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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真假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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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里回来,绿给人的觉是部队刚刚从前线凯旋,而她立了头功。

她实在是太兴奋了。神武门前的闹剧,让她实实在在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第一主角,整个皇都在为她震动,连太后、皇上也为了她的事举棋不定,所有的嫔妃、阿哥、格格以及侍卫、太监、女们都在窃窃私议,传诵着绿的名字。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她,都关注她,都仰慕她——她,一个小小的女,公主的侍婢,额驸的宠妾,竟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廷,即使出手掌掴了御前侍卫,也照样可以全身而退。可见额驸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可见自己有多么威风、特别。

当她被吴良辅带去值房暂时看押的时候,她曾经真的很紧张,设想过一千一万种惩罚,想过如果自己被判了极刑,额驸会不会设法营救自己,甚至想过自己与额驸在决别时该说些什么。想到那些关乎生离死别的肺腑之言,她简直要为自己动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吴良辅打开门来,吩咐她可以走了。她呆呆地问:"走?去哪里?"吴良辅不地笑道:"跟十四格格回府呀。要不你还想去哪里?"这么着,她就糊里糊涂又平平安安地走出值房,找到格格的轿子,跟着回府了。而直到重新看见额驸府的门楣,看见英姿俊朗的夫君,她才确信自己是死里逃生了;庆幸之余,随之而来的就是惊涛骇般的狂喜与骄傲,她想自己真是太特殊、太出『』了,连太后也要额外垂青,不肯把她怎么样。

建宁因为心中有事,回房换过衣裳便往花园里去了。绿破例地没有跟随在后,她太兴奋了,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丰功伟业传奇经历与大家分享,让所有的人为她惊叹、喝彩、景仰万分。

然而府中家人的惊叹仍不能使她足,掌掴闹剧的平安落幕让她更加高估了自己的筹码,她如今已经毫不怀疑自己就是真正的主角,额驸府里最有风采最受瞩目的人物,是可以同公主与驸马平起平坐的主子。能够跟她分享秘密与快乐的人,绝不仅仅是这些如蝼蚁的家人仆婢,而只能是和自己一样尊贵的额驸爷。

于是她兴冲冲地来到吴应熊的书房,娇滴滴、情切切、余悸未消而又得意难地汇报了神武门前的彩一幕,她有意把自己的掌掴侍卫形容得大义凛然,仿佛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一般;又故意把在值房里的情形说得九死一生,仿佛经历了多么惊心动魄的考验。

然而无论她的叙述有多么天花『』坠,吴应熊还是透过那虚浮的表面直接而迅速地判断出了事情真相,并且立即明了这件事有多么千钧一发,而掩盖在表面争执下的权力之争又有多么烈玄妙。这件事竟然可以得到平稳的解决,而绿又能够置身事外,惟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李代桃僵,而那个人,又不可能是个小角『』。吴应熊想了又想,已经约略猜到几分,但是,这是可能的吗?他问绿:"没有任何人审问你吗?"绿娇媚地笑道:"只有吴大总管问过我几句话,然后就让我在值房等着,他去回皇上的话了。想来皇上自然是看在额驸的面子上,才会对奴婢网开一面,且也觉得奴婢言之有理,所以才没有任何怪罪的吧。"吴应熊想了想,又问:"那么,格格见过皇上吗?"

"当然见了,听说还去见了太后呢。"果然不出所料。吴应熊不动,他一直都觉得建宁任『』而又跋扈,却没有想到在关键时候,她竟然能够委屈自己来息事宁人。这本来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让她重重地惩治绿之仇,然而她非但没有趁机愤,反倒替绿顶缸。虽然她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绿,而更多的可能是为了替皇上解忧,但在她回府之后也没有拿这件事大发雌威,反像什么都没发生般一言不发——这种隐忍与淡定,骨子里的高贵从容,是吴应熊从来没有查觉也没有想过的建宁格格的另一面。是她一向隐藏得太深,还是他在有意忽略?

吴应熊再次觉得,自己可能对这个小子太心了,也许,她远远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可得多,也深沉得多。而她心中的力与不如意,也可能比他所承受的更为沉重。他们两个,既然已经被命运绑在了一起,注定要做一生一世的夫,他真是该对她好一些的。他转头招来家丁,吩咐:"去打听一下,格格这会儿在哪里?在做什么?"吴应熊找到建宁的时候,她正坐在后花园的梅林下沉思。她倚坐在梅树下,双手抱着膝,头也伏在膝上,仿佛不胜重负。隔着这样的距离望去,吴应熊忽然发现她原来是这样的弱小,无助,孤单,而柔弱。他觉得心疼,好像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小小子,不由觉得了深深的怜惜与歉疚。他轻轻走过去,生怕惊吓了她,柔声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在想什么?"他说得这样温柔,然而建宁还是被惊动了。不仅仅是因为沉思被打断,还因为丈夫从来没有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同自己说话,盼望得太久,反而不真实,令她一时语结。

吴应熊想了想,换了种方式发问:"怎么这么不开心,是不是今天里,发生了什么事?"

