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恶少改非1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第十五回恶少改非仙方疗妒(1)钝翁曰:放下屠刀,立地便可成佛。人能改过迁善,孰不可为圣贤?况宦萼之恶,不过一片呆公子气习未除,心暴戾。贾文物不过欺世盗名,童自大不过鄙吝刻啬。虽皆为造物所忌,然其罪未至于杀人人,天良尚未泯灭。一朝悔悟,便能出人头地,非异事也。所可异者,邬合以篾为生者也。自他三人改过后,而邬合谀亦减于往昔,为可异。然亦无足异也。如裴矩为隋家之佞臣,而后为唐室之良臣,顾其主为何如耳。
富氏蓄怒一段,写得层层次次,自一二分而积至十分,真是生花之舌,令人绝倒。
写贾文物之病,因要引出鲍信之、含香。引出鲍信之、含香,又好引出道士。引出道士,贾文物方得受药以服富氏。服了富氏,然后将金银珠玉一齐合拢来。不然,贾文物怕到何时是了?这四婢年俱二十以外,终留为老婢乎?抑遣而去之乎?且不因此,含香不能使出。含香不出,后来何以亲密?委委曲曲,算到贾文物一病,真入神妙之想。
峨嵋山人去得干净。此处写他者,为传药与贾文物耳。药已传了,倘又遇着,刺刺不休,便成赘文。
道士云游天下,早结第一回内,彼云要往四处云游。不如此写,要说他这些年在何处修行,再讲他如何静养,如何学道,便是呆笔。
写裘氏同众妾叫仆妇们说白话,长舌妇讲笑话,见得一伙妇人相聚,无聊之极。思牛亲哥之创造,二婢之抢夺,裘氏取来入己,又转赠菊姐医病,总是写诸妇之滥不堪,皆不过好此而已。
写裘氏、和尚之死,道士遁迹他往,总是要结众人。不然,将纸笔只管拖长了。
姚予民之遣嫁众婢妾,不是单说他的好处,也是随手收拾众人。不然,作何结局?
道士重访到听、黑姑子,虽有物是人非之,总是始终照应,一笔不肯漏处。
贾文物归家时,随笔带出富新一段。后来再说他的事,见得先曾有此人,不是临时强扭来凑合。
写和尚、道士宣手姚宅,虽说僧道之坏,却是旁笔,巧极。力写众妇人不堪处,正是写姚泽民父子不堪处,更是写姚广孝之不堪处也。
第一卷开首所出三人,到此回内,到听已死,道士一去不复再见,只一黑姑子矣。
第十五回恶少改非仙方疗妒附:万缘和尚仗雄力竭取救兵峨嵋道人逞异术兴足多女话说宦萼自那在钱贵家正然作恶,得了他父亲的密信,一惊,跑了出门,在途中就同他众人作别。独自归家,忙叫家人把大门关上。【活是呆公子,若有祸临,关上大门便躲得过乎?】心中惶惧之极,茶也不吃,饭也不吃,在家中走来走去。因想道:我向来只说魏上公是长远在的,我故倚势横行。到处指名唬吓,说魏上公是我的家祖,谁知有今这番事?但人恼我的多,倘一时有人混说是他的孙子,这却怎处?想到此处,坐卧不安。侯氏见他如此,疑他有甚么外遇。【这是妇人疑丈夫的第一件事。】再三诘问,他悄悄将始末告知。【何必悄悄,岂怕丫头辈闻之乎?昔有一乡人,在田中回家,其曰:“你的锄头呢?”答曰:“我忘在地里了。”曰:“你悄声的,恐人听见拿去,快去取来。”其人去了一会,空手而回。曰:“锄头呢?”彼悄悄的道:“不见了。”宦萼同此。】侯氏也吃了一惊,吩咐家人不许在外面胡走生事。【这还有理。】