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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初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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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那红袍人已知无论怎样退避,均难开对方这如蛆附骨的一腿,当即仰面跌倒,一柄软剑忽自他间弹出,灵蛇般削向黑衣人左足。那黑衣人似未料到此招,居然笨拙至极地向剑锋上撞去。众人只听到一声脆响,定晴看时,只见那红袍人茫然立在雪中,不知何时,背上已多了一个清晰的雪脚印。那黑衣人却手拿一截断剑,仰头望天,若有所思。

众人正自惊疑,忽听那黑衣人开口道:“你是魔教中人?”声音尖细刺耳,似故意掐着嗓子说话,借以隐去原声。那红袍人死盯住他道:“咱家年轻时,确曾在神教中效命。”那黑衣人冷冷一笑,又道:“这么说,你一身武功是周应扬传授的了?”那红袍人叹了口气道:“蒙他老人家悉心指点,只是咱家却不成器。”那小僧隐身石后,听二人提到老伯伯的名字,一颗心怦怦跳,暗想:“莫非他俩个都是周老伯生前故旧?”正疑间,只听那黑衣人尖声道:“依你看我与那厮相较,谁能占得上风?”那红袍人直视其面道:“他老人家若还在世,你未必便能胜他。况你拾他遗惠,本就逊了一筹。”那黑衣人默立良久,突然大笑道:“可惜他已死了,这回是真的死了!”说话间显得极为动,笑声洪亮高亢,出异常的得意。

猝见人影一闪,那红袍人已纵上前去,抓向他面门。那黑衣人仓促无备,遮拦已晚,嗤地一响,面具被抓破了半边。

那红袍人一招得手,忽出无比的惊恐,恍似看到了厉鬼凶魔,失声道:“不想这么多年,你还不死心!”那黑衣人冷笑道:“你既知我图谋,今还想活么?”那红袍人自见了对方面目,居然斗志全失,眼见黑衣人迈步上前,大呼道:“这人是武…”刚说至此,一柄利剑已透而过。场上众人无一不是好手,但那黑衣人如何拔剑,如何杀人,却谁也没有看清,心下无不骇然。

那黑衣人由尸身上出长剑,又从红袍人手中拽下半边面具,带在脸上,随即迈开大步,向南行去。

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举一动,及见他迈步南行,都长舒了一口气。那知那黑衣人行出数步,突然兜转回来,如惊猿兔,直奔西面十几名锦衣人扑去。这一扑脚下大有古怪,竟踢起层层雪,一件黑袍裹在雪中,霎时模糊不清。西面数人见了这等声势,尽皆惊呼失声,只觉似有一座雪山来,双目均被飞舞的雪片住。

东北南三面的锦衣人,只望见西面雪腾空,光耀眼,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见那白染得血红,竟于数人倒地声中,一同飘落在地。众人丧眼西望,但见茫茫雪野中,转眼间只剩下一条黑影仗剑独立。

那小僧伏在石后,直看得惊心掉胆,心里一个劲地祷告:“可千万别让他看见我。”忽听一人高呼道:“大伙站住三面,快用暗青子招呼他!”话音刚落,三面寒星疾闪,数十件暗器挟风来。那黑衣人并不慌,长剑频刺,剑尖好似长了眼睛,将数十件暗器尽皆挑落。剑法轻灵飘忽,直似无心而为,全无半点支绌之态。

众人见他运剑如神,风雨难侵,均萌退志,发一声喊,数十人分做几股,向四面溃窜而去。那黑衣人似生怕众人逃走,晃动身形,倏然赶至几人身后,剑光闪处,几名锦衣人立仆于地。众人心头更慌,怪叫着向四下狂奔突。

那黑衣人见众人四散,急切间拦截不住,俯身攥起几个雪团,运劲向东面奔得最快的几人掷去。这雪团本是甚轻之物,被那黑衣人随手抛出,却飞出十数丈远,雪团破空,发出呜呜的怪声。那几人疾走之下,惊觉背后有异,正待回头观瞧,不想脚步稍停,背上跟着一麻,就此动弹不得。

那黑衣人手上不停,又掷出雪团,向南面几人打去。那几人虽有防备,仍是闪躲不过,无不应手而倒。那黑衣人如法炮制,不一会儿,便将二十余人打翻在地。

此时偌大的雪野中,只有十余名锦衣人兀自发足狂奔。那黑衣人见东面几个锦衣惶惶而窜,已奔出数十丈远,知再掷雪团已难如愿,当下展动身形,向东追去。北面几个锦衣人见他无力兼顾,暗叫侥幸,加快脚步,齐向那小僧隐身之处纵来。