"贞格格要走了。"建宁这才开口说话。

吴应熊愣了一下,他心以为建宁会趁机告绿的状,诉说委屈——事实上,绿的确是做了很大的错事,足够砍头的罪过。她之所以毫发无损,完全是因为公主的机智与勇敢,肯于自我牺牲。建宁是很有理由好好斥责绿一番,并迁罪于吴应熊,指责正是他宠坏了侍妾,才纵得绿这样无法无天的。而吴应熊也早已做好了捱骂的准备,并决定要用自己的忍耐来抚建宁在中受到的委屈。

然而他没有想到,建宁却对绿的事只字不提,竟谈起了孔四贞。这使他一时有些反应不来,机械地重复了句:"贞格格要走了?"建宁会错了意,以为吴应熊不知道贞格格是谁,于是解释:"就是孔四贞。她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武功很好,人长得也漂亮,以前在东五所时,只有她同我最谈得来。在平湖进前,贞格格是我惟一的朋友,可是现在连她也要走了。"建宁低下头,最让她难过的,还不是四贞的走,而是在四贞走之前的这段子,她们之间出现的友谊裂痕,而更悲哀的是,虽然她是那么想弥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面对四贞的时候,她心中枉有那么多柔情在涌动,却连一句亲热的话也说不出来。朋友疏离得太久了,竟不知道该怎么样重新走近。

"如果一个人误会了另一个人,而她心里很后悔,可该怎么补救呢?"建宁仿佛问自己,又仿佛在问吴应熊。

而这句话,也正是吴应熊拷问自己的。许久以来,他误会建宁太深,也疏离她太久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建宁远不是他误以为的那个一味胡全无情的刁蛮格格,她对朋友这样真诚,又怎么会不懂得情呢?都说想了解一个人,就该了解她的朋友,建宁的朋友是四贞,是平湖,拥有这样特立独行、高贵威仪的两位好友的建宁,又怎么会是个庸俗浅薄的女子呢?

不等他理清楚心中纷『』的思绪,只听建宁幽幽叹了一口气,忽然又问:"一直以来,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你?"吴应熊愣愣地望着建宁,他恨她吗?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在躲避她,忌惮她,甚至有点憎恶她,但这所有的情愫加起来,都还构不成一个"恨"字。"你怎么会这样想?"建宁低下头,苦恼地说:"你好像从来都见不得我开心似的,总喜与我对着干,所以我想,你可能一直在怨恨我,报复我。就好像,太后娘娘报复我额娘那样。"

"太后,报复你?"吴应熊更加怔忡,"你不是太后最心的和硕格格吗?她怎么会报复你?"

"她如果不是为了报复,又怎么会把我嫁给你?"建宁说起心中隐痛,两行清泪从她脸上缓缓滑落,无限委屈,"我很小的时候额娘就殉了父皇,临死前把我托给太后,好教她看在自己殉葬的份上能对我好一些。从小到大,我虽然在里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可是并没一个人真心待我,护我,关心我,都只要看我的笑话,巴不得我死。太后因为当年和我额娘争宠不成,一直怀恨在心,表面上做出多么疼我的样子,将我养大,却又指婚给你,让我做了个大清朝惟一一个嫁给汉臣的格格,她哪里是待我好?她是利用我在报复我额娘哦。"她这样含羞带泪地诉说着。吴应熊不心软,他认识了建宁这么久,习惯了看她打骂奴婢,挑剔自己,甚或撒泼谩骂,无理取闹,却从未见她服过软;而她说的这些话,更是他生平想也不曾想过的,从前只当她是里自幼受封的恪纯公主,天之骄女,至尊至贵,却不料她竟有这一番辛酸。然而想想她说的却也有理,皇太极英年早逝,她的母亲绮蕾追随而去,建宁自幼养在慈宁,由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在外人看着那是无上的尊荣,可是太后如果真的疼她,又怎么会对她疏于教导,任由她荒草一般地长大,然后再把她嫁给自己这个汉臣之子,傀儡王爷呢?

靖南王耿继茂那般位高权重,势力比起父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朝廷也不过是以和硕显亲王富寿之姐赐了和硕格格号,嫁给耿家长子忠;又以固山贝子苏布图的女儿赐固山格格号,嫁给耿家次子昭忠。两个格格,一个是亲王之女,一个是贝子千金,地位可都远不能与建宁相比呀。如此说来,建宁的确是太可怜,也太无辜了。如果说自己是个人质,那么建宁就是人质的殉葬品。而自己说到底也是一介堂堂须眉汉子,虽不能天马行空,出入王府却还随意;建宁却是软一般,呆在这锦绣牢笼里,只见得眼前这几个人,府中这一片天,若再没人好好待她,真个是孤独可怜得很了。

想通了所有的关键,吴应熊觉得更内疚更心疼了,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补救才好。他想有什么是建宁最喜的事情呢?不由问:"好久不见你听戏了,要不,晚上让戏班子演一出《游园》,我陪你听戏吧。"

"你陪我听戏?"建宁抬起头,有些『』茫,"你不是一直不喜看戏吗?"

