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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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度夕红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然在,几度夕
红!
几度夕红因甚斜
留不住?
翻做一天丝雨!
几度夕红黄昏。
夕斜斜的
在那油漆斑驳的窗棂上,霞光透过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红了那已洗成灰白
的蓝布窗帘。树影在窗帘上来来回回的摆动、摇曳。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又时而疏落,时而浓密,像一张张活动而变幻的图案画片。
梦竹咬着铅笔上的橡皮头,无意识的凝视着窗帘上摇摇晃晃的黑影。然后,又低下头望着桌上摊开的家用帐本:伙食、燃料、调味品、水电、零用、教育、医葯、娱乐…预算中的项目似乎没有一样可以减少,而这些零零碎碎的项目加起来竟变成了那幺庞大的一个数字,收支的差额仿佛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紧咬着铅笔,她呆呆的瞪着帐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这似乎是一项最难的学问,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主妇,她仍然无法让支出不超过预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的握着铅笔,下决心似的把娱乐那一项勾掉,勾掉的同时,她眼前仿佛马上浮起晓白向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和伸开的手。
"妈,哈林篮球队!"晓彤呢?那个永不会做过份要求的孩子,也偶尔会怯怯的来一句:"妈,顾德美约我去看电影!"这些,能够都不管吗?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没有娱乐这项,也还是不能平衡。她考虑了一下,把零用那项的数字重写了一个,再看看,实在是省无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标准,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晓彤有贫血的趋向,明远的身体也不好,晓白又正是发育的年龄,每半年要冲高五公分,正需要营养。反正,算来算去,只是一句话,家用不够,随你怎幺改怎幺算,还是不够。
窗帘上的树影变淡了,暮却逐渐加浓。梦竹猛然跳了起来,看看桌上那个破旧的闹钟。已经五点多了,怎幺一晃眼就五点多了呢?明远和孩子们马上就要回来了,晓白一定窜进家门就要闹吃饭,她匆匆忙忙的把帐本收进
屉,转身走进厨房。
厨房,狭小得不能再狭小,煤气弥漫全室,使人一进去就要呛得咳嗽不止。这间厨房是就着原有的屋檐搭出来的,公家配给明远的这栋宿舍,本来只有两个六席的房间,后面是厨房和厕所。晓彤和晓白小的时候还无所谓,明远夫妇住了前面一间,让一对小儿女住后面一间。但是,孩子逐渐长大,总不能让十八岁的女儿和十七岁的儿子挤在一间房里。于是,迫不得已,他们花了一点钱,把原来的厨房和厕所打通,改成一间房子给晓白住,又在后面搭出一个厨房和厕所,因而,这厨房就小得简直转不开身子。
刚刚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炉上,梦竹就听到大门响,为了免得一趟趟开门的麻烦,全家四个人都各有开门的钥匙。梦竹侧耳倾听,她喜这一刻,她喜
凭脚步和行动的声音,来判断是谁回来了。这是她的一个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筑在那三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哪一个的脚步,都能引起她一阵朦胧而模糊的喜悦。
进来的人举动柔和而细致,她听到轻轻拉开纸门的声音,和搁置书包的声音。然后,一串徐缓而轻俏的脚步声向厨房门口走来,接着,一张女的秀秀气气、文文静静的脸庞就伸进了厨房,白皙的脸上嵌着对乌黑的眼睛,对梦竹展开了一个安静而恬然的笑。
"妈,我有事跟你说。"
"进来吧,帮我把空心菜摘一摘。"梦竹说着温柔的扫了晓彤一眼。她高兴晓彤是第一个回来的,近来,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儿单独相处的时间。那怕不谈什幺,只是看看她,看她那渐成
的身段和越来越秀丽的面庞。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是母亲的骄傲。虽然她也知道晓彤并不是真的"很"美,晓彤太纤瘦,又太安静,不够活泼,不够"出众"。但是,在一个母亲的眼睛里,她已经是够美了。
晓彤走了进来,端着菜篮子坐到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为厨房的狭小程度是无法容纳两个人的。梦竹又看了女儿一眼,晓彤的眉微锁着,薄薄的嘴
抿得紧紧的,梦竹
悉这个表情,这表示有什幺难以启口的事情了。
"晓彤,你说有什幺事要跟我说?"晓彤抬起头来看看梦竹,又俯下头去,兜着圈子说:"妈妈,你知道顾德美?"
"当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学吗?"
