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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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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科学的要求是真实,信仰的要求是真诚。科学研究的是物,信仰面对的是神。科学把人当做身来剖析它的功能,信仰把人看作灵魂来追寻它的意义。科学在有限的成就面前沾沾自喜,信仰在无限的存在面前虚怀若谷。科学看见人的强大,指点江山,自视为世界的主宰,信仰则看见人的苦弱与丑陋,沉思自省,视人生为一次历练与皈依愿的旅程。自视为主宰的,很难控制住掠夺自然和强制他人的望,而愿,正是抵挡这类望的基础。但科学,如果终于,或者已经,看见了科学之外的无穷,那便是它也要走进信仰的时候了。而信仰,亘古至今都在等候子归来,等候风化雨,狂妄归于谦卑,暂时的身凝成不朽的新,等候那恋于真实的眼睛闭上,向内里,求真诚。

二十八让人担心的是a和b从剧场回家之后的遭遇,即a之和b之夫会怎么想?

从一些这样的子和丈夫并未因此而告到法院去,也未跟a或b闹翻天的事实来看,他们的不单由于身,更由于灵魂。醋罐子所以不曾打破,绝不是因为什么肚量,而是因为对艺术的理解,既然艺术是灵魂要突破身限定的昭示,甚至探险,那飞扬的愿惟使他们动。此时,有限的身已非忠贞的标识,宏博的心魂才是的指向——而他们分明是看到了,他们的人不光是一具会行房的身,而是一个多么丰盈、多么懂得又是多么会的灵魂啊。

这未免有些理想化。但理想化并不说明理想的错误,而艺术本来就是一种理想。

“理想化”三个字作为指责,惟一的价值是提醒人们注意现实。现实怎样?现实有着一种危险:a之或b之夫很可能因此提出一份离婚申请。在现实中,这不算出格,且能为广大群众所理解。但这毕竟只是现实,这样的情仍止于身。止于身又怎样,白头偕老的不是很多吗?是呀,没说不可以,可以,实在是可以,只是别忘了,现实除了是现实还是对理想的吁求,这吁求也是现实之一种。因此a和b,他们的戏剧以及他们的与夫,是共同做着一次探险。险从何来?即由于现实,由于身的隔离和限制,由于灵魂的不屈于这般束缚,由于他们不甘以身为“我”而要以灵魂为“我”的愿望,不信这狭小的皮囊可以阻止灵魂在那辽阔的存在中汇合。这才是的真谛吧,是其永不熄灭的原因。

二十九我正巧在读《姆随想录》,所以时不时地总想起他的话。关于,我比较同意他的意见:,一是指,一是指仁(我猜也就是指宏博的愿吧)。前者会消逝,会死亡,甚至会衍生成恨。后者则是永恒,是善。

可他又说:“人生莫大的悲哀…是他们会终止相。…两个情人之中总是一个而另一个被;这将永远妨碍人们在情中获得完美幸福…。情总是少不了一种腺的分泌,这当是无可置疑的。对于极大多数的人,同一的对象不能永久引发出他们的这种分泌,还有随着年事增长,腺也萎缩了。人们在这个问题上十分虚伪,不肯面对现实。…难道怜与情可以同而语吗?”是不能忽视荷而蒙的,这无可非议。但就是情吗?从“这将永远妨碍人们在情中获得完美幸福”一语来看,支持的荷而蒙,并不见得也能够支持情。由此可见,情并不是一码事。那么,支持着情的是什么呢?难道“腺也萎缩了”一对老夫老就不再可能有情了吗?并且,情若一味地拘于荷而蒙的领导,又怎能通向仁的永恒与善呢?难道情与仁是互不相关的两码事?