到次,忽见那多嗣来说道:“小的才在门首看见新举人,昨钱家那小秀才也在内中。”【宦萼中口岂止多嗣一人?前次侯氏问扇子乃是多嗣,此处见新举人又是多嗣,此何故?因起初说钱贵之名是他,故此但是钱贵之事便是他,以见是他多事说起,方多出这番争锋的事耳。】宦萼听了,又吃了一惊,道:“昨在家好好的吃酒赏花罢了,又访甚么钱贵,争锋打闹,出这番事来。他这一中了举,若怀恨在心,他是同乡同里的人,我家的事都是知道的。若对了他座师房师同年混说起我的底来,如之奈何?”越想越急,因叫家人悄悄的将贾、童、邬三人请了来商议。
不多时,都到了。坐下,童自大道:“昨一团高兴去访他,不留我们这样有钱的老爷,【是极。有钱已该敬,况是有钱的老爷,更该敬,此语讥刺不校】倒留那个穷酸。【人一穷便觉得酸,可叹。要知穷酸胜富臭也。】正打得兴头,我才燥脾。哥为何跑了回来?”宦萼道:“还说呢,如今打出事来了。你们可知道昨那小学生竟中了,我家人看见今在门口过去。”因向贾文物道:“三弟没有昨那把柄还罢了,你我都是八千女鬼的那把刀。他一时记恨,混说起来,怎处?”贾文物道:“君子不为己甚,兄昨亦过甚矣。我两人有终身之忧,尚何言乎?即三弟亦不能辞其责也。昨浸润之谮,肤受之,皆三弟为之,彼岂不在心乎?且三弟足之蹈之,手之舞之而骂焉。我看他其人之品清矣,必小有才。倘明岁会场中言必有中,后生亦可畏也。”童自大听了,几乎掉下眼泪来,说道:“我虽是个财主老爷,终缩头在家,【财主老爷会缩头,骂得恶而趣。】守着几个钱,连树叶儿掉下来还怕打破了头,从不敢得罪人的。昨仗大哥的威势,故骂他几句,学样儿。【可见世人皆有一点天良,都是学坏了。】谁知就出事来,原来人是欺不得的。【此语悔心之明。】我想来,我比不得二位哥的势。要我去替他叩头赔个礼,或者他也罢了。不然,他后来果有造化,做起官来,怀恨在心,茄子拣软的掐,我这个家俬就有些保不住了。”【世上肯顾惜身家者,便是好人。】贾文物道:“三弟之言,不太卑乎?当从容议之可耳。”宦萼道:“我倒想了一个道理,叫老邬去访一访他,姓甚名何,在何处居住,我们且听着。他若有话讲,我们再做道理对付。他若总不计较,也还是个好人,虽然穷些,我们相与他,也还不错。再烦人去对他说,我们向不认得,得罪了他,如今要给他赔礼,同他做朋友,他自然也肯。”童自大道:“哥好算计,他若是这样好人,我还要送他一分短八厘的一分厚礼。”【的是江南口头语。】贾文物道:“善哉言乎。但使乎使乎之任,孰能当之?”宦萼道:“昨老邬在那里劝闹的,改若去,除非是他。”邬合道:“这事晚生当效劳。”他大家因有心事,也无有兴头吃,各自散去。
次,邬合来对宦萼道:“晚生去访了来了,此人姓钟名情,中在第六名上。他房师座师见他青年学,甚是得意。他家在凤凰台祝”宦萼道:“看他不出,年小小的,倒中得高呢。你可再去暗暗打听那话。”邬合去了。过了些子,又来说道:“晚生打听,并无话说,倒打听了一件新闻。这钟举人他叔叔送了他一处大房子,已搬了过去,竟将钱贵娶去做子了。”宦萼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不见他有甚话说,庶可放心。惊的是说他一个新举人,如何娶个瞎为。更恐钱贵怀恨,挑唆钟生同他为难。说道:“这些话你打听得实确么?”邬合道:“晚生有一个相识,新投在他家当长班,都讨的他口里实话。”宦萼这才信了。又过了几,总无动静。宦萼约了贾、童、邬来,说道:“那人毫无话说,我们前之议该行了。”贾、童亦无异辞。因对邬合道:“我备一分厚礼,烦你明去对他说,要把我们的意思说得妙方好。”邬合道:“晚生虽愚钝,决不敢负三位老爷之命。”宦萼连来见事情稍冷,心中又放下了些,就留他们小饮了一回方散。
