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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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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真正认识遗明小公主香浮是在一个雨天。

小雨,从拂晓时下起,直到晌午仍不消歇,淅淅沥沥的,仿佛一个幽怨的女子在哭,又不是放声嚎啕的那种哭法,而是含悲忍泣的咽。后气重,雨水多,无论四季,一雨便成秋。

建宁被这雨下得心烦,看看忍冬和素玛一个磨墨,一个洗笔,正在服侍庄妃太后作画,临摩仇之洲的《仕女图》,刚起了个头儿。看看娘娘兴致颇高,大概总得要画上一些功夫,知道一时半会儿不会找自己,便悄悄溜出去,从角门一径往建福花园跑去。

刚到门首,已经见一个小姑娘扶着门在那里张望,她穿着汉人的衣裳,鹅黄柳绿,在雨帘子中显得格外醒目。女阿瑟正打着伞在苦苦劝她回房,看到建宁跑来,不笑道:"一个没劝好,又来了一个。这清的格格,比咱们小公主更淘气顽皮,大雨天儿的也往外跑。"建宁知道雨花阁主仆在这里身份特殊,『』情怪异,见到皇帝哥哥尚不拘礼,何况自己。并不以她的调侃为忤,反笑嘻嘻地说:"这就是你们的小公主吗?我来了几次,不是说刚好睡了就是病了,总没见着。"拉了那女孩的手问,"你几岁?叫什么名字?"那小女孩有一双眼角微微上吊的丹凤眼,鼻子拔而骨,嘴单薄而红滟,边一对浅浅的洒涡,下一颗淡淡的青痣,虽只是三四岁年纪,却已经明显出个美人胎子。一对黑眼珠滴溜溜看着建宁,一只手被她牵着,并不挣,也不说话,嘴角弯起,似笑非笑,像一幅画多过像一个人。

阿瑟代答道:"小公主虚岁四岁,叫做香浮,香炉的香,浮图的浮。"建宁不解:"浮图?是什么意思?"阿瑟说:"就是佛塔的意思,有时也当和尚讲。"建宁便笑,说:"那么就是一个很香的和尚了,不知道好不好吃。"阿瑟也笑了。

香浮仍然不语不笑,大眼睛黑白分明,酒涡若隐若现,只管看着建宁发愣。淅沥绵了半的细雨,忽然就在那时候停了,花园的断墙上现出一道彩虹来。而香浮就镶嵌在那彩虹的中间,像一个小小仙子,光彩晶莹。

建宁忽然有些嗒然若失,仿佛太后娘娘临摩,画得再好也只是赝品,那镶在卷轴里的才是名画。不服气地说:"我们换个位置。"拉着香浮的手转了半圈,可是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后是不是也有一道彩虹桥,自己是不是也刚好镶在彩虹的中间闪闪发光,急得直问阿瑟:"看见吗?看不看得见我后面有彩虹?"阿瑟敷衍地说:"看见了,看见了,很美的彩虹。走吧,我们见公主去。"一手拉住一个,往雨花阁来。

那么巧,长平公主也正在窗前濡墨挥毫。只不过,她不是在临画,而是写字。见了建宁,便搁下笔,命阿瑟拿糕点果品出来。皇为了火,除了御膳房、御茶房外,各殿都走的是地下火道,除了灯烛香炉之外不见明火,乾清门以南的外廷更是寸草不留,各殿前常年设着两只储了水的大缸,便是为随时消灭火种的。然而这建福花园由于不在正殿群,遂得以设着独门独灶,时常做些点心茶水,自给自足,不论建宁何时来,阁里总有新奇糕点招呼,比在慈宁还自在享受。

