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书网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说 阅读记录

第十六章菊花饼与绿豆汤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建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跟出来,吃惊地立在屋檐下,看着吴应熊痛苦到扭曲的脸,惊慌地问绿:"额驸这是怎么了?"绿心知肚明,在这一瞬间对两个人的心思若观火,她同时知道了格格心里有多么在意额驸,而额驸的心里却有多么憎恨格格——只有打心底里的憎恨才可以给一个人力量,让他竟然宁可咽发霉的食物也不肯谢罪求饶从而解除误会,他甚至都不肯当面问一声格格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这个误会,绿不打算帮他们解开,这可是她走近额驸的最佳契机。她只是简单地回答:"额驸长途跋涉,大概是疲劳过度吧。不如让奴婢送额驸回去歇着。"建宁纳闷地点点头,只得说:"你叫管家找个大夫来看看额驸,然后再来回话。"当年,庄妃大玉儿用一碗人参汤劝降了洪承畴;今夜,婢女绿则用一碗绿豆汤招安了吴应熊。

绿无疑是聪明的女子,在她的浅薄的头脑里也许没有多少可以真正称得上是智慧的思想,然而她却有着女人最灵最本能的嗅觉和意识——比如,当她看到吴应熊近乎同情的眼神时,她虽然并不明白什么叫同病相怜,却知道这是一个女人与男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也本能地意识到这是自己与主子的地位靠得最近的距离。

虽然在中所有关于邀宠的努力都随着建宁的出嫁而枉费心机,然而那几的攀龙梦,已经让她开拓了眼界,看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她是人还没有飞起来,心却已经高瞻远瞩的。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虽然天生是奴才,却不代表要一世做奴才,只要有机会,也一样可以做主子,做夫人——而那个机会,就是男人。

因此,她决定不让建宁知道额驸食物中毒的原因而任由他们的误会结得越来越深,决定不执行格格的命令让老管家去请大夫——她知道那不需要,民间对付吃坏东西的人有着最简单可行而行之有效的土方法,就是绿豆汤。她来到厨房,亲自看着厨子熬了浓浓的一碗绿豆汤,又亲自端着来送给吴应熊,温柔而怜惜地说:"姑父,喝口绿豆汤吧,解毒最有效的。"然后舀起一勺汤,在自己边轻轻吹凉了,再亲手递到吴应熊的边去,不由得他不开口。

吴应熊已经吐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纠在一起,颠倒撕扯,不能归位,比打了一一夜的仗更觉得软弱。他看见绿进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连拒绝的力气也没有。于是,那清凉解毒善解人意的绿豆汤,经由绿的手,一勺一勺地喂进了吴应熊的口,他们的关系就在那汤汤水水中不易察觉地亲密起来,淌起来。

他睁开眼睛,想勉力说句谢谢,而他惊讶地看到,顺着绿妆的面孔,下了两行清泪——她在为他泪,为他心疼呢。他立刻便动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而这是第一个为他泪的女人。这是一个男人最软弱的时候,也是一个女人征服男人的最佳时机。此刻的他,有多么仇恨建宁,就有多么绿

都说"小别胜新婚",然而这一夜,建宁仍是孤衾独枕地度过。她躺在那雕花飞角的大上,看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秋意凄凉。她想额驸现在怎么样了呢?自己本来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的,可他一回来就病成这样,哪还有心思叙旧呢。她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她来,还记不记得为她『』乌鸦的往事。

她很想去看看他,像一个真正的子关心丈夫那样,问问他好不好,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可是不知怎么,进府这么久,虽然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却从没有走进过额驸住的东院。或许是因为女孩子本能的羞怯与矜持,或许是因为言说不清的敬畏与尊重,她竟不敢冒然打扰他。她忽然有些羡慕绿,为什么绿这时候可以陪在他的身边,而自己反而不可以呢?