"嗯,就是她,这个星期六她过十八岁的生,晚上有个小庆祝晚会,她一定要我参加。"梦竹看看晓彤,她知道晓彤没有说出来的话。好朋友的生
晚会,当然要参加,十八岁的女孩子,早就该有社
经验了,但是…她沉
了一会儿说:"你是担心没有衣服穿,是吗?"
"还不止这个,我总得表示一点意思,送一个蛋糕或者什幺的。"梦竹想起了刚刚还在紧缩开支的预算,一下子就心了起来。她不忍泼晓彤的冷水,晓彤向来不是个
虚荣的孩子,她能体会家里的困难,从不敢正面要求东西,每次需要什幺,都绕着弯儿试探着说出来,如果真不给她,她也不会说什幺。
不过,这次的事不同,这关系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儿已经不是个小娃娃了,应该让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这两个字就太贵重了!要多少的钱才能够让儿女在人前都体体面面的?想着,她不自的就叹了口气。
"妈妈,"这声叹气显然使晓彤不安了,她嗫嚅着说:"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没什幺关系,只是,好像总应该送点东西。"
"顾德美,"梦竹困难的说:"家里不是很有钱吗?"
"是呀,阔极了!"晓彤不假思索的说:"她家的布置才豪华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电唱收音机、地毯、钢琴,讲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纺织公司的总经理!"
"唔,"梦竹哼了一声,切菜刀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动。"所以,和生活环境相差太悬殊的人朋友,是一大负担。"
"妈,你在说什幺?"
"哦,没什幺。"饭开锅了,梦竹把饭锅架高了,关小了炉门,再沉思的望着晓彤。晓彤正低着头摘菜,短短的头发拂在额前,从正面看过去,只能看到她微翘的小鼻子,和好长好长的两排睫。她
到心中一阵
,对这女儿的一种深切的喜
强烈的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说:"晓彤,让我来想想办法,不过,"她迟疑了一下。"关于这件事,最好别告诉你爸爸!"晓彤抬起头来注视着母亲,笑了。这笑容像拨开云层的青天,那样清朗愉快。她站起来,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龙头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亲说"想办法",就是答应她的要求了,而且,一定会真的想出办法来的。梦竹望着晓彤含笑的立在水槽旁边,心里却
得厉害,想办法,她又能想什幺办法呢?如果有一个童话中的聚宝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钱变成许许多多…
大门又响了,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之后,是奔过两间屋子的重重的脚步声,书包拋在地上的重物坠地声,和篮球击在墙上的砰然之声。然后,晓白窜进了厨房里,头
脸的汗,一件白
的运动衫
透了的贴在身上,连黄卡其布
子的
部,也
了一大截,一面跑进来,一面嚷着:"哎呀,热死了!傍我一点水!"说着,他从梦竹的背后挤过去,一直冲到水龙头前面,把头往水龙头下面一伸,哗哗的淋着水,又仰过头来,用嘴衔住水龙头,咕嘟咕嘟的把自来水咽进肚子里,晓彤被他挤到厨房门外去了。梦竹嚷着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喝自来水!屋子里的冷开水瓶里灌得
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认定了喝自来水,多不卫生呀!"晓白抬起
是水的脸来,晒成红褐
的皮肤闪闪发光,睫
上全挂着水珠,眼睛都睁不开了,他带笑的拍了拍自己的
口说:"全家就是我的身体最
,你猜为什幺?就因为我喝的是自来水!"
"什幺谬论!"梦竹说,一面望着那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的儿子:"你又是怎幺的?这样一身一头的汗!"
"打球嘛!下学期我一定可以被选进校队!"
"打球?"梦竹不的说:"只知道打球,书也不念!"晓彤站在厨房门口,丢给晓白一块
巾说:"你擦干了赶紧走开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给你这样一淋水,又
脏了!"晓白接过了
巾,站在厨房通卧室的门口,用
巾在头发上一阵
擦,梦竹皱着眉叫:"你还不走远点,头发里的水全掉到我菜锅里来了,怎幺你一举一动都要惹人嫌呢!"晓白靠在厨房门上,伸头望着洗菜盆说:"怎幺,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幺菜?"梦竹没好气的说:"假如你争气一点,考得上省中联考,不读这个贵得吓死人的私立中学,我们又怎幺会穷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钱都给你拿去缴学费,三天两头还要这个捐那个捐的…空心菜!别人都不说话,你还要来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