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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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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道:“地图。”张苍道:“嗯,地图…在这里。要哪个地方的?这一层是东边的,这一层是东南…”韩信道:“我要西南。”

“西南?”张苍回过头来“大人,您要西南的?”韩信道:“是的。”张苍若有所思地看着韩信,道:“如果大人是想替汉王找一条回关中的路,我劝大人还是别费这个心了。”韩信道:“为什么?”张苍道:“没用的。丞相早就找过了,也早就死心了。现在丞相正在考虑重修栈道。”韩信摇摇头,道:“那不是办法。把地图给我,我再看看。”张苍叹了口气,从木架上出两卷图,道:“这是《关中形势》,这是《褒谷舆图》,你对照着看吧。”韩信将图摊在一张几案上,仔细看了起来。

张苍看着他,摇了摇头,拿起一柄拂尘,走到一边去为简册掸灰,顺手整理整理。

韩信看了半个时辰,然后将图卷起,还给张苍。

张苍道:“怎么样?”韩信道:“你说的不错,是没办法了。”张苍道:“就是呀,要有路咱们还用窝在这地方?项王已回彭城,正是咱们出兵三秦的好时机啊。”韩信不由地看了张苍一眼,觉得这个小小的相府文吏也颇有见识,有心和他多聊几句,但想想还是住口不言了就算能谈出名堂又能怎样?如今自己算是什么身份、难道还有资格起用人家?

这样想着,韩信走到一排排木架前,随手出几册简牍看了看,又放回去。再走几步,看到一个极高的架子,自上而下摆图。

“这是什么?也是地图吗?”韩信问着,随手了一份展开看看,却发现是一幅人像。张苍道:“这些大概是这里最没用的东西了――是秦朝缉捕人犯的绘像。我早建议丞相把这些东西清理掉了,丞相懒得管这种小事,让我自己看着办。你看,这么一大堆,叫我一个人怎么搬?就随它去了。”韩信又随手了一份看看,道:“为什么没用呢?这些人都是犯过事的,天下安定以后,也许还要查一查吧!”张苍道:“嗨!什么犯过事。偷摸狗的小事上不了里的存档秘图!能上这图的,十个有九个是潜藏民间的六国显贵。三十年风水轮转,如今秦朝完了,这些人倒上台了,称王的称王,封候的封候,搞得比当年的六国还热闹。难道咱们还保存着这些缉捕他们的图像,等着惹火上身吗?”韩信点头道:“嗯,这倒是。”张苍道:“况且,这些图像有好多只是摆摆样子的,一点用也没有。你听说过张耳陈馀那个笑话吗?”韩信道:“没有,怎么回事?”张苍道:“这两人原是魏国名士,连始皇帝都听说过他们的名头。魏国灭亡后,这两人当然上了朝廷的缉拿名单,张耳的赏额是千金,陈馀的是五百金。当时他们藏匿在陈县,改名换姓,还混了个‘里监门’的差使。后来朝廷的诏令和画像来了,你猜他们怎么办?”韩信道:“先躲起来避避风头吧?”

“躲起来?”张苍脸上出忍俊不的笑容“他们就堂而皇之地拎着那两幅画像挨家挨户去传令,还疾言厉地警告大家要注意这两名‘要犯’!”韩信一愣:“他们有那么大胆?”张苍笑道:“哪里是什么大胆,那画像跟他们俩的相貌差到不知哪里去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们还怕什么?”韩信哈哈大笑:“不至于吧,朝廷的画师就这水平?”张苍道:“倒也不是画师水平臭,实在是这种画太难画了。你想,又没见过真人,光凭着四处打听来的道听途说,杂七杂八的拼在一起,能准得了吗?尤其是他们这种六国遗臣,在民间很受同情,一些口述者往往故意误导官府,胡说一气,画出来当然就更离谱了。”韩信诧道:“既然不准,还要这些画像做什么?不是多余吗?”张苍道:“也不是每一回都不准啊,一些在朝廷过面的――比如入秦做过‘质子’的六国宗室公子,就画的准的。还有一些本身就以相貌异常而闻名的,也能画个八九不离十。像张良,出了名的男生女相,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就冲这一点,还画不出么?”韩信点点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话用在张良身上正合适。这样一个有胆识、有魅力的才智之士,却长了一张秀美如女子的脸,实在叫人难以想像。而正因为难以想像,这又成了张良的标志得他不得不在博沙一击后东躲西藏,亡多年。于是叹道:“是啊,子房就是被他的相貌拖累了。”张苍一怔,他注意到韩信很自然地称了张良的字而不是姓名,仿佛知似的,不由得微诧异。他见过这个新任都尉的履历,在项王那边,只是一个执戟郎中,在汉王这边,也不过是只当过连敖,怎么会和名天下的张良相识呢?

