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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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霾的天穹下,一丝风也没有。森森的雾从的大地升起,泛着死白的颜。雾气绕盘旋着,在苍茫的大地上投下影影绰绰的影,逐渐翻过山冈,朝着冈下那无数具腐烂的躯体飘散过去。

这些躯体各自以扭曲的姿势呈现在雾气中,或蹲或跪,或伏在残破的马车上,或大的木藜上,还有的相互扶持屹立不倒,尽管彼此的刀剑都穿透了对方的身体。而更多的则陷在地里,和着血泥,再辨不分明。

若不是那双眼睛间或一轮,谁也不知道在烧焦的马车下,在重重叠叠的尸体旁,竟还有一个活着的,或者说还未完全死透的人。

这双眼睛躲藏在一簇散的头发后面,僵直地瞪着前方。那瘦小的身体则被麻布紧紧裹着,无力地抗拒着雨寒雾。两只纤细的脚没有鞋袜,挤在水汪泥泞里瑟瑟发抖。

在过去的几天中,他将山的尸体寻了个遍,得到了不知庆幸还是失望的结果——父亲并不在这死去的四千一百三十五人里。

不在这里,但并不意味着父亲没死,也许死在僻静无人的地方,连个收埋之人都没有。如果还活着,则仍要提着带血的,等待下一次的搏命厮杀。

他这么想着,只觉支撑着自己这么多子的希望终于熬得油尽灯枯。当时,马车上的火还没完全灭,那些零星的火苗似乎仍有点儿温暖,于是他就势蹲下,看着火。

他这个时候头脑出奇地灵光,记起父亲曾说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人在雪地里站着不动,后来冻僵了想走也走不了,就那样僵死了。到天人们见到他时,还站着呢。

他于是想:我这样蹲着会不会死呢?若是死了,到了天,小草野花会不会爬我的身子呢?他继续保持着奇怪的蹲姿,一面想开在身上的到底是野菊好些还是映山红好些。

就在此时,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出现在身后不远的地方。那少年头发蓬,脸上蒙着白布,身上本来青白的布衣已搅得是泥水,背着几个麻布包袱。天地这么沉,他却浑然不觉,头颈被细雨淋了,他也懒得遮一下——因为他实在没有闲工夫。

他忙着将地上的冻殍残尸一具具翻起来,觅出残存的铜币、铁戒指、长命锁等,统统装进包袱。运气好的话,还能在不起眼的包裹中翻出碎银金软,这时他便会警惕地四下打量,顾不得血腥泥浆,到衣服最里面去。

这行为颇让人怀疑他是沙场的盗尸者了。然而他又不像普通盗尸人。地上到处是积血雨的大坑,不知深浅。少年每翻完一具残骸,就拖到坑边,用力一脚踢进坑中。坑里尸体渐渐堆,他的包袱也变得越发沉甸甸了。然后他掏出一个铁铲,费力地铲土去掩埋尸堆。

他做这一切时动静其实大的,一具具残缺的尸体被他拖得地扑腾。有时候还有数十只头血污的乌鸦跟他较劲,干涩的惨叫一两里外也听得清楚。不过原先那人冻得似乎连耳朵都麻木了,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两人就在这十数丈内各忙各的:一个忙着活计,一个忙着死去。

不知不觉间,少年身旁已堆起四五个鼓鼓的包袱。再也无可用的空包袱,他只好停下手脚,看看身后高高的几堆死尸,再看看暮四合的天,有些兴犹未尽地长出了一口气。他跑上一个小山丘,赶在天全黑之前观察一下,盘算明动手的地方。辨明了方向,他快活地打个呼哨,冲下山丘,扛起包袱,正待动身时,突然一怔。

有个什么东西在不远处闪了一下。

这光亮其实一点儿也不打眼,但那少年立时如闻到腥的猫一般眼珠发光,反手甩了包袱,弯寻去。他跳过水坑,跨过战马的残骸,一脚踢散烧焦的马车,把粉碎的战旗扯来扯去,就差在地上刨一层土了——没有,什么都没有。

怪了。少年搔搔脑袋,在原地转了几圈,顺手扯开麻布,突然吓得浑身猛一哆嗦——有双碧幽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与那些死人惨白的眼睛相比,更如暗夜里的鬼魅。

