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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归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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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顺治"嫁妹"与"废后"这两个决策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事实就是,在建宁出嫁的第五天,顺治突然当朝宣谕礼部决议废后,而且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完成了这件旷古硕今惊动朝野的大事。

事情来得毫无预兆,那天上朝时还是好好的,下朝前,皇上忽然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说要礼部至内院商讨要事。群臣咸集,正猜测皇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治平静地开了口,仍是用那种随随便便的口吻,轻松地说,你们回去查一查,看看历朝历代废后需要些什么手续,商议着给朕拟一道旨。说完,不等群臣反应过来就转身走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都说这件事非同小可,皇后是蒙古科尔沁部落的格格,更是庄妃皇太后的亲侄女,焉能说废就废,而且废得如此轻易?皇上年轻任『』,想起一出是一出,咱们可不能由着他的『』子来,可得挡着劝着,不能让他做出这样莽撞的举动来,不然,太后的面子往哪儿搁?

众人凑在一起商议了半,未曾拟旨,却拟了一道奏折,劝皇上"深思详虑,慎重举动"。皇上不是不愿意在朝上公开议论,想着悄没声儿地把事儿办了吗?咱们偏就不让他逃避,偏就要把事情张扬开,好叫他顾及皇家的面子,收回成命。也好让太后知道,我们这些人可不是白吃饭的,可是下了死力气规劝的,可不是不记着皇太后的深恩威仪的。不然,太后好以为是咱们挑唆皇上、纵容皇上废后了。宁可得罪了皇上,也不能得罪了太后,须知"惟女子与小人难养"呀。

朝上,大学士冯铨、陈名夏等五人联名上奏,拉出一副忠言直谏的架式,半文半白地侃侃而谈:"夫『妇』乃王化之首,自古帝王必慎始敬终,昔册立皇后之时,曾告天地宗庙布告天下,现谕未言及与诸王大臣公议及告天地守庙之事,请求皇上慎重详审,以全始终,以笃恩礼。"大多臣子还不知道皇上有心废后,这下子听明白了,都大吃一惊,议论纷纷。这可惹恼了顺治,也不管是不是在朝上,也不管老臣的面子挂不挂得住,板起脸来猛地一拍龙案,斥道:"慎重,慎重,你怎么知道朕不够慎重?你们又打算如何详审?我与皇后成亲三年,也就考虑了三年,还不够慎重?还要怎么个详审法?你说朕未言及诸王大臣公议,现在不就是让你们公议吗?你们议了些什么?议了半天,就是这些废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陈名夏等人劈头大骂一顿,又当堂批复:"皇后壶仪攸系,正位匪轻,故度无能之人,儿等身为大臣,反于无益处具奏沽名,甚属不合,著严饬行。"群臣哑然,很明显皇上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大臣们同不同意都要废后的了,饶舌苦劝,只会给自己招来祸患,全不会动摇皇上废后的决心。那又何必自讨没趣呢?说到底废不废后也是皇上的家务事儿,皇太后是皇后的亲姑姑,太后都不说话了,哪里轮得到他们管闲事儿呢?

惟有礼部员外郎孔允樾冒死上谏:"窃思天子一言一动,万世共仰,况皇后正位三年,未闻显有失德,特以"无能"二字定废嫡之案,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后世之心?"然而这孤独的声音湮没在朝堂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未免太微弱了。

于是皇上一骑绝尘,轻装捷径地打了个胜仗,而且唯恐夜长梦多,连夜拟旨宣谕礼部:"今后乃睿王于朕幼冲时因亲定婚,未经选择。自册立之始,即与朕志意不协,阃参商已历三载,事上御下,淑善难期,不足仰承宗庙之重。谨于八月二十五奏阅皇太后,降为静妃,改居侧。"大臣们这才彻底醒悟过来,原来症结在这儿呀,原来皇上是不摄政王多尔衮替他做主,所以才不要这个皇后;原来皇上和皇后成亲三年来都不同房,难怪皇后一直不见开花结籽呢。既然皇上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连自家头的事儿都说出来了,做臣子的还要忤言逆上硬不许人家休,也就太说不过去而且冥顽不灵了。