建宁且不急吃糕,只看着长平刚写就的那篇字一字一句地念诵:"帘外雨潺潺,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水落花去也,天上人间。"她虽不谙此道,然而见句子有长有短,也知道是首词,笑向公主道:"仙姑在填词么?这句"帘外雨潺潺"最好,又应景又形象,通俗明白;这句"水落花去也"不好,字面虽简单,可是我看不懂。"阿瑟阿筝都笑起来,阿琴却脸上变『』,若有所思。长平亦笑着,随口说:"这不是我做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我因它应景,想起来,便练练字罢了。"建宁羡慕道:"南唐后主,那也是一个皇上了?能做皇上,还会写这么好的词,真是能干。"长平道:"会做词又如何?皇上的本份原是民治国,若是一味耽于这些风花雪月的旁门别术,便往往失了本,也就难怪会亡国了。李煜,终究也还是一个亡国之君;这首《淘沙》,便是他的绝命词。"建宁还要再问,阿琴『』话说:"格格,吃点心吧,这是今儿刚做的青糕,新鲜着呢。"建宁见那糕颜『』碧绿,芬芳可,忍不住拈起尝了一口,酥软清香,入口即化,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出来,便想着要给皇帝哥哥带去,央求说:"仙姑给我装一提盒带走,改天我让人送两大篮子栗子糕来还你。"阿琴笑道:"格格倒会做生意,这青糕做起来可费功夫呢,你们的栗子糕便是扛一筐来也换不去的。"长平阻止说:"阿琴不要这样轻狂。"又对建宁婉言道:"公主若是喜,只管随时来随便吃,却不要带出去,让人见着,恐怕生事。"建宁也知她所言非虚,这青糕便是取了去也未必能送得到位育去,送去了也未必便能让皇帝哥哥吃上,那些侍卫太监的层层盘查别提多麻烦了,遂退而求其次道:"那仙姑告诉我做糕的法儿好不好?我让他们照样子做去。"长平笑道:"要说也不难,就是寻常的糯米粉的糕团,兑进青草捣的汁子就成。若是喜,随意再加些松子、瓜仁,甚至嵌上时令鲜花,借点花香味,都是可以的。"建宁听了羡慕,说:"还是你们汉人会吃,做个糕儿也这么多心思。我们洲的节庆,却只会吃火锅,汤汤水水的好不罗嗦,再不就是宰一只全羊烤着吃,更没意思。现在太后娘娘又跟着个洋教士学吃西餐,干脆血淋淋的生吃,那才叫难吃。"长平唏嘘道:"或者正是这种饮食的习惯决定了一个民族的『』格,或优雅委靡,或犷豪放,汉人一味讲究"食不厌,脍不厌细",又要『』香味俱全,又要环境幽雅,又要器皿考究,只是一个"吃"字上便费了多少功夫,哪里还有余闲想得到开疆拓土,保家卫国?这样说来,钟鸣鼎食,倒不如布衣蔬食的好。"坐在一旁久不说话的小公主香浮听见,忽然自言自语般地『』道:"在花榭,夏在乔林,秋在高阁,冬在温室。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建宁一愣,好奇问道:"你说什么?"长平道:"她说的便是汉人设宴的环境,许多王公贵族摆席宴客,要专门布置可供观赏的花台,不在菊山荷池,便是高阁温室,临水听泉,对月当歌,有时还要找上丝竹班子奏乐,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的比吃在嘴里的还重要,只管一味讲求表面文章,怎么能怨不亡国呢?"虽然长平百般谦逊自抑,建宁却只是悠然神往,对她所代表的那个大明王朝充向往仰慕。她一直觉得,眼前这个废墟一样的皇只是个假象,而长平公主讲述中的那个大明殿,才是真实的存在,是天经地义的繁花月,即使是镜里的花、水中的月吧,也好过眼前枯枝败叶、月缺星残一般的大清朝廷。

还有后,总是听人家说什么三六院,佳丽无数,洗脸的粉黛把金水河的水都薰染得香如脂。可是清廷的后里,除了太后就是格格,孤儿寡母,孤家寡人,哪有半点繁华盛世的景象?皇帝哥哥年龄还这样小,却已经要上朝听政,可是又无权主政,每郁郁寡,好像有千斤的心事似的。他身为皇上,可是不能住在乾清,只是住位育,虽说是暂时的,但是谁又可以保证他的皇帝位不是暂时的,眼前的大清朝不是暂时的呢?