少年浑身寒直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不料脚下一绊,摔了个四脚朝天。他也顾不上疼痛,只挣扎抓,摸着一件物事就冲那东西扔过去。

“砰”的一声,竟是只断臂,在麻布上弹起老高。麻布被手臂砸得一抖,掉了些冰渣也似的水珠,那眼珠子却动也不动。

趁这空当,少年已在血泥地里倒爬出老远。他狂跳的心几乎从喉咙里冲出来,哆嗦了半天,终于摸到一头。他定了定心神。

因为隔得有些远了,那眼中骇人的光已不容易看见,少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望了一阵后,他在泥地里捡起几块石头,没头没脑地扔过去。石头落在地上溅起老高的血泥,砸在马车上“砰砰”直响,砸在那事物上却只发出难以辨别的“扑扑”声,如中败絮。少年呆了呆,突然又是一个灵——那东西动了,结结实实地扑倒在泥里。

“呱——呱——”道曾放下锄头,抬头望去,暮里的森林只余下糙的剪影,早已辨不出寒鸦的所在,但他却像见到似的咧嘴一笑,道:“好吃吧?吃够了早些回去,明还有的是。唉!”他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在冻得有些麻木的脸上用力了几下。今的活总算快完了。他这么想着,猫下,将最后一坛骨灰放入坑中。而后站直了,他双手合十,默颂了一段经。

风卷起败叶,在一排排隆起的土丘周围盘旋,仿若游魂;寒鸦干涩的嚎叫此起彼伏。道曾颂完超度经文,朗声道:“生而有灭兮,常生常灭;常生常灭兮,何所何取;诸法无常兮,因缘所系。不若归去,不若归去!”最后一声发出,百多只寒鸦扑棱棱飞腾起来,从大片的坟头上一掠而过。干涩的叫声远远传来,良久方息。

道曾长吐出一口气,似乎有些怅然,可是眼神淡淡的,也说不上如何介意。他望了一眼天际,不知何时已是云淡风清,月亮悄悄探出了半个头,咧嘴一笑,道:“归去又如何?”

“和尚,和尚…”——“砰!”——“哎哟…”道曾继续铲土,头也不回地道:“小靳,怎么如此慌?难道在山上遇见了虎狼?”

“不是啊和尚,是…是…”有人一边应着,一边飞速地自林中奔出。那人看起来有点奇形怪状——脖子上挂着两只沉甸甸的大口袋,间亦绑着同样两只布袋,里面不知装了什么,跑起来“叮叮当当”地响,好似一辆挂破铜烂铁的牛车。他吃力地猫着——除了脖子上挂的包外,还因为背上背着团漆黑的东西——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一跳一跳地跑着。

奔到近前,他费力地蹲下来,放下背上的事物,拖着身上的包袱爬上小丘,扑在地上,累得大声叫唤。道曾停下活计,笑道:“小靳,你仍是这样地不知足。贪念身,何求洒。今怎会有这样多的收获?”

“哎呀。”那少年扯下包脸的白布,抹一把汗,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着气道:“今…今我向北走,果然…果然又被我发现一个战场。嘿嘿…死的人…死的人总有两千吧。前村的王铁匠硬说羯人是往西走。我就不信!有冉闵大人的大军在西面,他们敢?哎哟,累死了累死了…”道曾看他两眼,突然脸一变,放下锄头走过来,沉声道:“人?”

“和尚,难道我小靳做事还会错么?”少年老大不耐烦地道,“人统统都埋了啊。我小靳自从跟了你,老早就…那个叫做洗心革面…”道曾指着坡下那团麻布裹着的事物,重复道:“人?”小靳一呆,跟着在自己脑袋上“啪”地一拍。还未等他跳起身来,道曾已如一道轻烟般掠下小丘。小靳抢上一步,叫道:“人僵了,不过好像还有口…”话音未落,“呼”的一声响,小靳的小脑袋刚来得及一缩,道曾的身影再度掠过他,扛着那事物往山坡上一处庙宇如飞而去,劲风带得小靳一趔趄。

“…气了。”半晌,小靳冲着那远去的青影有气无力地道。他抓抓脑门,转身收拾他的包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