三十单纯的难免是限于身的。总是两个身的朝朝暮暮,真是难免有互相看腻的一天,但,若是两个不甘于身的灵魂呢?一同去承受人世的危难,一同去轻蔑现实的限定,一同眺望那无限与决定,于是互相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对方的支持,难离难弃…这才是情吧。在这样的栖居或旅程中,荷而蒙必相形见绌,而愿弥深,衰老的身和萎缩的腺便不是障碍。而这样的一向是包含了怜的,正如苦弱的上帝之于苦弱的人间。姆还是糊涂哇。其实怜是高于的。在荷而蒙的励下,昆虫也有昂扬的行动;这类行动,只是被动地服从着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最多是身间短暂的娱乐。而怜,则是通向仁或博的起点啊。

或博姆视之为善。但我想,一切善其实都是出于这样的。我看不出再这样的愿之外,善还能有什么独具的价值,相反,若视“正当”为善,倒要有一种危险,即现实将把善制作成一副枷锁。

三十一耶稣的话:“我还有不多的时候与你们同在。后来你们要找我,但我所去的地方,你们不能到。这话我曾对犹太人说过,如今也照样对你们说。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我怎样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林语堂说:“这就是耶稣温柔的声音,同时也是强迫的声音,一种近二千年来浮现在人了解力之上的命令的声音。”我想“正当”也会是一种强迫和命令的声音,但它不会是温柔的声音。差别何在?就在于,前者是“近二千年来浮现在人了解力之上的声音”是无限与绝对的声音,是人不得不接受的声音,是人作为部分而存在其中的那个整体的声音,是你终于不要反抗而愿皈依的声音。而后者,是近二千年来人间习惯了的声音,是人智制作的声音,是身限制灵魂、现实挟迫梦想的声音,是人强制人的声音。

三十二我希望我并没有低估了的价值,相反,我看重这一天地之昂扬美丽的造化,便有愁苦,便有忧哀,也是生命鲜活地存在。低估,常是因为高估了而有的后果。将腺作为的支撑,或视为等值,一旦“风无力百花残”或“无边落木萧萧下”则难免怨屋及乌,叹“人生苦短”及也无聊。尚能饭否或尚能否,都在其次,尚能否才是紧要,值得双手合十,谓曰:善哉,善哉!

我曾在另外的文章里猜想过:,原是上帝给人通向宏博之的一个暗示,一次启发,一种象征,就像给戏剧一台道具,给灵魂一具身,给愿一种语言…是呀,这许多器具都是何等彩,彩到让魔鬼也生妒意!但你若是忘记了上帝的期待,一味恋于道具,糜菲斯特定会在一旁笑破肚皮。

三十三,实在是借助于身而又要冲破身的一次险象环生的壮举。你看那姿态,完全是相互融合的意味;你听那呼,那呼喊,完全是进入异地的紧张、惊讶,是心魂破身而出才有的自由呵!的所谓高峰体验,正是心魂与心魂于不知所在之地——“太虚幻境”或“乌托之邦”——空前的相遇。不过,正也在此时,魔鬼要与上帝赌一个结局:也许他们就被那彩的器具网罗而去,也许,他们由此而望见通向天国的“窄门”三十四因此,我虽不是同恋者,却能够理解同恋。恋,既是借助身而冲破身,别就不是绝对的前提,既是心魂与心魂的相遇,则要紧的是他者。他者即异在。异只是异在之一种,而且是比较习常的一种,比较地拘于身的一种,而灵魂的异在却要辽阔得多,比如异思和异趣,尤其是被传统或习常所歧视、所迫着的异端,更是呼唤着去照耀和开垦的‮女处‬地。在我想,一切恋与愿,都是因异而生的。异是隔离,便是要冲破这隔离;异又是地,是惑,于是有着情;异还可能是弃地,是险境,所以温柔并勇猛(我琢磨,腺的分泌未必是的动因,没准儿倒是的一项后果或辅助)。这隔离与惑若不单单地由于之异,凭什么恋只能在异之间?超越了之异的恋,超越了身而在更为辽阔的异域团聚的心魂,为什么不同样是美丽而高贵的呢?