韩信发现了张苍脸上的诧异之,倒是有点自悔失言。虽说自己心怀坦,但既已抱定主意暂时不公开张良与自己的密约,又何必在言语中落下痕迹呢?便沿着那排木架缓步走去,有心岔开话题。只见架上的画卷越来越少,但封缄越来越严密,想必是被图绘者的身份越来越重要,伸手取看了几份,果然都是六国宗室公卿,赏额动辄上千金。走到尽头,只见这列木架上空空,只在角落里摆了只颜陈旧的漆金木匣,便道:“这里面是什么?也是画像吗?”说着便要拿那只木匣。

“啪”一声,张苍的手一下按在那木匣上。

“大人,”张苍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别看!”韩信诧异地回过头来,道:“怎么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张苍道:“一幅…画像。”韩信笑道:“那有什么好紧张的?秦朝已经灭亡了,还有什么人的画像要搞得这么隐秘?打开给我看看啊!”张苍道:“不!不!大人,听我一句话,真的别看。”韩信越发奇怪,道:“为什么?”张苍道:“因为他…他不是人,是妖孽。”韩信道:“你说什么?”张苍两眼望着前方,用一种奇特的、混和了恐惧和憎恶的声音道:“他是一个妖孽,真正的妖孽。他会带来最可怕的厄运。我…我不想再见到他,甚至他的画像。我曾想把这画像烧毁的,可终究还是不敢。他是有着真正神通的,我怕连他的画像也带有异之力…”韩信注视着张苍。

这个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儒雅之吏,此刻脸苍白,眼中出一种强烈的恐惧之,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韩信心中一动,道:“你说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张苍道:“不,我…我不想提到他…。”韩信道:“‘他’叫什么名字?”张苍道:“大人,你别问了…。”韩信道:“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张苍惊讶地抬头。韩信看着他,目光中有某种坚定的东西。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张苍咽了口唾沫,艰难的道:“他用的是化名,自称叫…东海君。”治粟都尉内室。

几案上静静地放着那只颜陈旧的漆金木匣,韩信坐在几案前看着。

匣子还没打开,开启匣子的钥匙就在他手里。是张苍给他的。

如果大人一定要看,张苍诚恳地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大人,相信我,那妖孽真的会带来厄运。

真的么?这个神秘的术士真有那么可怕?秦始皇真的是因为他而益昏聩?帝国真是因为他而走向灭亡了?

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世上真有什么神仙鬼怪。当初听仲修讲那个离奇的故事,他就认定那只是一出幻术与技巧杂糅的骗局。那术士可以骗过秦始皇,骗过仲修,甚至骗过师傅尉缭的眼睛,但一定骗不过他的。他相信产,只要有足够多的资料,他就能找出这个术士的破绽,戳穿这出骗局。然而没过多久,咸就被项羽焚烧劫掠一空,一切可寻的线索就此中断,他以为真相将永远埋没在殿的废墟下了。

不料,就像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安排似的,仅仅几个月后,就在这偏远的南郑,他再次接近了真相。

机会来的那么快,这么轻易,以致他几乎有些来不及接受。漆金木匣放在眼前,匣面的云气玄鸟依然繁复致,只是颜已有些暗淡。这种在许多廷器物上都可以见到的图案,此刻看来竟有些诡异。

真相也许就在这木匣之中,而开启它的权力,就在他手中。那术士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让这木匣凭空消失吧?然而他一时竟有些不敢动手。

怎么回事?难道他内心深处竟也开始相信那个东海君的妖术了?

不!不会的!怪力神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叫他害怕过。他理智而冷静,对于这个世界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和信仰,坚信人的智慧终能解开一切谜团。那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不知道。

他终于将钥匙入了木匣匙孔,小心的旋转。

“嗒”的一声轻响,匣锁松开了。他掀开匣盖。

匣中放着一幅叠得很平整的画,那丝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质地光泽明显比在相府看到的那些别的画要好。

他将手伸入匣内,取出画,犹豫了一下,一拎一展,铺在了几案上。

那是一幅笔致生动、惟妙惟肖的全身像。画中人一身黑衣,神情冷漠,面容瘦削,冷冷的目光似已透出画面,与他相对视。

到口开始发干,手脚有些冰冷。

如果大人一定要看,张苍诚恳的道,也最好看后就把它忘掉。

晚了,太晚了,他不可能忘掉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东海君,就是沧海客。

丞相萧何对这个新任的治粟很不意。

这个年轻人乍得高位也不知道珍惜,成天一幅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样子。上朝三天两天迟到,廷议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的,有时居然还会闭目假寐起来。

忍了几天,终于忍无可忍,遂把这个年轻人召进相府,疾言厉的训诫了一遍。

韩信一言不发的听着,等萧何训完后,才慢的说了句:“丞相明示,属下到底有哪件公事办错了?”