"仙姑,讲个故事吧,讲皇后和妃子的故事。"总是这样的开头。建宁总是这样央求着,她好喜长平讲述中的那个朝廷,那个后,无论是酸风醋雨,香风泪雨,还是腥风血雨,她都喜;而长平总是温和纵容地笑着,一边轻轻拨着三足鼎里的香灰,一边开始她的讲述,讲那些已经飞散在历史长河中的香绮,那些经过了尘世的风雨却依然娇媚不老的红颜,那些明旧主人纠不休的恩恩怨怨——"我父皇崇祯皇帝的皇位是由他哥哥、熹宗皇帝朱由校传给他的。熹宗的母亲早逝,从小跟随『』妈长大。那『』妈姓客,比皇上大了足足十八岁,可是两个人关系亲密,同行同住,直到皇上大婚后,仍然常常召客氏伴寝,并将她封为"奉圣夫人"。熹宗的皇后姓张,为人聪明正派,非常不客氏的不端行为,多次在皇上面前进谏,让他远离客氏,还揭发客氏和宦官魏宗贤的苟且关系…"

"什么叫宦官?"小公主香浮问。

不等长平回答,建宁抢着说:"就是太监。你没见过吗?"香浮恍然大悟:"喔,就是吴良辅。"一旁侍候茶点的阿琴忽然阻止说:"别打岔。"建宁虽然觉得阿琴身为婢女竟然呵斥公主未免不恭,然而只当雨花阁疏于礼数,并不以为意,只是催促:"后来呢?后来怎样?"长平握住女儿的手,略略不安地轻轻一按,继续讲,"那客氏和魏宗贤怀恨在心,便到处造谣说张皇后是野种,不是真正的贵族,要求皇上另立魏宗贤的孙女为后。熹宗派人到张皇后的家乡调查,证明了这些话是谣传,从此便对客氏疏远了许多。到了熹宗天启三年,张皇后有孕,客氏和魏忠贤怕她生下皇子继承皇位,便以"捻背"为由派巫医进…"

"什么叫捻背?"这回问话的是建宁。

长平说:"就是推拿,在人的『』位上『』捏,可以暗中伤害胎儿。"建宁叫起来:"呀,那怎么办?皇后死了吗?"

"没有死,可是胎儿产了。"长平说,"并且张皇后从此再也没能生育,所以皇位才会传给熹宗的弟弟,也就是我父皇。想来,真是大明气数已尽,注定无后。"建宁并不关心明清的命运,她兴趣的只是后嫔妃的明争暗斗,你死我活,比一出折子戏还好看,追问道:"别的人呢?别的妃子都没有生过儿子吗?"长平说:"还有一位慧妃范氏,初进时很受熹宗宠幸,还生过一个皇子,可是没过多久,那位皇子吃了客氏进奉的一盒糕点后就死了,而范慧妃也从此失宠,不久郁郁而终。"建宁讶叹:"死了吗?"长平说:"是呀,在她临终前,有位李成妃与她亲如姐妹,有一晚李成妃奉召侍寝时,在枕边向熹宗求情,说慧妃死了儿子已经很伤心,再被皇上冷落,那不是雪上加霜?这件事被客氏偷听到了,将李成妃恨在心中,便命令阉将她悄悄抓起来幽。"