三十五人与人之间是这样,群、族乃至国度之间也应该是这样——异,不是要强调隔离与敌视,而是在呼唤沟通与恋。总是自己恋着自己,狭隘不说,其实多么猥琐。同伐异,群同、族同乃至国同伐异,我真是不懂为什么这不是猥琐而常常倒被视为骨气?我们从小就知道要对别人怀有宽容和关,怎么长大了倒糊涂?作为个人,谦虚和心是美德,怎么一遇群、族、国度就要以傲慢和警惕取而代之?外和国防自然是不可不要,就像家家门上都得有把锁,可是心里得明白:这不是人类的荣耀,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千万别把这不得已而为之看成美德,一说“我们”便意味着迁就和表彰,一提“他们”就已经受了伤害。

三十六“第三者”怎么样?

“第三者”不也是不愿受身的束缚,而要在更宽阔的领域中实现愿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比如诗人顾城的故事,开始时仿佛是,结果却不是。

“第三者”的故事各不相同,绝难一概而论。

“第三者”的故事通常是这样:a和b的情已经枯萎,这时出现了c——比如说a和c,崭新的情之花怒放。倘没有什么法律规定人一生只能一次,这当然就无可指责。问题是,a和b的情已经枯萎这一判断由谁做出?倘由c来做出,那就甭说了,其荒唐不言而喻;所以c于此刻最好闭嘴。由b做出吗?那也甭说,这等于没有故事。当然是由a做出。然而b不同意,说:“a,你糊涂哇!”所以b不退出。c也不退出,a既做出了前述判断,c就有理由不退出。我曾以为其实是b糊涂,a既对你宣布了解散,你再以什么理由坚持也是糊涂。可是,故事也可能这样发展:由于b的坚持,a便有回心转意的迹象。然而c现在有理由不闭嘴了,c也说:“a,你糊涂哇!”于是c仍不退出。如果诗人顾城最初的梦想能够在a、b、c间实现,那就会有一个非凡的故事了。但由b和c都说“a,你糊涂哇”这件事看来,a可能真是糊涂——试图让水火相融,还不糊涂吗?可是,糊涂是个理概念,而情,都得盘算清楚了才发生吗?我才明白,在这样的故事里,并没有客观的正确,决不要去找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不是理的领域,但也不是全然放弃理的领域,这是存在先于本质的证明;一切人的问题,都在这样的故事里浓缩起来,全面地向你提出。

三十七我想,在这样的处境中,惟一要做并且可以做到的是诚实。惟诚实,是灵魂的要求,否则不过是身之间的旅游“江南”

北”而已,然而“小桥水”和“大漠孤烟”都可能看腻,而灵魂依然昏未醒。

“第三者”的故事中,最可悲哀、最可指责也是最为荒唐的,就是欺骗——情,原是要相互敞开、融合,怎么现在倒陷入加倍的掩蔽和逃离了呢?

通常的情况是a和c骗着b。不过这也可能是出于好意——何苦让b疯癫,跳楼或者割腕呢?尤其b要是真的出了事,a和c都难免一生良心不安。于是欺骗似乎有了正当的理由。可是,被骗者的身平安了,他的灵魂呢,二位可曾想过吗?b至死都处在一个不是由自己选择而是由别人决定的位置上;所有人都笑着他的愚蠢,只他自己笑着自己的幸福。然而,你要是人道的,你总不能就让他去跳楼吧?你要是人道的,你也不能丢弃情一辈子守着一个随时可能跳楼的人吧?是呀,甭说那么多好听的,倘这故事真实地发生在你身上,说吧,简单点儿,你怎么办?