宦萼到了房中打点礼物,侯氏道:“你拿礼送谁?”宦萼不敢说为争锋打闹赔礼的话,只答道:“我有个姓钟的朋友,新中了举人,打点贺礼送他。”侯氏道:“我从不曾听见你有个姓钟的朋友到我们家来。”宦萼道:“这人曾在贾家会过,才得二十来岁,生得标致非常。肚才学,只关门在家读书,容易不肯出门,所以不曾到过我家。”侯氏道:“是怎么样个人,就生得这等标致?几时他来,等我张他一张。”又道:“这样男子,不知谁家有福的女儿嫁他。”宦萼失口道:“就是前次所说要接来唱与你听的那个瞎,他娶了去了。”侯氏惊问道:“这瞎姓甚么?怎有这样造化?他一个新举人,又怎肯娶他?你必定知道。”宦萼不留神,将要说出钱贵,猛想起前番扇子的话。【照应得到。】忙改口道:“倒不知他的姓,只听得他与钟举人是相知的,所以一中了就娶了他去。”侯氏暗想道:这钟举人如此美貌,又这样多情,我一个千金小姐,反不如这瞎命好。若嫁了这样丈夫,也不枉为人一世。长吁了一口气,道:“这钟举人真是好人,他与这瞎不过是水夫,就这样的恩情不舍。我同你夫多年,你全是假意待我。”宦萼道:“我是千真万真,可敢搀一毫假。”侯氏道:“你若有恩真心到我,如何时常躲懒。【不躲懒者便是真心恩,妇人之见大多类此。】自从我好意把丫头与你,我见你凡做事时,倒留一半心在他身上。”宦萼见他说到此处,针着了心病,忙答道:“我那里有这个心?这是你猜疑的。你要我不躲懒,凡事肯依我么?”侯氏道:“我便依你,看你怎样不懒?”宦萼见左右没人,忙掩上房门,笑嘻嘻上前抱住,亲了个嘴,就替他。侯氏先听说钟生标致多情,往他身上想,动火已久,任他去。也不上,就在椅子上架起两条腿来,做了一出懒汉推车。【这一出就借懒字生发。】他二人从不曾白昼锋,这是初次,觉得比被窝中十分亲切,兴大发,一场狠。那侯氏中如狗糨糊一般声音,极力提,方才兴过。牝中水得地板上了好大一堆,拭抹穿衣,不在言表。
却说钟生在家读书,还是做秀才光景,总不出门。一,忽见钟用来说道:“外面有个姓邬的来拜相公。”将名帖递上,钟生看时,上写着晚生邬合拜。钟生想道:“我相识中并没个姓邬的。他来拜我何事?”因道:“你回他罢。”钟用道:“小的回他的,说家主闭户读书,概不会客。他说定要求一面会,还有要紧话说,我才来禀。”钟生道:“既如此,请他进来。”那钟用去了,钟生也就了出来。只见邬合已走进门内,后面两个人掇着两个大篾丝缎盒。钟生拱让进厅,邬合曲足恭,其态甚谦。他一到厅上,便深深一揖,道:“晚生惊动老先生,得罪得罪。”钟生让他坐下,说道:“小弟寤寐平生,未曾相识,何敢承邬兄过谦乃尔。”邬合打一恭,道:“晚生那同宦公子在老夫人府上曾识荆的。”钟生细把他一看,方记起那在钱家,在中间劝闹是他。因向他举手道:“向承兄解纷,小弟与拙荆不致十分狼狈,深深。