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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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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社大院的蓝砖围墙上翻过去,就跳进派出所的小院;从派出所用红砖砌成不久的新围墙上再翻过去,噗通一声跌进供销社的杂院;从供销社的土打围墙上翻过去,他就钻进河西村肠子似的村巷了。

他连续翻越三道围墙,不敢怠慢,甚至连一口大气的时间也不敢耽误,拔腿就跑。黑暗里瞅不清路面,他脚下一滑,跌了一跤,大概是踩到一泡猪屎或是一洼牛上头了。他不敢抚伤惜疼,爬起来挣扎着再往前跑,一直跑过河西村肮脏的村巷,跑下村北的河滩稻地里来了。

复种过冬小麦的一畦一畦稻田里,秋天收割稻子时留下的太高的稻茬子冻得梆唧唧硬,他磕磕绊绊抬高脚步,免得再次绊倒,跑过三四畦稻地,就遇到一条宽大的水渠。水渠干涸了。水草枯死了。渠岸可以隐蔽下半截腿脚,渠岸上两排稠密的杨树和柳树大的树杆正是最好的遮掩,他顺着水渠跑啊跑,踩踏得渠底的枯草和落叶嚓嚓嚓响,他到上气接不住下气。头晕眼花,喉咙里直想呕吐,脚下被干草的枝蔓绊了一下,又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躺在水渠里的枯叶干草上,大口大口气。心头却泛起一个甚为得意的胜利,无论我怎么狼狈,狗的终究还是没逮住我!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他是河西人民公社社长,官儿虽然串不上几品,手下也领导着这个公社河川和源坡地区的一万八千多社员哩。他在这里是受敬重的人物,谁也不敢放肆地跟他说话。现在倒好!被人追着,翻墙跳院,完全像一个逃犯一样惊慌失措,狼狈不堪,腿上沾着猪屎或牛粪,膝盖上的子也撕破了,躺在这冬天夜晚的河滩里,真是昔的威风彻底扫地了。

大喇叭的响声从河西村上空传到静寂的河滩上来。声音越昂扬,战报!河口县造反司令部彻底解放河西镇!联合司令部的保皇儿孙狼狈逃窜!

他从渠底里站起来,借着烟头的火光看看表,正是子夜一时,该到哪里去呢?

寒星闪眨。没有月光。河滩远处有一声声冻僵了似的无名水鸟的叫声。这种水鸟只在夜静更深时叫,叫声说不上忧惋,也说不上凄凉,只是十分难听,难听到使人一听到这种叫声就想到它的样子绝对丑陋不堪,甚至会想到那是一种安着两只秃翅的癞蛤蟆,而河边上的人从来没有谁在白天发现过这种水鸟的踪迹。他忍受着这种声音的折磨,跛着一条腿,沿着渠岸往上走,躲到谁家去安全呢?

他站在一座门楼下。

他静一静气儿,扣响了吊在门板上的铁环儿。他的手劲儿慎重而又准确,使铁环碰撞木门的声响只能惊醒院子里头的主人,绝不能使左邻右舍闻声惊动。他在等待的时刻,瞧一眼这幢普普通通的门楼,土坯立柱,碎瓦掺顶,夹在两边的土打围墙之间,安一副糙的木头门板,死死关着。这就是目下整个河口县几乎家喻户晓的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家。

院里由远及近响着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门栓子滑动了一下。门吱一声拉开了。

“到这时候才回来!”女人怨怨艾艾的声音,大约把他当成她的丈夫唐生法了。他没吭声。她立即发觉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生人,用一种警惕的声调问:“你是谁?”

“我是关社长。”他直接通报出来,免得她把他当成是歹徒或是什么不速之客“关志雄关社长。”

“噢…关社长。”她的口气放松了,随问“深更半夜,你来做啥?”

“让我先进门再说。”他说“我有话非跟你说不行。甭张扬,甭惊动家里任何人…”她往旁边移了移身。他走进开着的一扇门的门道。她随手就轻轻关上门。

“关社长…你有啥事?深更半夜找我说?”她在院子站住,又疑虑重重地问。

“到屋里头再说。”他得寸进尺“屋里都有什么人?”

“能有谁呢?就一个吃娃儿,大女子跟她睡着。”她说着,转身朝院里走去。

他放下心来。她的公公和婆婆在原来的老庄屋住,离她的这个小院很远。他跟她走进厦屋。

她一进厦屋门,就把脚地上一只瓦盆移到旯旮里去,那瓦盆里有半盆黄黄的

屋里,正面墙有一张方桌,堆放着醋瓶盐碟辣子盒,还有一只帽子大小的瓦盆里盛着剁碎的酸渍红苕杆儿。厦屋南头是一张放得很宽的土坯火炕,炕上真有一个小娃儿钻在被窝里,出被头的半个脸蛋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厦屋北头堆放着米缸面瓮等杂物杂器。一般农家都是这种简单零的格局,赫赫有名当当震响的唐司令的家也不过如此简陋。他一转眼珠儿就把这幢三间宽的厦屋扫瞄了一遍,又溜一眼屋顶,架着木椽木板和晒粮食的苇席,万一发生紧急情况,可以爬上去临时躲藏在那里。

她用一针把煤油灯挑了挑,屋子里稍微亮了,又把那苗针到墙上的一撮麦杆上,就靠住炕边站着,双手搭在棉袄前襟下边。那棉袄的边角上出陈旧发黑的棉花絮套儿来。她显得很拘束,又有几分不安,问道:“你到底有啥急事?”

“你男人带着人马到公社抓我…”

“呀…”

“他抓住我,就把我杀了!”

“啊呀…”

“我逃他的手了!”

“噢…”她紧张得眉头紧皱,两道细细的淡淡的眉之间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倒置着的等式号。她说:“你真糊涂!你是给吓傻了吧?他要抓你杀你,你不给远处跑,咋给跑到我屋来咧?”

“我没吓傻。”他说“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这儿最安全。”她瞪大眼睛:“我这儿…咋会安全?”他说:“他可能追寻到我家去,也可能搜到我的亲戚朋友家里,可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会躲在他自己的屋里…”

“噢呀…”她似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