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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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公事,司里会办,何用你来见我?”
“大人,”陈书办说:“公事在我那里。这件公事要出部,大人要花一万银子。”陈尚书气得发抖,戳指厉声“你、你、你,”他张口结舌的:“索贿索道我头上来了。”
“大人请息怒。”陈书办从容不迫的说:“这一万银子,不是我要。我完全是为了大人,白当差而已。”陈尚书怒气稍平,想了一下问:“不是你要是谁要?”
“我想先请问大人,”陈书办依然慢条斯理的“老太爷是康熙十七年在江西阵亡,那时老太太二十岁,遗腹生了大人;如今老太太七十大庆,算起来大人因该五十一岁,可是。”这就不必等陈书办说完,陈尚书便已醒悟,顿时汗浃背。原来陈尚书实足年龄虽是五十一岁,但官文书上的记载只得四十九岁。既为陈太夫人请旌,当然要细叙平生,二十岁生遗腹子,到七十岁,遗腹子应该五十一,倘是四十九岁,则为夫亡再嫁,与后夫所生之子。如有言官以次为言,即令辨的明明白白,已是腾笑天下了。
“啊,啊!”陈尚书改容相谢“陈书办,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办法当然有。报考少报年岁,是常有的事;不过大人是‘入学’时就少报了两岁,所以要更正年岁,比较麻烦,从原籍由县而府,由道而省,一直到吏部、礼部,所有档册纪录的年岁,都要改过。几十年的老案,调出来很费事;这一万银子,不知道还够不够。反正小人总是白当差的了。”谈到这里曹震嘴了“话不错啊!”他说:“陈尚书这一万银子,可不能小气了。”
“岂止于不小气,另外还犒赏了陈书办一千两。”杨书办喝口酒说:“凡事要识窍。陈尚书是识窍的,倘非如此,一定有‘都老爷’动折子,那时候,陈尚书说不定就有终天之悔。”
“终天之悔?”曹震问道:“这话怎么说?”
“像这种情形,原是锦上添花的喜事。老太爷勤劳王事,为国捐躯;老太太抚孤守节,教子成名,如今七十大寿,奉旨建坊旌表,曹老爷你想,寿序、寿诗,有多少叙不完的风光?哪知有人参奏,年龄不符;上谕必是‘著令明白回奏’,回奏明白,已经大煞风景。有趣变成无趣,倒还是小事;七十岁的节母,说她那个遗腹子是怎么个来历,那一下说不定就会郁的一命呜呼!陈尚书岂不就会有终天之恨、终天之悔?”
“是、是,老杨你这议论很透彻。”曹震不由得叹:“世上有许多事,祸福都在一年之间。陈尚书如果自以为是礼部堂官,想省这一万银子,拿大帽子
下去,那就糟了。”
“可不是!俗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其实识时务以外,还要看得透。譬如一场大征伐下来,凯旋还朝,皇上正在高兴的当儿,那军费报销一下子办妥当,在浮滥也不要紧。倘或拖泥带水,今天一案,明天一案,皇上那股打了胜仗的热乎劲儿已过去,看折子看得很烦了,一定会出事。”这话使得曹震别有会心。平郡王挂大将军印专征的军费,到现在还在兵部逐案审核,尚未了结;看样子倒要劝一劝平郡王,索花一笔钱,一次清理结案为妙。
“曹老爷,”杨书办突然问道:“你老这回得了这个差使,有什么打算?”这话问的突兀,言外有意,却不知其意何在,曹震便谨慎了。
“老杨,你是老公事,我倒要请教你,该怎么打算?”杨书办沉了一会问道:“曹老爷,你不在乎我说老实话?”
“当然,当然。原要说老实话,才能叫得上朋友。”
“曹老爷那我当朋友,我可真不能不说。这回的差使,你老可别打算剩下多少钱;不是说钱不要,是要把钱花出去。”杨书办又说:“你老连得两回陵工差使,眼红的人不少;财去身安乐,那才是聪明人。”曹震听得这话,深为警惕;脸也凝重了。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方始拱手道谢。
“老杨,你这真是当我朋友,才说得这么直;我想我无意中得罪的人,一定不少,虽说我常常在留意,找机会弥补,不过见不到的地方也很多,老杨,你可得多关顾我。”
“言重、言重!”杨书办略停一下又说:“有几位‘都老爷’,年下窘得很,雪中送炭,宜乎及时。”
“嗯,嗯,说得不错。”曹震连连点头“我要快办。”谈到这里,魏升回来了,却无曹雪芹的踪迹;据说从保定请来一位专治气的名医,这天下午可到,曹雪芹要接待医生就不能来应约了。
“太太怎么样?”