因此,当礼部大臣拖腔拖调地宣读废后圣旨的时候,朝文武都垂首含,噤若寒蝉,别说提出异议了,就连一个摇头的动作都不敢做。

大清入关后的第一任皇后,就这么着被皇上给废了。

早在顺治宣谕废后的前一夜,傅太医便传出话来,说太后凤体违和,传谕中,一概昏省请安只到慈宁门首则止,孝在心不在言,不必近前探侍,反令太后『』劳。

这些子,太后大玉儿肯见的人除了来往太医,贴身侍候的女,就只有贞格格一人。连皇后被废这样的大事,太后也没有『』过面,召礼部的臣子来商议对策,或是叫慧来安叮嘱几句,甚至都没有找洪承畴来问一下上朝的情形。她好像早就预知了这一天,早就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也早就预知了这一天——自从顺治生那天好端端地晴空下雪,她便知道这皇后的名分要到头了。她并不稀罕。她从来都不觉得做皇后有什么好,自然也不会可惜它的失去。

其实应该推得更早,早在入的第七天起,位育便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冷。如今足足等了三年,顺治才正式下旨废后,已经是太晚太晚了。

吴良辅人模狗样地捧着圣旨来位育宣旨的时候,子衿登时就昏了过去,子佩等也哭成一团,唯有慧却冷淡地听着,面无表情,连问声"为什么"都嫌多余,只回身淡淡地命子衿、子佩收拾衾枕。在她心目中,整个紫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冷,从她进那天起就一直生活在冷里,如今又说什么择另居,贬为静妃,不是句废话吗?她很利落地带着哭得东倒西歪的子衿、子佩离开了位育,连头也不回一下。吴良辅追上来提醒说,还得到慈宁给太后谢恩呢。慧站了站,很不耐烦地说那就去吧。

废后慧捧着圣旨跪在慈宁外,子衿、子佩等捧着寝具、随身衣物、一部分皇后的妆奁跪在她身后,她们的头顶上有几只乌鸦在盘旋,发出焦虑而尖酷的叫声,似笑非笑,如泣如咒,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并且迫不及待地等着那尸体腐烂。

城的乌鸦是天下间最势利的禽类,它们总是能够准确地分辨出人的兴衰向背,比人自己更早知道人的命运。从前它们总是远离慧皇后,每当她经过中的甬道,它们便会提前散开,隐蔽在殿的琉璃檐后,噤着声音不敢随便扑飞,然而今天慧失了势,它们再不害怕她的威严与光辉,可以随意地在她头顶盘旋,扑着翅膀,让羽『』落在她的身上,那失去了凤冠霞帔的身体上。

失去了她的凤冠后位,侍女们也失去了位育的俸禄,她们跪在慈宁的台阶下,颤栗地听着乌鸦的叫声,泪眼不干地暗暗祈祷,不抱希望地希望着皇太后可以力挽狂澜——她毕竟是皇后的亲姑姑,皇上废的可不仅仅是慧,而是科尔沁部落的格格,难道太后就不出来说句什么吗?

然而她们失望了,她们连太后的面也没有见到,连求情或者诉苦的话也来不及说,她们就只等到了忍冬嬷嬷无关痛的几句传谕:太后欠安,等娘娘安置好了再见吧,教娘娘要随遇而安,好好静修——皇上既然赐名"静妃",寓意深远,须不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美意。

