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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罂粟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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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其实早在知青年代,我们就对毒品有过浅的认识,因为国境对面是金三角,我们常常难免与毒品打道。一天有个缅甸山民躲在甘蔗林里拉屎,守青的女知青听见动静,以为有野兽,吓得险些子。跑回连队报告,连长带了一班武装包围甘蔗地,发现那个边民不仅拉了一泡屎,把甘蔗林得臭气熏天,还一口气偷吃了十多棵尚未成的青甘蔗。

本来这种事情并不严重,教育几句就放过了,我们知青也常偷吃青甘蔗,只是不在甘蔗林里拉屎。可是这天连长因为兴师动众,脚下不当心又踩了许多稀屎,臭得别人直捂鼻子,心里觉得很窝火,就骂骂咧咧地把那人押回连队。不料一审就审出名堂来。原来这人的竹背篓,上面装野果子,下面却是芭蕉叶盖着的大烟。

大烟就是鸦片,我们在学校上过历史课,知道那场著名的鸦片战争,还知道林则徐是民族英雄。这天我们看见的鸦片很像狗屎,塑料纸包着,黑糊糊的,有两三斤重,换算成国际标准计量单位就是一千多少多少克。依照今天的毒标准,算得上一件大案要案,而破获大案要案的人,当被授予毒英雄称号。可是那时候国内没有人毒,大烟似乎是一百年以前林则徐时代的事,与我们生活无关。我们都是生在解放后长在红旗下的知青,头脑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如果不是有人介绍,这些被称作鸦片的毒品就是扔在大街上也无人能识。

边民被押走了,那包大烟先是放在连部会议室,大家嫌它气味难闻,又扔到仓库里,许久无人问津。有次我们知青在仓库里干活儿,有人翻出那包东西,大家都好奇,有人提议尝一尝,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同意的就挖下指甲盖大小一点,在纸烟里轮。我不敢,只嗅嗅那股飘来的烟味,觉得不算难闻,但是有人称赞说味道硬是要得,比“红塔山”还好。问题是没过多久就有人呕吐,还拉肚子,于是偷大烟事件败,在场知青都受到处分,这件事直接导致我后来短暂出境的错误行为。

六七十年代,走私鸦片事件时有发生,大凡对面边民,单个或者一群,白天晚上经过连队门前,只要拦住一查,多少都能查出一些大烟来。当时兵团纪律很严,知青都过半军事化生活,每月二十六元生活费,政治要求严格,天天学习主席语录,但是对边民往来却盘查并不严格。如果边民辩解说自己,数量不多就放掉,数量多的扣起来,也没有什么实质惩罚,多是教育一通放人。只是偶尔,我为这些背着鸦片在国境两边忙来忙去的山民到困惑:鸦片又不能当饭吃,这些人大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得出生活并不富裕,甚至不能吃饭,他们就不能干点别的有益事情吗?

渐渐地,就听到一些传闻,说国境对面到处种鸦片,人人大烟,不管土司头人还是贫下中农都一样。蒋残匪也种鸦片,所以都变成纸老虎。以我们知青当时的觉悟,认为应该打起红旗到金三角闹革命,说明搞世界革命很有必要。

但是当我到金三角北部山区,没有找到革命队伍,而是与罂粟打了半年道,参与并完成从播种到收获的全过程,至此我终于解答心头疑问,同时深刻理解什么是原始生存的残酷

又过了许多年,当我再次走进金三角,翻开一大堆历史资料才赫然发现,金三角毒品泛滥正好是六七十年代。也就是说,我们知青时代天天“与狼共舞”却浑然不觉。有人警告说二十一世纪人类面临两大威胁,一个是环境,另一个就是毒品。我相信这决不是危言耸听。当我们面对金三角,面对这场世界的毒品灾难,面对威胁我们世界和人类共同命运的世纪恶梦时,我的思维之箭一路鸣响,穿越黑暗岁月的空间,穿透重重雾,去向一个遥远而崎岖的历史暗河之源。我要试图揭开这个折磨所有史学家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历史之谜是:为什么世界最大的毒品中心不在欧洲非洲,也不在同样地理位置的亚洲越南老挝柬埔寨,或者印度阿富汗巴基斯坦,却偏偏是毗邻中国的金三角?这是偶然还是必然?地理因素还是人为因素起作用?那个短命而强大的国民帝国,他们的入侵究竟给金三角带来什么后果?他们在这个危害全球的毒品王国中究竟扮演什么角,牧师,教父,还是上帝?

…21999年,我在云南某戒毒所采访戒毒者。我面前是个年轻姑娘,说姑娘不大准确,她其实尚未成年,只有十六岁,是个花季少女。但是这个花季少女提前枯萎了,因为她与魔鬼打道。

她是个中学生,一脸憔悴,给人觉像个风尘女子。我问她为什么毒,她说好奇,又说不,因为寻求刺。我说寻求到了吗?她凄惨地笑笑,没有说话。我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她都低头不语。最后我说,你有信心戒掉毒瘾吗?她突然抬起头来,我看见那双大眼睛被泪水溢了,接着眼泪像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少女说,不,不是我不愿意,是…没法呀。你不知道,那个魔鬼…钻进心里啦。她放声大哭:我完啦,没有人救得了我呀!