"可是你喜呀。"吴应熊柔声说,"只要你喜,我就会陪你。"建宁愣愣地瞅着吴应熊,心中渐渐被喜悦充。她明白了,原来丈夫是在向自己示好呀,为什么?难道他突然发觉了自己的好,从而也想对自己好了吗?她含羞地低下头,"你要是愿意,倒不用陪我看戏,不如,给我看看诗吧。"

"诗?"吴应熊更加讶异,这才注意到建宁手里捏着一张暗花龙纹笺,上边写了字。难道这便是建宁做的诗么?一直以为这个洲格格只知道看戏贪玩,难道她竟会做诗?

建宁被看得不自信起来,伸出去的手又想往回缩,一边说:"写得不成样子,刚开始学着做,也不叫诗,不看也罢。"然而吴应熊早已接过去,低头细看起来。

到了这时候,建宁又觉心虚起来,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指望他能夸奖自己几句。一时间,吴应熊仿佛金口玉牙,比皇帝哥哥还尊贵似的,似乎他夸自己一句好,自己就可以飞上天;而他若批评不屑,那自己…自己会怎样呢?真想不出,简直不敢想。这样想着,建宁不由得后悔让吴应熊看到自己的涂鸦之作了,恨不得将诗稿生生从他手中夺下来,撕成碎片,就风撒飞,或者一把火儿烧了,让它化烟化灰,再不教人看见。她莫明地委屈起来,还不等受挫,已经像被伤害了很深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她的种种思索,吴应熊全不知晓,他只是惊异于对这位格格子的新发现,因此看得很认真,那是一首七言绝句:几番雨几番秋,每到相逢语休。

百转千寻皆不见,几回错过为低头。

吴应熊见了,只觉拙稚得很,可是胜在真情,倒也有几分‮趣情‬,因此认认真真地评道:"要说也很不容易了。你初学诗,能做成这样子,算是好的。只是起头两句过于现成,也太直白些,失于不雅。倒是后两句"百转千寻皆不见,几回错过为低头",十分自然天成,顺而下,堪称佳句,虽然平仄略有微疵,也还瑕不掩瑜。"建宁看到吴应熊一本正经的样子,又觉好笑起来,听他夸一声"好",心窍里都开出花来,到底说些什么总没听清楚。这会儿看起来,只觉自己丈夫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又温存,又和善,正儿八经的,不像同子讲话,倒像老师批对课,不笑起来,说:"哪有这样的,前两句规矩不错,你说不雅;后两句连平仄都错了,却说是佳句。依你这么说,那些做诗的规矩都是白定的,什么格律啊对仗啊,统统不是好东西,都是白饶的了?"吴应熊不知道她是故意抬杠,认认真真地道:"那倒不然。诗词格律原是为初学诗的人定的,为的是锻炼学生的文字功力,所谓规矩方圆,是一种格式。然而一个真正的诗人,做得许多诗后,能生巧,出口成章,必是好的,到那时,若拘谨于平仄韵脚,废了自然天成的本意去将就格式,就是拘礼了。诗圣杜甫有句"朱门酒臭,路有冻死骨"就是极好的,若是迁就格律,断不能这样自然天成。所谓"大智若遇,大巧若拙",便是这个道理了。"一番话听得建宁连连点头,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好好教教我,如何能做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吴应熊笑着说:"那可不是教得的功夫,是要自己悟出来的,"读尽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你如今连做诗也会了,更加不用教,倒是常常谈论一下,或许有些好处。"这个下午,两夫便在唐风宋雨中度过了,两个人有说有笑,有问有答的,倒比以往和睦许多,连丫环下人们见了也暗暗称奇。吴应熊和建宁两个,更觉得深为不易,自此便常将诗词拿出来讨论,每于风朝月夕,不是对句,就是联诗,建宁的学问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也就越发用功,以诗词来争取夫君的赏识与心。而两人的情也就在诗词唱和中愈来愈笃,度过了结缡以来最和谐的一段时光。

顺治十三年闰五月,可谓是清朝廷顺心如意的吉祥之月。先是五月初九,两广总督李率泰疏报:广西都康、万承、安平、镇安、龙英五府,上映、下石、全茗、果化、都结、恩城、凭祥七州,上林一县,都、定罗、下旺三司,各士官投诚,清军不战而胜,可谓大捷。接着,工部于十二启奏:乾清、乾清门、坤宁、坤宁门、泰殿及景仁、永寿、承乾、翊坤、钟粹、储秀等修建峻工。礼部且拟定于本年七月十六,行迁大典,请皇上正式入住乾清。紫城修建工程断断续续,修修停停,已经有三四年了,如今终于落成,可谓天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