那小僧见几人惊窜如鼠,暗暗叫苦道:“他们向这儿逃来,一会那黑衣人折返,说不得连我也一并杀了。”正心慌时,那黑衣人果然杀了东面几人,掉头向北冲来。那小僧见他犹如一团黑云,足尖只在地下一点,便纵出几丈之遥,正凌虚踏般飘来,直吓得魂飞天外,大叫一声,拔腿便跑。几名锦衣人也料不到他来得如此迅快,一时心胆俱裂,不约而同地自怀中取出暗器,反手向那黑衣人打去。

那黑衣人疾步追来,陡见一块大石后纵起一人,微吃一惊,眼见数件暗器袭至,忽将剑尖一挑,撞在一件暗器上。一撞之下,暗器立时转了方向,奔那小僧后心飞来。那小僧惶惶而窜,哪还顾得身后?噗地一声,暗器正钉在他背心。那小僧只觉背上一麻,两只脚竟然站立不住,饶是他内功有成,也不由闷哼一声,栽在雪中…

那小僧半昏半死,不知躺了多久,恍惚间觉有香气隐隐飘来,随听一人轻声哼道:“妹妹你休要泪沾衣,哥哥我岂能忘了情和义…”他听到人声,心念一动:“我这可还是活着?”睁眼望去,只见身旁数尺远近,早有人生起一堆篝火,自己身上也被人盖了几条破布袋。

他侧身向篝火旁望去,见那里早蹲了一人,此时正手拿一枯枝,枝头上了一只肥,美滋滋地凑在火上烤着。他见这人衣衫褴褛,面目丑陋,心道:“这人狼狈之状,比我也强不到哪去。”那人见他已醒,开口道:“你小子命倒大,嗯,口福也不浅!要是再有一个时辰不醒,老子我吃完了就走,可不管你这些个闲事。”那小僧挣扎起,微一挪动,便觉后背火烧火燎地疼痛,实是动弹不得。那人骂道:“老子刚用神药把血止住,你动个!”那小僧不敢再动,心想:“这人脾气可坏的很呢!”那人见他不敢作声,甚是得意,却又皱眉道:“你小子怎会与那些个锦衣卫混在一起?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小僧支吾道:“我…我没和甚么卫混在一起,我…”那人不容他说完,便骂道:“没跟他们在一起,为何狗一般与他们躺在一处?若不是老子路过,见你哼哼叽叽,还有口活气,你这条小命还在么?

“那小僧见说,忽然想起了甚么,颤声道:“那…那些人都…都…”那人冷着脸道:“那些兔崽子都被人杀了。你是不是觉得可惜?”那小僧听到数十人尽被诛杀,寒意涌遍全身,那人随后又说了甚么,他竟全未听见。

那人见他呆呆地出神,也不多问,从身上撕下一只腿,递到小僧面前道:“小子,这世上像我这么好心肠的人可不多,换做旁人,睬都不睬你一眼。这年头便是死人的年头,甚么新主登基,诛除恶觉,都是扯淡!老百姓该挨饿的,还他娘的挨饿。”那小僧自幼出家,从未食过荤腥,见那人递过腿,犹豫着不敢去接。那人眼一瞪道:“都他娘的到了这步田地,还要假假腥腥?我看你必是少林寺的和尚,在外犯了戒规,说不定是犯了戒,才被寺里赶了出来,得野狗一般。

“说罢再不看小僧一眼,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那小僧见这人言语俗,微生不快,但想自己这条命总是他救的,又生念,于是去了厌恶之心,轻声道:“大爷,谢谢你一番好意。”那人正在大嚼特嚼,听了这话,含混着骂道:“他***!你管谁叫大爷?老子真那么老么?”那小僧自觉失言,忙撇过头去,不敢作声。

那人吃罢一只腿,见小僧仍呆呆地躺在地上,口气稍缓道:“老子大号没有,小名王三,以后你便叫我王三哥吧。小子,你要不吃东西,这伤可好不了。我这神药只能帮你止血,可填不你肚皮。”又撕下一只腿,递给小僧。

那小僧眼见推却不得,只好接在手中,却不肯食。王三摇头道:“甘陕鲁豫,也不知饿死了多少人?这一只腿,说不得便能救下一条命。你便破一回戒,谁又会怪你?”那小僧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心想:“这位大哥确是好心,我可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况且我被逐出山门,已不是寺中之人,还守甚么寺规?”言念及此,又想起在寺门前乞食被辱之事,忍不住恨恨的道:“你不给我饭吃,我偏要吃你一辈子也不敢吃的东西!”恶狠狠咬下一块,狼虎咽地嚼了起来。王三见了他这幅吃相,先是一怔,继而大笑道:“甚么他娘的清规戒律,我看全是放!看来这世上,只剩下肚子不会骗人了。”那小僧头一次吃,只觉平生所食,无一能及此甘美。工夫不大,竟将一只吃了大半。王三见状,叹了口气道:“小子,你几天没吃东西了?”那小僧脸一红,想了想道:“这倒忘了。”王三哈哈大笑道:“那你叫甚么名字,总不会忘吧?”那小僧怔了一怔,摇头道:“我没名字。”王三奇道:“是个和尚,便有法号。我问你,你是不是少林寺的和尚?”那小僧不假思索道:“不是。”口气异常的坚决。

