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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霞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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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志!我不能说,我真难受,我明天告诉你吧,呵!我们女人真作孽呀!”于是她把被蒙着头,动也不动,也再没有叹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到屋外去散步,不觉得就走到村子底下去了。我走进了一家杂货铺,一方面是休息,一方面买了他们很多枣子,是打算送给刘二妈家里煮稀饭吃的。我请他们派个人帮我拿枣子同我一道回去,那杂货铺老板听说我住在刘二妈家里,便眨着那双小眼睛,有趣的低声问我道:“她那侄女儿你看见了么?听说病得连鼻子也没有了,那是给鬼子糟踏的呀,”他又掉转脸去朝站在柜台里边门口的他的老婆说:“亏她有脸回家来,真是她爹刘福生的报应。”

“那娃儿向来就风风雪雪的,你没有看见她早前就在这街上去,她不是同夏大宝打得火热么,要不是夏大宝穷,她不老早就嫁给他了么?”那老婆子拉着衣角走了出来。

“谣言可多呢,”他转过脸来抢着又说。这次他的眼睛已不再眨动了,却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听说起码一百个男人总睡过,哼,还做了本官太太,这种缺德的婆娘,是不该让她回来的。”我忍住了气,因为不愿同他吵,就走出来了,我并没有再看他,但我觉得他又眨着那小眼睛很得意的望着我的背影。

走到天主堂转角的地方,又听到有两个打水的妇人在谈着,一个说:“还找过陆神父,一定要做姑姑,陆神父问她理由,她不说,只哭,知道那里边闹的什么把戏,现在呢,得比破鞋还不如…”另一个便又说:“昨天他们告诉我,说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唉,怎么好意思见人!”

“有人告诉我,说她手上还戴得有金戒指,是鬼子送的哪!”

“说是还到大同去过,很远的,见过一些世面,鬼子话也会说哪。”这散步于我是不愉快的,我便走回家来了。这时阿桂已不在家,我就独自坐窑里读一本小册子。

我把眼睛从书上抬起来,就看见站在最里边的两个粮食篓子,那大约很有历史的吧,它的颜同墙壁一般黑,我把一块活动的窗户纸掀开,就看见一片灰的天,(已经不是昨天来时的天气了)和一片扫得很干净的土地,从那地的尽头上,伸出几株枯枝的树,疏疏朗朗的划在那死寂的铅的天上。

院子里简直没有什么人走动。

我又把小箱子打开,取出纸笔来写了两封信,怎么阿桂还没回来呢?我忘记她是有工作的,而且我以为她是将与我住下去似的了。

冬天本来是很短的,但这时我却以为它比夏天的子还长呢。

后来我看见那小姑娘出来了,于是跳下炕去到门外去招呼她,但她只望着我笑了一笑,便跑到另外一个窑去了。我在院子里走了两个圈,看见一个苍鹰飞入那教堂的树林子里边去了。那院墙里有很多大树。

我又在院子里踱起来,我走到靠右边的尽头处,我听见有哭泣的声音,是一个女人,而且在抑住自己,时时都在擤鼻涕。

我努力的排遣自己,思索着这次来的目的和计划,我一定要好好休养,而且按着自己规定的时间去生活,于是我又回到房子里来了,既然不能睡,而旧笔记又是多么无聊呵!

幸好不久之后刘二妈来看我了,她一进来,那小姑娘跟着也来了,后来那媳妇也来了。她们便都坐到我的炕上,围着一个小火盆。那小姑娘便检阅着那小方炕桌上的我的用具。

“那时谁也顾不到谁,”刘二妈述说着一年半前鬼子打到霞村来的事:“咱们家住在山上好些,跑得快,村底下的人家有好些都没有跑走,也是命定下的,早不早,迟不迟,这天咱们家的贞贞却跑到天主堂里去了,后来才知道她是找那外国神父要做姑姑去的,为的也是风声不好,她爹正在替她讲亲事,是西柳村的一家米铺的小老板,年纪快三十了,填房,家道厚实,咱们都说好,就只贞贞自己不愿意,她向着她爹哭过,别的事她爹都能依她,就只这件事老头子不让,咱们老大又没儿,总企望把女儿许个好人家,谁知道贞贞却赌气跑下天主堂去了,就那一忽儿,落在火坑了哪,您说做娘老子的怎不伤心…”

“哭的是她的娘么?”

“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儿呢?”

“侄女儿么,到底是年轻人,昨天回来哭了一场,今天又天喜地到会上去了,才十八岁呢。”

“听说做过本人的太太,真的么?”

“这就又难说了,咱也摸不清,谣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经上身了,到那种地方,还保得住干净么!小老板的那头亲事,还不吹了,谁还肯要鬼子用过的女人,的的确确是有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就说了。她这一跑,真变了,她说起鬼子来就像说到家常便饭似的,才十八岁呢,已经一点也不害臊了。”

“夏大宝今天还来过呢,娘!”那媳妇悄声的说着,又用着探问的眼睛望着刘二妈。

“夏大宝是谁呢?”

“是村底下磨房里的一个小伙计,早先小的时候同咱们贞贞同过一年学,两个要好得很,可是他家穷,就连咱们家也不如,他正经也不敢怎么样的,偏偏咱们贞贞痴心痴意,总要去着他,一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还不是为了他,自从贞贞给本鬼去后,他倒常来看看咱们老大两口子,起先咱们大爹一见他就气,有时骂了他,他也不说什么,骂走了第二次又来了,倒是一个有良心的孩子,现在自卫队当一个小排长呢。他今天又来了,好像向咱们大妈求亲来着呢,只听见她哭,后来他也哭着走了。”

“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儿的情形呢?”

“怎会不知道,这村子里就没有人不清楚,全比咱们自己还清楚呢。”

“娘,人都说夏大宝是个傻子呢。”

“喑,这孩子总算有良心,咱是愿意这头亲事的,自从鬼子来后,谁还再是有钱的人呢。看老大两口子的口气,也是答应的,唉,要不是这孩子,谁肯来要呢,莫说有病,名声就实在够受了。”

“就是那个穿深蓝短棉袄,带一顶古铜翻边毡帽的。”小姑娘闪着好奇的眼光。似乎也很了解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