀人，所以只是点倒了几个，但之后而来的敌人猛如疯虎，刀光如同狼牙，噬咬他的致命处，他左右闪避，由于出手有所顾虑，只制人而不杀人，所以身上又受了两处伤，一处较轻，另一处则较重。

这一见血，秋鸿立时头脑中一片空白，但眨眼间这片空白又为血所填充，那是他兄弟的血，他心头又闪过一个个面孔，谈鲁鱼最后那一眼的希望，连城碎那浴血不倒的高大身躯，以及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杀阵。

秋鸿突然一声狂吼，他出剑，剑如青电，人似毒龙，枫林之中惨呼声立起。血光代替了光，使得枫叶更红。血一般刺目的枫叶。枫叶一般飘飞的血光。赤枫林已变做屠场。

周白水两柄诛神刺护住全身，冲入方才人影没入之处，但立时又站起身子，显然那里已没有人，而这时，三个喽啰已经浴血而倒，回龙玉大叫一声，一记千夫指点了出去，指风穿过一株枫树，下了一片头巾，但也只有一片头巾而已，却没有伤到秋鸿分毫。莫惊云手舞浑金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眼睛却是亮如星火。

秋鸿的身形如鬼如魅，没有人能跟得上他的步伐，因为他本来就是当世轻功最好的七个人之一。文燕鸣那一掌虽然使他受伤极重，但也只有将他的内力打散了一半，而轻身功夫并没受多大损失。

霎时间，又有几名喽啰中剑倒地，他心里在暗暗盘算，敌人除了三个头领外，还有二十七人，就在这时，两个人从树上跃下，一柄狼牙，两张鸳鸯刀直取他的上三盘。而脚下一人将刀舞成一团，滚地而来。

秋鸿冷哼一声，脚下丝毫不停，在刻不容缓之际避过狼牙，手中长剑突然刺出，从两张鸳鸯刀之间刺进那人咽喉，同时踢起一大片红叶，那地趟刀手刚用刀将红叶绞碎，秋鸿已一脚踹中他咽喉，那人被踢出八尺，口中狂血泉，连喉骨都一起吐出来，再也活不成了。秋鸿打发了这两人，那狼牙已向他直点过来。秋鸿长剑一起，着头直刺而出，竟将那狼牙从中间一分而二，如破修竹，那人手中一轻，然后一截剑尖透背而出，剑尖在最后一抹红霞中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剑锋出，血花飞，但秋鸿也发出一声痛哼，背后已有一人出一柄钢锥，打入他的左腿。秋鸿就手拔出钢锥，甩手发出，钉入那人眉心。其他人追到时，只见到四具尸体，一摊血迹，那青人影早已不知何处。

杀戮在进行，血腥气越来越浓，赤枫林沉浸在恐怖与血中。

文燕鸣对林中的惨叫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只是盯着纳兰的背影，脚下如临深渊，每走近一步，脸就凝重一分。在他面前的虽然是个女人，但却是世上三个最可怕的女人中的一个，他已在她的影下生活了三年，在这一千多个夜夜，他无时无刻不想取而代之。但他已错(贼吧zei8。电子书)过了最好的机会，现在已是他最后的机会，虽然并不算好，但只要把握住，就能得到最好的结果。

随着他的走近，那琴声也变得更加低沉，缓重，几乎微不可闻。

文燕鸣脚下轻飘飘的如同在云间滑行，而那双风雷袖却已如吃风的帆一般，涨成了一条布袋，攻势已呼之出。突然，纳兰十指轻挑，琴声倏的变了，音律艰涩厚重，惊人心魄，文燕鸣只觉四面八方仿佛布了重重叠叠的敌人，一步步向自己进，连呼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知道若不破去对方的琴音，自己的攻击威力就会减去大半，于是定定心神，道:“好一曲‘十面埋伏’，在下就先来领教谷主的琴音。”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横笛，凑近口边吹了起来。枫林中顿时飞起了一阵轻佻柔缓的笛声，却是一曲‘凤求凰’。琴音虽厚重，但被笛声一扰，竟然不成片段。

原来古曲《十面埋伏》说得是楚汉相争的战史，而《凤求凰》却是司马相如向卓文君表达心意时所弹的琴歌，因有“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的词句，故此得名。士兵争战之时最怕思及儿女情事，因此笛声虽柔，却仍是使琴音大。

纳兰见他破去《十面埋伏》，又奏一曲《广陵散》，此曲因晋时嵇康死前弹奏而名垂千古，嵇康因忤罪权贵而下狱论死，三千太学生求免未果，行刑之时嵇康神不变，此曲奏得也是皇皇正大，从容不迫。死姑且难憾其心，何况情事？琴音立时逐散了笛声。

文燕鸣微微冷笑，也换一曲，音律悠闲平畅，如明月映江，似清风拂岭，正是古曲《渔樵问答》。

嵇康乃竹林七贤之一，最喜隐居旷放的生活，死虽不能动其心，但此曲中表达的境界最是令他向往，纳兰奏《广陵散》时心志与嵇康临刑时相通，一听这曲《渔樵》，登时触动良深，琴音不自主地跟上笛声，同奏起来。