"幽?"建宁又忍不住问,"他们把一个妃子抓起来,皇上都不知道吗?他不见那个妃子,也不问吗?"长平叹道:"后佳丽三千,光是点一遍名也要大半,皇上理万机,怎么会顾及到这些小节来?别说关个十天半月,有些女在里做了一辈子,都没见过皇上面的也还有呢。嫔妃们想要亲近皇上,都得给太监们行贿,好叫他们在皇上耳边不时提个醒儿;若是得罪了那些有权的大太监,别说一睹天颜了,就是在里被害死了也没人知道。不说李成妃,从前帮助张皇后向皇上进言的还有一位裕妃,也姓张,客氏和魏忠贤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就把怒气全撒在张裕妃身上,背着熹宗把她幽在别中,断绝一切饮食,竟活活儿地给饿死了。后来听侍卫说,也是这样一个下雨天,那裕妃原本是想爬到檐前接雨水喝来着,可是她饿了那么多天,哪里还有力气,竟从檐前跌下去,摔死了。"建宁打了一个抖颤,喃喃重复:"摔死的。"眼中是悲伤哀戚,她回头看看香浮,却见她闭着眼睛躺在长平怀里,长睫『』在眼睑下遮一道半月,鼻翼微微掀动,竟是睡着了。忽然之间,悲从中来,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失落,不眼圈发红,苦涩地问:"那位李成妃呢?她也饿死了吗?还有张皇后,她后来怎么样了?"长平说:"好在李成妃够机灵,此前早已偷偷把很多食物藏在檐瓦间,所以幽了半个月还没有死。她后来被贬为人,直到我父皇继位后才恢复她皇妃的身份。与她同时恢复妃位的,还有张裕妃和范慧妃。我父皇是在熹宗驾崩后由张皇后力主继位的,因此对张皇后很为敬重。他即位后清除阉,那魏忠贤畏罪『自杀』,客氏也被贬至浣衣局服苦役,后来被杖刑而死。可是张皇后,她也没有过上多久舒心的子,在李闯进京那天,她在中自缢而死,死时年仅三十九岁…"长平的声音低下来,眼睛望向远处,仿佛又看到了李自成闯那天发生在后里的惨状。建宁也不再说话。雨花阁里一时静得几乎可以听见香灰燃烧的声音。

这些故事仿佛沉香,在长平的讲述声中被风吹醒了一样蠢蠢动,重新拥有了独立的生命,是看不见的飞花,握不住的鸟羽,然而漫天空飞舞轻扬,像一张无远弗届的纱帐覆盖了建宁的全身心。

里每一个曲折幽暗的角落,都藏着某个嫔妃经久不散的怨恨,每一道雕龙盘螭的房梁,都悬着一条不肯臣服的灵魂。清朝的人走进明朝的殿,赶走了那些明朝的臣民,可是赶得走那些明朝的鬼魂吗?

建宁的眼中又』出那种特有的与年龄不符的破碎哀绝,仿佛是那些飞花零羽在她脸上留下的影。她地觉得这些故事与她有一种内在的联系,而那些动『』不安的魂魄里,必有一个属于她的母亲绮蕾。

母亲是死在什么样的廷倾轧中呢?仅仅是为了殉葬吗,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原因?她可会跟随自己一起来到京都皇,和那些前明的魂魄和平共处?

长平凝视着建宁的脸,清楚地读出了她眼睛中死亡的影,这女孩从一出生起就享受了过于隆重盛大的荣宠,贵为和硕公主,却自幼父母双亡,不知道她与香浮,谁会更加不幸一些?

她知道,每个人,以及每个朝代,都有固定的命运,非人力可以挽回。既然生于帝王家,那么所有的恨离合便都不能自如,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无论是身为前明公主的她还是当今皇上顺治,无论是建宁还是香浮,都没有太多的选择。

一个秋的午后,建宁第一次向长平讲起了母亲绮蕾的故事,从她的出家讲到她的自缢,从那只断翅的蝴蝶讲到她殉葬的花棺。

当她讲述的时候,墙外忽然飞来了一只蝴蝶,翩然地,寻寻觅觅地,仿佛『』了路,在树丛间盘旋了几周便又飞走了。建宁不知道那是不是母亲临死前帮助过的那只蝴蝶转世,又或者是母亲的魂转世。如果母亲的魂魄与父亲的魂魄在天国相遇,他们还会像生前那样相敬如宾,还是终于相亲相了呢?

长平公主像以往那样微笑而略带纵容地聆听着,从建宁的脸上读到了更重的死亡影,更多的命运暗示。然而,她莫能助。生于帝王家的儿女,他们的命运是注定的,是天意,关乎历史,关乎气数,人们或可推波助澜,却不能力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