绿很晚才回到上房,脸红红的,吐吐地说额驸已经吃过『药』睡了,说谢谢格格的关心。建宁望着窗帘上的绣花,毫无睡意,反而让绿把烛花翦得更亮些,问她:"额驸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绿有些心虚地回答,"额驸病得很重,回去后就躺下了。"

"他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额驸睡着了。"绿再次回答。

建宁点点头,眼望着帐顶,半晌却又问:"他怎么会吐得那么厉害?"

"许是路途辛苦吧。"绿的声音细不可闻。她这是第一次了解到,原来在建宁的心底,蕴藏着这么深的意。她纷繁而迅速地动着心思,调整和布署着自己的计划,该是助格格一臂之力教授她媚夫之术呢——那是每个女人天生的功能,惟有这位格格不会、不懂——还是引着她向背道而驰,而把额驸的全部留给自己?

建宁没有给她更多的思考机会,就再次催促地问:"我想去看看他,你说好不好?"

"不好。"绿口而出,并做出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建议,"额驸吃过『药』睡了,倒是不打扰他的好。不如等明天额驸醒了,格格在园里摆个接风宴,让厨房做些好吃的,再让戏班子唱几出好戏,给额驸洗尘,阖府好好热闹一天,不是更好?"建宁虽然天真,也隐约觉得吴应熊没有那么简单,只是一席宴一台戏就可以取悦的,然而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得说:"好吧,你明儿一早去厨房传令,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好了,叫戏班也都准备着,看额驸喜听什么戏。"宴果然是盛宴,戏台前排起九折软屏,雕花大案,居中自然是格格与额驸的檀木靠背大椅,两边茶几上为管家与教引嬷嬷也都设了座位,再后面是体面些的吴府老家人,在假山下另设一桌。就连小厮、绣工等虽然不能上座,也都在屏风后席地而坐,大条案上铺着大方巾,盘里堆着些瓜子糖果,随意取食。

戏也确是好戏,全本的《牡丹亭》,唱出了情天恨海,唱出了宇宙洪荒。建宁是一听开锣便全神贯注的,不喜形于『』,向吴应熊道:"这戏班子好吗?听管家说,这已经是京城最好的南戏班子了。"她絮絮地告诉他:"戏里的人一招一式都是有原因的,你看她举起袖子遮着脸,这就是在哭了;她把袖子甩出去又收回来,表示她心里很慌『』,拿不定主意;还有那扇子,文扇,武扇,丑扇腹,媒扇肩,都是很有讲究的…"她说着,却发现丈夫置若罔闻,不错愕,"你不喜吗?"不喜。吴应熊生平是最恨这些虚头花势的,而且刚刚吐得筋疲力尽,越是大鱼大就越视如砒霜的,更何况还有笙锣盈耳,头昏脑,简直是种酷刑。可这是格格的旨意,他除了苦笑点头,又能如何呢?

一段开场后,菜便上席了。冷盘八荤八素,有银鱼、鸽蛋、麻辣活兔、八珍烧、冷片羊尾、丝窝、虎眼、果饼、松糕等,热菜却只一道,谓之"一了百当",这还是建宁出嫁前,琴、瑟、筝、笛四个合计着送她的礼物:一本大内食单。其中尤以这道"一了百当"做法最为独特:用牛、羊、猪各三斤剁烂,虾米半斤捣末;川椒、马芹、茴香、胡椒、杏仁、红豆各半两为细末;生姜十两切成丝;麦酱一斤半;腊糟一斤半;盐一斤;葱白一斤;芫荽二两切细,以上等香油炼热,然后一齐下锅炒,候冷装入青花瓮里封贮,随时食用,调成汤汁,味道十分鲜美,如一唱三叹,回味悠长。另外又有辽换舌羹一道,用玉板笋和白兔胎做成;酒是元名饮"醉霞",甘醇浓,俱是民间不可得之物。

每上一道菜,建宁便命绿布到额驸碟中请他尝鲜,并且不住问"好吃吗?"吴应熊每吃一口,都要费尽极大的力气抑住那种作呕的**,而那道"一了百当"更让他酸水上涌,如坐舟中。他侧视着坐在身畔的建宁,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刁钻无礼而又虚伪无聊的女子,昨天才赐他发霉的‮花菊‬饼,今天又故意摆出桌美味,令他可望而不可咽,这自然又是她捉自己的新把戏了。以折磨人为乐,大抵就是这位不学无术的格格的全部本领了吧?