但今承兄赐顾,有何见教?”邬合又深深一恭,道:“不敢。晚生向来在宦府走动,不意那一宦公子开罪于老先生。同他在那里的二位,一位是贾进士先生讳文物的,一位是童援纳先生讳自大的,皆因不识老先生,故尔冒犯。后来知道了,甚是不安。今他三位要来荆请,不敢造次唐突。特命晚生先来奉闻,兼备了些微薄礼,稍致一芹之敬,望老先生莞纳。”遂在一个家人手中取礼单来递过。钟生也不来接,说道:“尊帖请收回。那之事,小弟之过居多,与他三位何涉?小弟全不介意,承他不苛刻追求,就荷多矣,何敢当荆请二字?小弟与他诸公虽住一城,所谓风马牛不相及,怎敢当此隆礼?至于说要来赐顾,一来小弟要闭户读书,从来不会一客;二来小弟虽然侥幸,还是一个贫士,怎敢与他诸公往?烦邬兄婉复。”邬合道:“宦公子三位因慕老先生大名,故要敬来奉拜,老先生何拒绝太甚?”钟生道:“邬兄言重,弟何人斯,安敢拒绝于人?特不敢当耳。就来赐顾,小弟也不敢会。倒是客小弟无事,先去奉拜则可。望邬兄转致他诸公,说厚情心领。”邬合见他苦苦推辞,只得别了回去。钟生送他出门之后,回到内中,笑对钱贵道;“适才宦公子托了一个姓邬的会我,就是当在你家劝闹的那个人,说向来不知得罪,今要来赔礼。又送我一份厚礼,我苦苦辞去了,可谓前倨而后彬矣。”钱贵道:“此等小人,君不可拒绝太甚,恐狂奴旧态复萌,又生枝叶。”钟生道:“他既知如此修饰,大约非昔咆哮举动矣。”钱贵道:“他也是恐君不能去怀,故来结耳。”钟生道:“此虽容或有之,也是他一番美意,不可灭他美情。”说罢,往前边去了。
且说邬合回到宦家,他三人正在等回信。一见他来,便问道:“所说何如了?”邬合道:“晚生将三位老爷的意思细述了一道,他再三逊谢。说向是他得罪了众老爷的,与众位何干,决不敢当此厚礼,也万不敢当众位老爷去拜。他要读书,就去也不敢会。倒是他闲了先来奉拜则可,不敢劳先施。”宦萼道:“他的样子像还不能忘情么?”邬合道:“据晚生看起来,他真个绝顶的好人,谦和至极,说的话都是真心真意。连待晚生的那一种礼貌也谦虚得了不得,一毫狂妄的气儿也没有。”宦萼沉了一会,对众人道:“世上有如此好人,人辱了他,他还说是他得罪了人。我每常凌辱了人,还说是人触犯了我。这样比并起来,岂不自愧?我想时势也有尽了的子,何不做个好人,只管作恶何益?况如今魏上公已完,泰山已倒,我家的势渐渐差了些。况且人生可有长生不老的?我家父百年之后,这些豪势岂不冰消瓦解。我只顾目前作恶,倘后来遇了我这样有钱有势,比我还恶的恶人,得罪了他,就未必肯像钟举人这样包容了,那时岂不出天大的是非。我从今后决不做宦恶了。”因吩咐众家人道:“你们自今以后再不许生事,都要改过迁善。若再以当倚我的宦势与外人作恶,我就要在家与你们作恶了,可阖家传谕。”众家人领命应诺。