纳兰猛省，忙震慑心神，改奏一曲《白雪》，此曲孤高奥丽，世间能和者极少，渔夫樵子乃凡人俗士，固不能通晓其中妙处。一时间笛声复弱。

文燕鸣略一思索，嘬而吹，音律婉转畅，醉人心脾，却是一曲《江花月夜》，以美对孤高，自可与《》比肩。

纳兰见不倒文燕鸣，琴音复变，铿锵凄苦，隐有羯胡之音，正是后汉蔡文姬所做的《胡笳十八拍》，蔡文姬为匈奴所虏，后被曹以玉壁赎回，此曲既恋故土，又伤身世，凄苦悲凉自不必说。人生中愁苦远多于快意，这曲《胡茄》一出，登时便扰碎了《江》的恬美境界。

文燕鸣额角见汗，身形缓缓游走，吹出一曲《碧霄》。此曲志趣高洁，潇洒出尘，便如同一位名士隐者，不入俗，自洁其身，将世间一切烦恼尽诸抛却。只听笛声远及长天，若浮云，立时倒了琴音。

纳兰微微一怔，再奏一曲，音律时而巍峨峭拔，时而洋洋无绝，正是古曲《高山水》。《碧霄呤》虽如隐者，但难免有知音不遇之，听到这曲《高山水》，自然忆起伯牙子期二人的典故，不自觉心向往之，和声同奏起来。

文燕鸣亦猛省，冷汗涔涔而下，立时变调，吹起一曲《关三叠》来，此曲因唐朝王摩诘《渭城》诗中一句“西出关无故人”而得名，虽是抒发知己离别时的忧伤，但音调高亢而不低沉。文燕鸣笛声越拔越高，最后只听“铮、呜”两声，纳兰瑶琴弦断，文燕鸣横笛亦裂。

原来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断弦摔琴，再不复奏，纳兰听到这曲《关》，大起知音再难相见之，决然断弦，而文燕鸣运用内力，吹奏高亢之音，拔到最后，笛子已然经受不住，竟被吹裂。

二人这一番音律斗，竟打成了平手，枫林中寂静下来，无数枫叶如飞蝶般纷纷落下。

文燕鸣身子微微颤抖，额头上的汗水密密层层的渗出。而纳兰的背影虽看不出一点疲惫的样子，但前心已了一大片。这一番斗智斗力的战，毕竟前所未有，已耗去她不少心力。而文燕鸣也是如此，他费尽心机想出这个方法来破纳兰的琴音，但自己也觉身心俱疲。

可现在情势已变，纳兰的琴弦已断去一条，威力有所减退，更不幸的是，她的琴音已不能再对文燕鸣构成太大的威胁，因为对方以音敌音，并不输给她多少。而纳兰除了琴音以外，还有可以伤敌人招数么？要知道文燕鸣的风雷袖加上大摔碑手，绝对是个非常可怕的劲敌。

二人虽然还在对峙，但文燕鸣的眼睛越来越亮，莫非他已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林中的战正酣，秋鸿又连伤数人之后，敌人只剩下三个头领，十三名喽啰。而此时那些没有死去的人踏着同伴的尸体，眼睛都红了，每个人都如同疯了一般搜索着秋鸿的身影。

秋鸿身子躲在一堆枫叶里面，突然飞出，长剑闪处，又有两人的咽喉被刺穿，但却已暴了藏身之处，三柄鬼头大刀前后斩到，而回龙玉的指风也带着厉啸破空而至。秋鸿大喝一声，冲天而起，却不防头上一柄浑金牌如泰山顶般砸了下来，那莫惊云一直隐身树上，看准了空隙一击而中。

他击中的是剑，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秋鸿的长剑已架住了浑金牌，但巨大的力道使得秋鸿全身剧振，前些天被文燕鸣留下的内伤又已发作，一口血直出去。莫惊云一牌出手，并不停顿，另一只浑金牌又砸下来，但突然眼前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到，急忙舞动双牌，护住全身，像一块大石头般落下地来，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秋鸿一口血到莫惊云脸上，身子却就势一飘，扑到了一棵树后，一名喽啰挥刀赶到，秋鸿的长剑穿透树干，刺入了那人心窝。还没等他将剑拔出，两柄鬼头刀，一把丧门剑呼啸着向他斩来，秋鸿怒吼一声，手腕一震，那株大树从中而断，飞溅起的碎屑向三人劈面打去，那三人急忙后跃，但他们再快也快不过秋鸿，剑光一闪再闪，三人咽喉出一股血箭，仰天而倒。

只有七名喽啰了。而秋鸿腿上中了一锥，内伤又已复发，他有能力坚持到最后么？

两名喽啰追过树丛，只见到同伴的尸体，已没有了秋鸿的影子，他们刚一转身，地上的一具尸体突然动了起来，长剑一挥，两颗头颅飞上半空，血如烟花一般盛开在枫林中。

一个喽啰悄无声息的从后面掩至，手中的短毒蛇一般刺出，嗤的一声划破了青衣，贴着肋下的带出一条血痕。可同时秋鸿的长剑已刺入他的咽喉。

剩下的四名喽啰吓破了胆，对看了几眼，突然转身向林外逃去。但刚跑几步，突然齐齐发出一声惨叫，倒毙在地。

周白水与莫惊云站在四具尸体前，冷冷地道:“临阵退缩，死有余辜。”此时莫惊云周白水在后，回龙玉在前，已将秋鸿困在中心。

几个人冷冷对视，都没有说话，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绝没有其他选择，如果想要自己活下去，就得杀死你的敌人，这其中已没有任何余地。

这是不是很残酷？还是很无奈？人们为什么总是要自相残杀才能活下去？可这些问题只有留到明天以后再谈了，今天在这里，在这赤枫林中，在这无梦的江湖，在这包裹在一片肃杀秋意的天地间，一切话语都是多余的，只有两个字适合，生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