“就你这态度能不出错?”萧何真火了“好,我现在就找给你看!”萧何怒气冲冲的翻开有关军粮的账册公文。找个差错还不容易?他自己就是吏掾出身,对公事上的积弊漏最清楚不过。

真没见过这么不识相的年轻人!

一小半翻下来,萧何吃惊的看了看韩信。

年轻人站在那里,依然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低着头,百无聊赖的剥着自己的指甲。

萧何低下头去,放慢了速度仔细往下看。

一遍看完,萧何惊呆了。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头开始看。

这次他看得更慢了。

慢慢的,第二遍也看完了。

萧何抬起头,吃惊得看着韩信。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公事办得这么漂亮!汉军的军粮管理向来混,连素有经验的人都没好过。眼前这个一脸懒散之的年轻人,才上任十多天,居然就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数据都确异常,无可挑剔。他是怎么做到的?

韩信见萧何不语,编导:“如果丞相没有别的事情,属下就先告退了。”

“等一等,”萧何犹豫了一下,道:“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谈。”韩信淡淡一笑,依言坐下。

萧何疑疑惑惑的上下打量着韩信,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听夏侯婴说,你能将兵法倒背如,是真的吗?”韩信又是一笑。那天夏侯婴为了摸他的底,拿了书房里的所有兵书来考他,从《六韬》、《司马法》、到《孔子》、《吴子》,甚至连颇为冷僻的《鬼谷子》都问过来了,也没能难倒塌,于是就动得不得了,赶忙进荐贤。然而这样的测试是很可笑的,他从来未引以为荣过。

“为将之道,最重要的不在于读兵书,”他道“而在于将兵法的原理灵活的运用于实战,以取得胜利。”萧何闻言神一振,肃容道:“嘿,请说的具体点。”韩信道:“如今的为将者,能背出《孙武子十三篇》的也不在少数,可是有几个人有孙子那样的成就?说来说去,他们只是把兵法停留在口头上,一逢战场厮杀,还是只靠死拼硬打,本不懂奇正虚实之用。”萧何点头道:“是的,我也发现了这一点。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兵法有效,为什么会没人用呢?”韩信道:“不用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本就没读懂。有些人背了《孙子》,只是为了时尚,显得自己有深度,实则连辞句的意思都没懂,又怎么谈得上使用?另一种则是读懂了,但只懂了一半。上乘兵法都是大道,而大道也往往是最简单的。肤浅者于是就认为它只是毫无实用价值的空谈,浅尝辄止,不愿深究。像项羽就是这样。”萧何皱了皱眉,道:“你说别的我都赞成,可你要说项羽肤浅,我难以苟同。他从起事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是人所共见的。尤其是巨鹿一役,以少胜多,威震天下。以秦之强大,他只用三年时间,就率诸侯灭之,其势何等赫赫奕!说这样的人兵法不行,还有谁行?”韩信淡淡一笑。对项羽有这样误识的人实在太多了,从他弃楚归汉以来,三天两头有人一脸崇拜的向他打听这位力能扛鼎的传奇式人物。他叹了口气,耐心的解释道:“灭亡秦国的不是项羽,而是秦国的统治者。始皇暴,二世昏庸,刑法严苛,赋役沉重。当此之时,民间积怨已久,犹如干柴遍地,只需一星火花,便可燃成燎原之势。再加上陈胜起义,席卷关东,事虽不成,也已将秦朝的统治冲击得摇摇坠了。在这种情况下灭掉秦国,简直不需要技巧。这就是以项羽之浅薄也能成事的原因。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可称道的呢?他打倒了一个巨人,只是这个巨人早已病入膏肓了。”说到这里,韩信心中一动。

显赫一时的秦朝到底为什么这么快就从内部开始糜烂?这正常吗?此前哪个朝代的兴衰周期有这么短?难道那个神秘的东海君——或者叫沧海客…真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那他所图的有是什么?天下大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些事情之间有没有联系…

萧何没有注意到韩新的心事,他已经听得完全入。对时局这样别开生面的分析,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又是新奇,又是佩服,连连催韩信继续谈下去。

谈完时局,再谈治军,又谈治国…

谈到天黑,萧何喜不自胜的道:“汉国有你这样的人才,何愁不兴?我要进!我要立刻去见大王!”萧何兴冲冲的走了。韩信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有用的。

萧何现在的反应,就和夏侯婴与他进行过那番长谈之后一样。但他知道,没有用的。

汉王东归无望,早已懒得继续扮演一个礼贤下士的明君了。如今就算管、乐再生,他也不会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