三十八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在这样的故事里我宁愿是b。不要疯癫,也别跳楼,痛苦到什么程度大约由不得我,但我必须拎着我的痛苦走开。不为别的,为的是不要让真变成假,不要着a和c不得不选择欺骗。痛苦不是丑陋,结束也不是,惟要挟和诅咒可以点金成石,化珍宝为垃圾,使以往的美丽毁于一旦。是呀,这是b的责任,也是一个珍视灵魂相遇的恋者的痛苦和信念。

“第三者”的故事,通常只把b看作受害者而免去了他的责任,免去了对他的灵魂提问。第二个想法是:在这样的故事里,柔弱很可能美于坚强,痛苦很可能美于达观。情不是出于大脑的明智,而是出于灵魂的牵挂,不是身的捕捉或替换,而是灵魂的漫展和相遇。因而一个犹豫的a是美的,一个困惑的b是美的,一个隐忍的c是美的;所以是美的,因为这里面有灵魂在彷徨,这彷徨看似比不上理智的决断,但这彷徨却通向着的辽阔,是的折磨,也是命运在为你敲开信仰之门。而果敢与强悍的“自我”多半还是被身圈定,为荷而蒙所挟迫,是想象力的先天不足或灵魂的尚未觉悟。

三十九情,从来与艺术相似,没有什么理原则可以概括它、指引它。情不象婚姻是现实的契约,情是站在现实的边缘向着神秘未知的呼唤与祈祷,它本是一种理想或信仰,有一句诗:我你,以我童年的信仰。你说不清它是什么,所以它是非理的,但你肯定知道它不是什么。所以它绝不是无理。对于现实,它常常是脆弱的——比如人们常问艺术:这玩艺儿能顶饭吃?——明智而强悍的现实很可能会泯灭它。但就灵魂的期待而言,它强大并且坚韧,胜败之事从不属于它,它就象凡高的天空和原野,燃烧,盛开,动着古老的梦愿,所有的现实都因之而显得谨小慎微,都将聆听它对生命的解释。因而我在《向葵》的后面常看见一个赴死的身形,又在《有松树的山坡》上听见亘古回的钟声。

四十那回的钟声便是灵魂百折不挠的脚步,它曾离某一身而去,又在那儿无数次降临人世,借无数身而万古传扬。生命的消息,就这样永无消损,永无终期。不管科学的发展——比如克隆、基因、纳米——将怎样改变世界的形象,改变道具和背景,甚至改变人的身,生命的消息就如这钟声,或这钟声之前荒野上的呼唤,或这呼唤之上的天风,绝不因某一身的枯朽而有些微减弱,或片刻停息。这样看,就不见得是我们走过生命,而是生命走过我们;不见得是身承载着灵魂,而是灵魂订制了身。就比如,不是音符连接成音乐,而是音乐要求音符的连接。那是固有的天音,如同宇宙的呼,存在的动,或神的言说,它经过我们然后继续它的脚步,生命于是前赴后继永不息止。为什么要为一个音符的度过而悲伤?为什么要认为生命因此是虚幻的呢?一切物都将枯朽,一切动都不停息,一切动都是变,一切物再被创生。所以,虚无的悲叹,寻问底仍是由于身的圈定。身蒙蔽了灵魂的眼睛,单是看见要回那无中去,却忘了你原是从那无中来。

四十一当然,每以个音符又都不容忽略,原因简单:那正是音乐的要求,这要求于是对音符构成意义,每一个音符都将追随它,每一个音符都将与所有的音符相关连,所有的音符又都牵系和铸造着此一音符的命运。这就是的原因,和的所以不能够丢弃吧。你既是演奏者,又是欣赏者,既是脚步,又是聆听。孤芳自赏从本上说是不可能的,单独的音符怎么听也像一声噪响,孤立的段落终不知所归。音符和段落,倘不能领悟和追随音乐的要求,便黄钟大吕也是过眼烟云,虚无的悲叹势在必然。以身的不死而求生命的意义,就像以音符的停滞而求音乐的悠扬。无论是今天的克隆,还是古时的练丹,以及各类自以为是的功法,都不可能使身不死,不死的惟有上帝写下的起伏跌宕、苦乐相依的音乐,生命惟在这音乐中获得意义,驱散虚无,而这永恒的音乐,当然是永恒地要求这音符的死生相继,又当然会跳过无的噪响,一如既往保持其美丽与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