花季少女的悲声萦绕在空气中。据介绍,这座戒毒所,未成年人占了一半以上,我的心中像了一座大山。如此下去,我们的国家会变成一棵被毒品蛀空的大树,我们的后代会像枯树那样垮掉。据不完全统计,中国登记在册的毒品受害者已达××万人(另一说为×××万人)。

在边境,一间边防武警办公室里,我见到缉毒英雄某队长。因为工作保密的关系,我必须隐去他的姓名。这是个话语不多的年轻军人,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很亮,目光尖锐。此时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们采访的内容,不外乎从前已见诸报端的各种缉毒事迹。

采访结束时,我问,你最大的苦恼是什么?

军人回答:是被动。毒贩到处贩毒,防不胜防,而我们只能被动防守。我们都知道金三角是毒源,毒贩在那边从容生产毒品,我们却隔着国境鞭长莫及。

我说,你是不是说,应该主动进攻?

他沉默不语。

最后我说,你能告诉我,作为缉毒警,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他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回答:如果上级批准,我愿以生命为代价,彻底消灭金三角毒巢,铲除祸害世界人民的毒瘤。

我看见军人眼睛里燃烧着正义和责任。

关于金三角的话题,有次我同台湾作家曾焰讨论:“以你的见解,为什么偏偏是金三角而不是别的地区变成罂粟王国?”她回答:“我是个基督徒,我只能说相信上帝安排。”我说:“为什么上帝偏偏把鸦片安排给金三角?”她突然反问我:“你知道金三角之前,世界最大的罂粟王国在哪里吗?”我一时瞠目,回答不出。

后来我查阅许多历史资料才明白,十七世纪以来近三百年,世界最大鸦片生产国是印度,十九世纪之后,中国取代印度,成为世界最大的鸦片生产国。

我认为这个事实并没有贬低中国形象的意思,恰恰相反,只有当国人知道自己的辱历史,明白自己曾经有过哪些痛苦教训并给别人也造成过痛苦,我们才有资格信誓旦旦地说,中国人有信心造福于自己并将造福全人类。

中国种植鸦片的历史远远早于十九世纪那场著名的鸦片战争,只不过从前祖祖辈辈国产烟土,自给自足,比如“贵土”、“云土”、“川土”等等,直到英国人驾驶战船大炮来推销洋烟,洋烟又多又好又便宜,就像二十世纪的本汽车家用电器,符合市场规律,合国人消费心理,至此一发不可收,史称“烟祸”中国种植鸦片,鼎盛时期是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时候军阀混战,政令废止,纲纪松弛,获利极丰的鸦片生产运动席卷中国西南、华南和西北十数省区。据不完全统计,抗战前的1937年,中国罂粟种植面积已达八千万亩,鸦片产量超过六万吨,为当时金三角鸦片产量的二千倍,为世界各国产量总和十倍以上,毒者近一亿之众。中国因此获得三个世界第一称号:罂粟种植面积最广,鸦片产量最大,毒人口最多。

我由此想到一个有趣问题,十九世纪的帝国主义分子比如英国人,他们贩卖鸦片,干出伤天害理勾当,可是他们自己毒吗?答案是明确而否定的,英国人不毒。他们为什么不毒呢?因为觉悟高,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因为从一百多年鸦片消费的地区分布看,欧洲基本为零,亚洲最多,又以中南半岛、印度支那各国和中国为最。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1995年我到本访问,在东京博物馆,我看见1853年佩里准将率领美国舰队,第一次本天皇签订的通商条约,随后又有西方四国舰队炮轰下关事件,至此本国门开。这种形势与中国鸦片战争极为相似,但是结果迥异:大清政府因此更加腐朽堕落,而本则产生划时代的明治维新运动。我关心的另一个问题是,西方人是否将鸦片也推销到本?如果推销,本人民接受吗?为什么?

答案同样令我震惊。

西方人当然也向本推销鸦片,本人很快接受鸦片,但是没有像其他亚洲民族那样自己食,沦为鸦片的瘾君子和受害者,而是明地学会利用鸦片赚钱,毒害别国人民。本紧随西方人,一度成为亚洲最大的鸦片输出国,把鸦片卖到一衣带水的中国和朝鲜。这个悲惨事实令我痛心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好像被敲断脊梁骨的狗。

令人欣的是,一个勿庸置疑的事实,中国共产仅用三到四年时间,就完成清王朝和民国政府一个多世纪没有完成的伟业。到1953年,也就是我呱呱坠地那一年,中国政府宣布:中国大陆彻底铲除鸦片,绝烟祸。帝国主义毒害中国人民的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3我在拙作《大国之魂》中多处提到,我曾有过一段偷越国境与罂粟花共舞的短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