童自大接着说道:“哥这想头主意是极。我想我家有百十万银子,见人送我一个钱,我就喜出来,恨不得连人的手都接着。我要用一个钱,比一条筋还疼,就像杀我的命一般。如今老钟一个穷举人,见送这样厚礼,是落得收的。要叫我,就像冷手抓着热馒头,死也不放了。他还不肯受,可见银子钱也有该要也有不该要的。况且人不能活一百岁,一死了,一文也拿不去,仍旧撂下。我何苦这样刻薄臭吝,被人指指戳戳,臭呀臭的笑骂。且是天道最忌盈,我的财也算多了,再不学好,倘被那红胡子姓火的老爹请我去摇起会来,岂不个干干净净?我如今也看破些罢,此后也不铜臭了。至今我的老爷是个纸老虎,原是个假的,只好吓小孩子同乡下人。二位哥使势还有一说,我怎么仗别人的势,狐假虎威,钻在人里硬起来,【世上钻在人里硬的人甚多。】帮扶作恶。倘撞着吃生米的,与我做起对来,只怕这家俬命就有些不稳。我从今后也不自大了,只随高逐低,缩头藏头,安分守己,在家受用罢。”【保身秘诀。千古来多少聪明乖巧人不能及此,不意被这臭呆悟透。】贾文物也叹了一口气,道:“我想我不过是仗着孔方兄之厚,借着富泰山之力,夤缘了一个举人进士,就以为遍江南独我尊。便不曾回想天下之举人进士,车载斗量,而且真才实料的亦自不少。不知有多少科甲大老先生都谦谦自逊,我假文的是甚么?从今再不假文欺物了。如钟举人一个真才子,尚在家闭户读书,我一个假进士狂到那里?今后也去学做些正经事吧。”因对宦、童二位说道:“我们彼此大家做些好事。圣人云:既往不究。又云:过则勿惮改。当痛悔前非,留个好名,有何不妙。况我三人皆无子嗣,积些善行,倘然得个儿子嗣续,不斩祖宗,保得血食,也可免不孝之罪。何苦胡做非为,与人唾骂,与自已有何益处,空为人做千秋笑话。”宦萼、童自大道:“此言甚是有理。”三人遂焚香设誓,自今悔过自新,若再蹈前非,人神共殛。此后三人竟大变起来,宦萼一丝也不倚宦作恶了,童自大也不刻薄铜臭了,贾文物也不假借一毫之文以欺人物了。合城贤愚见他三个绝顶的坏人忽然自己都改变了,皆轰传以为异事。人虽有恨他们的,见他如此改过,前憾也都释然,故他三人得无后患。
单说贾文物别了回家,深悔往非,坐在轿中不住叹息。到了家,进房中来,见富氏同他的一个族间侄儿正在好好的说话。一见了贾文物,忽然就把脸放了下来。你道富氏的侄儿到家来何事?他姓富名新,他父亲虽是个学老儒,却是一个学霸,各样便宜的事他无不会占。奈时运淹蹇,被这一领青衿困了他一生,到老还是个穷的措大。【此正是学霸的报应,见得坏人终无结果。】他系富户部远房侄儿,这富新才十三岁,生得面容娇媚,宛如一个美女。极聪慧,得他父亲的家传,读了腹时文。不幸昨他父亲病故,家无一文。他母亲是个没脚蟹,无门可告,真是苦恼。古语两句道得好,叫做:上山探虎易,开口告人难。
他见丈夫的尸骸暴,无棺可殓,千思百想,想起富氏来。他们虽系一家,向因贫富不敌,不大上门。【令人伤心,此类富宦皆范文正公之罪人也。】今没奈何了,只得叫富新到姑娘家报丧告助。富氏虽泼悍,只待贾文物同家人严厉,他在外人倒还有点慈心。听说哥哥没了,没有棺材,觉不忍,忙取了三十两银子付与富新,【是个大家手段,不愧姓富。然而若是个富男子,或倒舍不得。】道:“你回去对母亲说,将你父亲的大事赶着料理要紧,随后我再送些柴米来与你。”【此真是雪中之炭,今尚有此等人否?】富新千恩万谢去了,贾文物坐着,尚叹声不已。