王三“哦”了一声,点头道:“怪不得你头发这么长。这么说,你这僧衣僧鞋,是从庙里偷来的了?”那小僧含混着点头。王三信以为真,心生恻悯,叹息道:“无家无,无名无姓,又是个苦命之人。”那小僧听到“无名无姓”四字,心中一动:“我无父无母,自来只有周老伯对我最好。在我心中,周老伯便如我亲生父母一般,此后我何不随了周老伯姓氏?”忙道:“我有姓,我…我姓周。”王三听后,打量那小僧一会,双手一拍道:“也好!我叫王三,你便叫周四,以后你我兄弟在一处便是。”那小僧见他大有相惜之意,心头涌上暖。他连来四处闯,从没人与他说过这等热语温言,不住口道:“那我以后便叫你王三哥行么?”王三笑道:“当然行。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周四弟。”走到小僧身边,俯身轻抚其头,大是亲热。

二人呆了一会,篝火渐渐熄灭。王三见周四又打起寒战,说道:“天到这般时候,我二人须找个地方过夜。离此三十多里,便是许昌城。我二人快些动身,亥时便能赶到。”言罢用布袋紧紧裹住周四,抱起他向南行去。

却说许昌本是华夏古城,汉末献帝即建都于此。后曹氏登基,文、明、齐、元等五帝仍立都于斯。这一夜天降大雪,寻常店铺俱已收幌关门,唯城中“百叶楼”上,仍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这“百叶楼”正对着许昌城中最大的一条官道,历为三教九混杂之地,故尔外面风雪虽大,楼内却猜拳行令,热闹非常。

酒保忙着招呼客人,端茶倒水之际,眼见楼梯口上来一个叫花子,手上还托了个似睡非睡的少年,脸一沉道:“臭要饭的,还不快滚!”那花子嘿嘿傻笑,却不下楼。酒保每里见得惯了,也不再理会。那花子见无人阻拦,忙抱着少年躲在西首一处角落。

此时楼上客人虽多,西首这处角落却只摆了一张黑漆方桌,喧闹声中,显得略为清静。只见桌旁坐了二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一人头带方巾,身着细绸宽衣,长须白面,颇有儒雅之态。另一人头带黑帽,身穿褐袍,身旁放了一个黑布幡子,上面划了个鱼,显是个算卦先生。二人似乎甚,这时正浅斟低酌,窃窃私语。那花子将怀中少年放在角落,见周遭只有这一桌客人,于是上前向二人乞食。

那方巾老者见有人跪地求乞,从碟中抓了把清豆放在他手上。那花子一面打躬作揖,一面捧了清豆,躲回角落。

过了一会,只听那方巾老者低声道:“据闻新主登基之初,便罗列魏公公十条罪状,是甚么并帝、蔑后、兵、无二祖列宗、克削藩封、无圣、滥爵、掩边功、通关节等罪,谪置凤,命其司香祖陵。不知先生可闻否?”那算卦先生捻须笑道:“魏阉之罪,罄竹难书,又何止这区区十条?我倒听说这厮离京时,束装就道,仆从尚数百人,复经言官讦奏,新帝颁下谕旨,旨上说逆恶忠贤,窃据国柄,诬陷忠良,罪当死,姑从轻降发凤,不思自惩,犹畜亡命之徒,环拥随从,势若叛然,特着锦衣卫速即逮讯,究治勿贷云云。魏阉至城闻讯,知无幸免,遂自经而死。据悉客氏亦受杖不过,一呼而毙了。”那方巾老者面惊喜道:“诚如君言?”那算卦先生微微点头。那方巾老者暗暗抚掌道:“如此真社稷之幸!”庆幸几句,又皱眉道:“魏阉既诛,不知余如何?”言下甚是惴惴。那算卦先生喝了口酒,轻声道:“崔呈秀自缢身亡;魏良卿、候国兴等俱已处斩;魏广微、周应秋、阎鸣泰等亦已充军。余者革职闲住,永不复用。”那方巾老者喜道:“不想阉如此势力,竟为诛灭,此诚非人之力也!”那算卦先生摇头道:“不然。想那忠贤善诈不及曹,伪恭难过王莽,无拳无勇,却得阶,实因朝中众臣,大多是贪鄙龌龊、毫无廉之辈。魏庵得势,即趋之若鹜,及至失势,又争相弹劾。其中虽有杨涟、左光斗几位大人忠心抑,怎奈伉直有余,权变不足,终不免为此贼所害。”说罢环顾四周,见近旁只有两个乞丐缩在角落,便不介意。

这边两个乞丐,正是王三和周四。他俩个刚到许昌,饥寒难耐,遂奔这热闹之处而来。桌上二老对话,他二人听得清清楚楚,却半点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