“时好时坏,”魏升答说:“我听秋月姑娘在说:要能熬过年就好了。”这意思便是只怕连年都熬不过。曹震不由得面有忧。杨书班不知他家的事,也不知该如何安
;当然,酒兴是消失了,略略再做一会,止饮告辞。临走时间“曹老爷,你公馆在哪儿?明儿上午我把你要的东西送来。”
“不敢当,不敢当。还是我自己去取。”
“不必!还是我送来方便。”彼此辞让着,结果折衷,第二天中午,仍旧约在四宜轩见面。杨书办说要做东回请,曹震漫然应着,心里已想好了该做东的主见。这个主儿便是杨胖子。由于曹震的嘱咐,见了杨书班格外客气,一口一个“老宗长”十分殷勤。
“咱们先办正事再喝酒。”杨书班掀开单间的门帘,向外张望了一下,走回来提起一个蓝布包说:“这上面有朱笔,照规矩是不能拿出来的。东西很多,卷得很扎实,一打开来不容易收拢,带回去细看吧!”
“是的,是的。多谢,多谢!”曹震接过蓝布包转杨胖子“你可听见了。要谨慎,不相干的人不准看。”
“是。”
“老杨,”曹震从皮袍子口袋中掏出一张红纸,递给杨书办说:“你倒看看,这张单子。”是一张名单,即是杨书办所说“年下窘得狠”的几位“都老爷”一共十二个人,都是与内务府与工部有关的监察御史,其中倒有一大半是旗人。
“差不多。”杨书办说:“还可以添两三个人。”说着,从靴页子拔出水笔,填写了三个名字。
“怎么送法?”
“这要看个人的情。”杨书办答说:“少则四两,多则八两,也差不多了。”
“不少了一点?”
“不少,不少!”杨书办念了两句描写翰林窘况的是:“‘先裁车马后裁人,裁到师门二两银。’门生孝敬老师不过二两头,你送四两到八两,不谓菲薄。再说,都老爷的过年盘,也不能指望你一个,全靠积少成多。”
“是,是!”曹震欣然说道:“那班都老爷,我一个不认识,更谈不上情;谁该多送,谁可以少送,索
拜托你代为斟酌。”杨书办自觉当仁不让,便又坐了下来,细看名单,就那些御史对曹震的关系大不大,定节敬的银数多不多,或则四两,或则八两,唯独一个叫鄂多的名下注明“十六两”
“此人是富大爷的堂兄,境况也不怎么好,你要多送了,富大爷也见你的情。”这就足见的杨书办为人打算,却是当自己的是那样用心的;曹震欣道谢之余,觉得此人可
。当下将杨胖子拉了一把,掀开门帘在穿堂中有两句私话要谈。
“你打算送他多少?”
“他”是指杨书办。杨胖子伸出四指,比了一下。曹震会意,四两过薄,四百两太厚,应该是四十两。
“总得一个整数。”曹震说道:“你这个贵本家,样子刻薄,上了倒是够朋友的。一个整数算你我各送一半好了。”
“不必,你这么吩咐,我遵办就是。”于是杨胖子将他的跟班找了来,匆匆嘱咐了几句话,回身入内,开始上菜喝酒。
“老宗长,要不要叫条子?”
“主随客便,看曹老爷的意思。”曹震也不说破,这天是杨胖子做东,只说:“如果问我,我不想叫;听老杨聊聊掌故,也很能下酒。”
“是,是。”杨胖子会意了,清谈才易于深谈。
边谈边饮,不过三巡酒的工夫,杨胖子的伙计回来了,悄悄递上一个红封袋,等那伙计一走,他双手将红封袋捧着王杨书办面前一摆。
“这是什么?”杨书办问。
“一点小意思,请老宗长过年给孩子们买花炮。”
“太客气了,无功不受禄。”
“怎么说无功不受禄。”曹震手一指“那不是。”指的是杨书办带来的档案,这下他觉得不必再辞了,正要道谢时,曹震却又在他前面开了口。
“老杨,你打开来看一看。”杨书办出来一看,不免动容“这太丰厚了!”他说:“绝不敢领。”
“老宗长,”杨胖子将他的手按住“咱们以后的子长着呢!你要是不愿
我这个朋友就算了;要
,就别客气。”杨书办还待讲论,曹震便抢着开口:“老杨,老杨,你在客气就见外了。”他说:“
朋友不在一时,就算欠了情,难道还愁没有补情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