通过老管家的转述,他已经知道建宁取走了镶宝小弓的事,也就是说,格格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也已经想起了当年畅音阁楼下的恶作剧,而且决定将这个游戏一直玩下去。骗他『』乌鸦犯下杀头大罪,房之夜的毁灭之举,大闹额驸府,下令砍梅花,赐食‮花菊‬饼,直到今天的好戏开场…这漫无边际的折磨,她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才会尽兴呢?这样的一位格格,竟成了自己的结发子,与自己共偕百年,纠至死——不,他已经死了,只要面对这位格格子,他的心就是死的,灵魂是沉睡的,就只有一具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躯壳供她役使、折磨、凌辱,直至彻底摧毁,就像她摧毁房一样。

建宁留意到了吴应熊隐忍不耐如坐针毡的神情,不由再次问:"你好像不喜,你不觉得他们唱得好吗?"这话落在吴应熊耳中,自然又是讽刺,再也忍不住,回道:"禀格格,应熊身体不适,若无别事,恕我告退回房了。"说着也不等格格恩准,便站起身来。

建宁又委屈又失望,这么好的戏,怎么他也不喜呢?她怅惘地吩咐绿,"送额驸回房,好好服侍。"绿立即乖巧地上前搀扶。吴应熊施礼告退,转身之际,却听到建宁充寂寞的声音:"要是皇帝哥哥能来看我就好了,最好再带上远山和平湖。"他心里一惊,情不自抓紧了绿的手。

绿从此成了吴应熊的心腹。

她不明白额驸为什么会拜托她如此奇怪的一件事情:送信给佟贵人,且一定不可以让任何人尤其是建宁知道。然而吴应熊托付她的时候,神情如此郑重庄严,仿佛在托自己的『』命一样,这使得她不由得也产生了一种庄严,郑重了颜『』应承:"额驸放心。额驸付的事,绿拼了『』命也要做到。"吴应熊请绿的,自然便是那封李定国将军给佟佳平湖的信。他也很奇怪叱咤风云的李将军为什么会送信给一位皇里的女人,但是那从此成为最便捷的一条消息通道,而吴应熊则与绿联手成为了外的送信使。每当柳州有信来,通过明红颜之手转吴应熊时,吴应熊就又与绿,让她在随建宁进时悄悄递给平湖。

这期间,南方战局一三变,李定国的军队益强大,连战告捷,而远驻在安隆的永历帝对其颇有倚重之意,且于这年底亲自考选官员,整肃朝纲,南明王朝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吴应熊情不自地猜测这一切与那些信件会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然而除了李定国与平湖,没有人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连红颜也不知道;而除了吴应熊与绿,也没有人知道那些信到底是用什么方式传递的,连明红颜也不知道。这使得吴应熊与绿在这传递中建立了一种越来越密切的关系,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连系在一起,并瞒着建宁与阖府的人益增长。

子过得如履薄冰而又显山『』水。

顺治十一年,建福花园的桃花再次开放的时候,平湖肚子里的胎儿已经确诊是龙子,而建宁进的次数也更加频繁了。当年长平公主讲的那些故事全都重新想起来了,什么魏忠贤请巫医进为张皇后"捻背"暗伤胎儿,客氏以进糕点为名毒死范慧妃的儿子令她失宠…建宁想起这些就觉得寒心。尤其阿笛告诉她,太医已经不止一次在平湖的茶饭里发现藏红花,这使得整个雨花阁疑云密布,如临大敌,建宁就更加放心不下了。

她已经知道,藏红花是一种能令人落胎的『药』,而且像这样的『药』还有很多,有些『药』『』重气味浓的还易防范,可有些无『』无嗅的就很难分辨,还有一些,像是麝香,搀在食物里能令人食大增,却也能令人落胎,简直防不胜防。建宁为此十分担心,甚至向顺治请求让平湖搬到额驸府里休养,直到临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