富氏丧着脸问道:“你往那里撞尸游魂去了一会,回来望着我叹气,做甚么事?想是见我给侄儿银子,花了家俬么?”贾文物忙道:“我岂敢为此。因我当年幼无知,倚仗着财势,凡是可欺凌刻薄之事,无不踊跃为之。后来同宦、童结盟,大家又同恶相济。况自从一第以来,假充文墨,欺世盗名,近又欺辱了个姓钟的寒士。谁知他竟一举成名,我们要去赔礼,他再三谦逊说不敢当。况魏公今伏法,泰山已化做冰山,或有不虞,身家命所系。我三人今设誓,痛改前非,叹息之故,为悔当之无知耳。”富氏听了丈夫这番话,要是贤德妇人,自当怂恿奖誉一番才是,他反放下脸来,道:“魏太监剐了,你这无用的忘八拿去杀了也不亏你。你这种没用的东西,不若早死早超生,要你活在世上现世。你做这个贼样,望着我短叹长吁,要来魇样我么?”贾文物一篇好话,本意也图富氏夸他两句,不想讨出这种好赞语来。虽不敢怒,未免也有些怫然之,便答道:“因你下问,我才敢上呈,并无一字冲撞,何须动怒乃尔?”富氏大怒道:“好大胆,我跟前也许你回嘴么?你把脸弹子放下来,我难道怕你不成?”跳起身来,伸手要来拿他,吓得贾文物往外就跑。恐怕衣服长绊倒了被他拿住,两手拽起前衿来搂着,如飞而去。
你道这富氏与贾文物夫也十多年了,越发子泼悍到这个地位,连好话都容不得一句,是何缘故?他当在家做女儿时,因尊猖獗,合郡驰名,人皆不肯求此温柔佳配。等到二十多岁,虽不知男子的味道如何,情窦已开久了。那一种愿为有家的心肠,时刻在念。况他自幼无母,他父亲跟前这些妾婢们,肆无忌惮,说顽说笑,村言语,何所不出于口。皆以为姑娘年小,尚无知识,可以不必防他。孰不知他年纪虽小,耳朵是有的。且人在幼年时听的话,就是终身也不能忘记。及至年纪大了些,想起那些话来,他们说得这样津津有味,裙带之下个中定有佳境,不想只管磋跎住了。倒合了古词二句,道:栏杆十二,倚遍又还重倚;二十八宿,手中轮数不到,星张翼轸。
他心中虽然暗急,没有个在家的闺女好向父亲说我年纪大了,摽梅期过,想要女婿之理,只好隐之而已。他暗地又自思自解道:假如十四五岁嫁了人去,不过也是十四五岁的男子。一个臭小儿,吃饭尚不知饥的时候,料也无济于事。我今已若许的青,定然佳婿的芳年不过仿佛上下。那二十外的小后生,正是人强马壮之秋,只要多用些工夫,也可补前之不逮。不意嫁到贾家来。一见了贾文物,还是个小孩子,自己若再大得几岁,竟可以做他的阿母。与前在家的算计,一丝也不合。你叫他着急不着急,不由得那一腔怒气发动了一二分,只得权且按祝晚夕成亲,那贾文物虽只十三岁,他曾领教过此道,也还知亲亲热热,爬爬,竟像个子母怀中抱着个耍娃娃在那里戏。幸得他生好此,每夜定要动作一番才罢。富氏虽然年大,还是一朵鲜花,未曾经过风雨,并不知如何是个丢,怎么叫做乐。只似乎有个蛏干大的东西,在牝中动动扯扯,微微也有些酥酥的,觉得比在家做女儿成年空闲着他到底差强。过了些时,就不能像起初殷勤了。
但这贾文物他是个老来子,未免生得单弱,又且是十三岁的孩童。就鬼这些把戏,他也只尽自已之兴而已,并不知此道中妇人也有妙境。他一个血气未定的人,把这品咸蚌吃伤了些,未免脸黄瘦了。【见此四字,想起一笑话。一龙娶,渐肌瘦。一人赠之诗曰:个个人儿忒杀矬,看看脸上无多。算来家公真难做,不如依旧做家婆。】咳咳嗽嗽,恹恹无力的样子。不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母亲见他这个形状,疼儿心重。又见媳妇忒大了,先媒人瞒着,只说大四五岁,后来方知大了两个五岁还有零。恐怕把儿子当起家常茶饭来,不离口,如何了得?心中急了,只得背地劝儿子,这件异品只可当果子,偶然吃些,不可当饭吃的,过了定要伤人,谆谆嘱咐。