女们的哭声更加响亮了。乌鸦的叫声也更加嚣张。废后慧却忽然冷笑起来,站起身,三两下将圣旨撕了个粉碎,望空一扬,大声道:"什么圣旨?什么"静修"?都是些不知所谓的废话!我是科尔沁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最美丽的格格,嫁到这紫城来,是上天赐与大清朝的礼物。他不知恩,不懂珍惜,反而百般凌辱于我,他一定会受到天谴的!天有眼,你们看着吧,我绝不会离开这皇!我会好好"静修"的,我还要在这里好好呆着,看着,活着,我一定会活得比他的皇位更长久!我要看着他怎么从那个不该属于他的金銮宝座上滚下来,变得一无所有,比我这个废后更不如!"整个紫城都听到了她的诅咒,连最冷酷无情的乌鸦都被那诅咒惊得咽住了叫声,扑楞楞飞起,瞬间遮了紫城的上空。所有的奴才都在发抖,连子衿子佩也吓得忘了哭,忘了劝,更忘了起身扶住她们的废后主子。吴良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本能地捂起了自己的耳朵,仿佛就是听到这诅咒也有罪似的,他在心里苦苦地想,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千万别叫太后听见。

太后自然听见了,但是她假装听不见。她既然可以走到今天,成为无所不能的庄妃皇太后,就早已掌握了两种技能:要么耳聪目明,在需要的时候拥有千里眼,顺风耳;要么耳聋眼花,随时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她的亲侄女用天下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天下最尊贵的权力的时候,她便让自己盲了,聋了。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在心底低低地叹了一声:那么艰难地和皇上周旋,谈判,讨价还价,让他答应不把废后慧遣送回蒙古,而是将她继续留在里,虚应一个"静妃"的封号,自己何尝不是在没有希望中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慧可以学得懂事一点,可以用一点心思,令死灰复燃。自己当年不就是在群雌环伺间左冲右突,几次山穷水尽又杀出一条血路来,从别的妃子手里夺回皇太极的心吗?自己可以做到,慧为什么不能?要知道,她代表的可不是她自己,而是整个科尔沁部落,是家族的利益。蒙联姻,是大清立后的本,当年哲哲姑姑把年仅12岁的自己从草原上接出来嫁与皇太极,就是为了让自己帮她收拢皇太极的心,姑侄两个齐心协力维护科尔沁的势力。如今自己把慧从草原上接出来许配给顺治,为的也是同样的目的。可现在看来,这个侄女半点儿也不像自己,就只会破釜沉舟,全不想起死回生。

大玉儿叹息,再叹息,她想,她得尽快给慧找一个替身儿了。

是夜,子衿在冷的偏厦里自缢,但被解救下来。她跪在慧膝下,啼哭着,承认了一切,说出了那条带的原委,那给皇后带来谋逆罪名的罪魁祸首。她哭着,请求皇后赐她死亡。

然而慧只淡淡地说:"不怪你。"慧的冷静反而叫子衿呆住,忘了哭泣。自从那顺治拿着她绣的那条九龙带作筏,与皇后大吵一架后分道扬镳,子衿的心就被愧疚、悔恨、恐惧、和罪恶重重掩埋着,不过气来。她每天祈祷着皇上可以再来一次,可以同皇后和好如初,解除那条惹祸的带加诸于她的种种束缚。

他们一天不肯和好,她就一天不能原谅自己,是自己将皇后与皇上恩和谐的惟一机会给葬送了,她到底做些什么才可以补救?如果能够把这份错误挽回,就是要她死也愿意。

可是,她本见不到皇上,就连伏罪自首的机会都没有,她怎么样才能让他听到她的解释,原谅皇后呢?

她天长月久地等待着,等着有那么一天皇上会重新走进位育来,心平气和地谈笑,那时她会跪在皇上的面前承认一切,只要皇上可以同皇后解除误会,她情愿被处死。

然而,她足足地等了大半年,却等来了皇后被废的谕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大错已经铸成,一切,都是因为那条带。她,一个小小的女,一份卑微的献礼,一次胆怯的错误,竟使科尔沁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失去了光华,失去了身份,失去了皇后的尊贵,贬居冷。她就是死也不能赎罪了——然而除了死,她又有什么选择?

然而,慧却不教她死,慧说不怪她,慧还说:"我早已知道是你。看到带的针线功夫,我就知道是你。但是皇上存心冤枉我,要我难堪,有没有那条带,又有什么所谓?"她甚至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了一下子衿的头发,以她从未有过的慈与温存。

子衿更加呆怔了。她想,她欠了主子一条命,她得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