那知贾文物也正在要告免催征的时候,恰又遇有母命,焉敢不遵?一曝十寒起来,那富氏未免又增了二三分的怒气。虽然含怒中,怎好说夜来不勤谨的打闹一番,戒他的下次。只得含忍,待时而动。
后来见他调戏丫头这番举动,怒有四五分的地位。暗想,必须拿住他真赃实犯,才好施威,怒气,故吩咐丫头们设计他。不想贾文物还像个梦井落在他的圈套中,捱了那两次肥打。虽然郁怒觉得稍舒,却被婆婆絮聒了两番,终是未曾得。后来又听说他与婆婆的丫头,不但是新偷,竟还是叙旧,一枝笋反被丫头先夺去头筹。那六七分的怒气,火腾的攻将上来,那里还忍耐得住?所以那一见了含香,就如灯上的硫黄,见火就灼起来,故此有那一番大闹,寻死觅活。
次听得老子来,只道来替他出气,谁知反是来教训他的,一个肚子几乎蛊起来。后来喜得贾文物领过这两次辣面,知道这女诸葛的智谋利害,已经过二擒二打。若到了七擒上,就未必肯如那慈悲的军师,还肯七纵蛮王的命。富氏有六七分的恨怒,贾文物也就有六七分的胆怯,拱手服降,俯伏在地。夫人天威,男人不复再敢矣,倒也太太平平过了两年。
贾文物虽然生得身材瘦怯,也长成大人的规模,不似先小孩子的行径了。他身子既长大,那厥物自然也就大些。比得上没疙瘩的海参,较那蛏干又壮观了许多。他又历练了些,每于帏之中,也就比先在行,富氏方知这件海味果然美口。只是贾文物连身子都被他降服了,何况那中之物?到了合之际,不由得辕门拜倒,十度盘桓倒有六七次扫兴。富氏虽然心恨,自己破开一步想,虽不过适口充肠,又强如当食而不知其味的时候。那怒气虽不曾添上一分,他旧蓄在中的也不曾消释半点。富氏正想再励他一番,或者有奋勇之时。不想被那不知疼的父亲,把个才知窍的女婿又叫往京中去了,好不难过。及闻他中了进士,以为他这一回来家,离了半年有余,不但于此道中或者长了些学问,他今得了功名,身子既然发达,或连身边的那件物事也发达些,亦未可知。终在家洁具净牝,恭候早光的等候。谁想公公没了,丈夫回来开丧出殡,家事纷纭,又接着婆婆病故,又忙了多。此时贾文物方自己当起家来,百事俱要自己心。虽也常与富氏点缀点缀,不过应卯而已,也无心情只管去鞠躬尽瘁。富氏此时又添有一二分的怒气,与前那六七分合并在一处,足足的竟有八九分的局面。后来父亲亡逝,又忙过了些子,才完了丧事。后两家合为一家,家业越大,身子越忙。况且中了进士的人,势利中又多有一番应酬。
他名字叫做贾文物,如今又学起假斯文来,一举一动无不文文绉绉。后来演习惯了,虽到夫合之时,那富氏急得要死要活的时节,他也还是这等彬彬儒雅,不由他不怒目切齿。富氏此时三十多岁的壮妇,正是火蒸炎的时候。俗语说,妇人三十四五,站着门风,蹲着牝户土。可是看得这般举动的?把怒气整整积到十分。别的怒气向人诉说诉说,也可消去些须。这一种气,虽父母兄弟之前,亦难出之于口。况左右不过是些婢妇,向谁说得?只好自已郁在中。因其人而蓄者,即以其人而之。所以一见了面,轻则骂而重则打,从无好气。就是他独自坐着,丫头们见他面上,即如当褒姒一般,从不曾见他一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