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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入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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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赤身于数百人面前,羞愤无已,猛地咬断舌头,气绝倒地。周四看在眼中,心间大痛:“看来人命轻,犹逊草芥。这伙人如此嗜杀,难道亦属天意?”想到此处,只觉天道昏蒙,人命危浅,哀愤之意,不可名状。

众人在帐外肃立,直等了一炷香光景,帐内号哭之声方渐渐止歇,两个护帐亲兵转身入内,片刻赶出几个年轻女子。这几个女子人人衣衫散,出帐时都望天长嚎,显是在帐中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那两个亲兵将几个女子赶到一旁跪下,回身冲帐内道:“大王,打探赈银的兄弟们等候多时了”只听帐内那人怒声道:“几个娘们误我大事!怎不早报?”言下大有申斥之意。两个亲兵脸上变,忙跪倒道:“适才大王饮兴正浓,小的们不敢打扰。”那人在帐中骂道:“混帐的东西!老子岂是那等贪酒误事之人?”说话间大步走出帐来。

周四抬头观瞧,见这人方颐阔口,紫面钢髯,双目炯炯放光,身躯极是魁伟,乍一看去,状貌大异常人,心道:“这人生得一副英雄之相,为何做事却如禽似兽?”那人出得帐来,瞥了两个亲兵一眼,挥起皮鞭,向二人身上去。两个亲兵蜷缩在地,齐声哀呼。那人鞭到半空,忽收入手中,哈哈大笑道:“你***!老子不过吓唬你们,怎就变成这副熊样?”抬腿向二人轻轻踢了几下。两个亲兵如遇大赦,忙起身躲在一旁。

那头目见此人出帐,慌忙跪倒道:“大王安好!兄弟们已候多时了。”那人向众人扫了一眼,冲那头目笑道:“陈兄弟辛苦了。不知可探得消息?”那头目听他询问,出惶恐之态道:“兄弟们在晋东转了几天,也不见护银官军,这个…”说到这里,又谄笑道:“兄弟们虽未探得消息,却在各处得了许多财物,还来几十个漂亮娘们。”说罢眼望那人面,深恐其出言斥责。

那人哈哈一笑道:“这可难为陈兄弟了。”那头目见他未恼,心下暗喜,忙赔笑道:“兄弟们怎敢告劳?”说着便要站起身来。那人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喝道:“我命你查探赈银,你怎敢如此轻慢搪!”连挥数鞭,将那头目打得皮开绽,滚。众人站在一旁,无不悚然自危。数百人屏息敛神,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那人打了半晌,怒气仍是未消,挥鞭指向被掠来的数十名女子道:“都是这群人误我大事,还不给我杀了!”众人不敢怠慢,刀在手,将众女子杀个干净。数十人横尸遍地,鲜血将周遭雪地尽皆染红。

那人见数十人死于顷刻,面渐渐缓和,忽面带笑道:“兄弟们几劳乏,可辛苦的很。前破了广灵,所获甚丰;一应财妇人,大伙自管去取。”众人闻言,无不雀跃,发一声喊,登时散了大半。

那人上前扶起被打的头目,轻拍其背道:“军中无令不行,众人面前,不得不委屈兄弟。”那头目忍痛道:“大王恩威有度,小的毫无怨言。”那人嘿嘿一笑,手指几个被他凌辱过的女子道:“这几个娘们甚有味道,今夜便赏了给你。”那头目刚要躬身道谢,那人却“咦”了一声,指向伏在马上的周四道:“这人是谁?”一旁有人答道:“这小子是兄弟们搜山时抓住的。大伙见他生得白净,想带回来图个乐子。”那人走到马前,抬起周四下颌,向他脸上望来。周四与他目光相对,寒意陡生,只觉这双眼睛凶残狡诈兼而有之,间或轮转,竟令人不敢视,忙将双目闭上。

那人看了几眼,放周四道:“这小子生得不错,先将他吊在空中。一会兄弟们聚在一起行酒,可拿他做个醒酒汤。”两旁喽罗鼓掌狂笑,将周四拽下马背,吊在高处。周四双足蹬,却是无济于事。众喽罗俯身攥起雪团,向他身上掷来,数十人以为戏乐,直将周四打得雪人一般。

周四闭目受,暗暗发誓:“我若能逃得命,誓要杀了此人。他营中兵将,也一个不饶。”这念头炽如烈火,但眼见营中人马足有数千之众,又不觉暗自气馁。

那人见周四恶狠狠望向自己,失声笑道:“老子纵横秦晋,从无一人敢如此视。

这小子有些硬,一快我先食其目,再食其心!”众喽罗狂笑道:“一会将他筋扒骨,看他还能硬几时?”那人声大笑,说道:“西面有闯将为老子寻哨,官军来犯不得。今夜各营点起篝火,便在帐外饮酒行乐,务要尽兴方散。”众人闻言,立时飞报各营。工夫不大,几座大营已点起数堆篝火,众人随意搭伴,聚在一处恣意狂。每堆火旁,又牵来数名女子,供众人寻作乐。一时猜拳行令,狂呼叫声直传出数里之外。

周四悬在高处,眼望众人丑态百出,行如狗兽,闭目暗思:“我活了将近二十年,此时方知,这世上原来裹了许多遮丑的外衣,一旦褪去衣衫饰物,尘世竟是如此的丑陋不堪!当陆兄在扬州时曾对我说,男人的最深处全是罪恶,我一直似懂非懂。今处此境,方知并非虚言。”他本是多善悟之人,这时由愤转悲,去皮见质,竟将世间的一切都看得黯淡无光。睁开眼来,只见那方颐阔口的大汉正坐在一只大椅上,与十几个头目纵情豪饮,不又想:“这人看来只不过是寇土贼,已是如此害命戕生,若一成了气候,纵横四方,真不知要害了多少人?”却听那大汉高声道:“此番虽不能劫得赈银,好在破了广灵。晋东富足,较延绥可胜过百倍。”几个头目连声附和。一人谄颜道:“大王略施小计,将闯营人马耍了一回。闯将攻城时白死了几百人马,却落个一无所获。这可开心的很!”旁边一人摇头道:“闯将素有狡智,这一遭吃了大亏,怕不会善罢甘休吧?大王命其守在西面,恐非善策。”那大汉“砰”地掷落酒杯,怒声道:“他敢怎样!”众头目见其发怒,都停杯不饮,面。那大汉起身转了一圈,回身道:“此人未可深信,确须派人打探一回。”一头目起身道:“我带几个弟兄去看看。”说着迈步便行。那大汉喝住这人,诡秘一笑道:“你若见了那厮,便说我已移营向北,看他做何举动。”那头目不解道:“这却为何?”那大汉笑道:“这厮生多疑,闻讯定会遣人来探,见我营未动,必疑我已探得赈银来路。他让我拦截财宝在先,自家坐收渔利在后,便不会轻易离去。如此西面方可无忧。”众人大是心折,称颂不已。

周四见这大汉如此工于心计,心中一凛:“这人谋多智,人所不及,更兼暴无行,后必为祸天下!”却听一头目高声道:“大王雄豪多略,远在各营首领之上。它立业建功,兄弟们都要仰仗洪泽。”一干头目也齐声道:“兄弟们与大王起于延安,几年来纵横秦晋,所立功劳远逾各家,便是王嘉胤王大哥也对大王另眼相看。有朝一,说不得各营俱要归大王辖制,那时大王兵多将广,索便做了皇帝,兄弟们也都享些清福。”那大汉哈哈大笑道:“老子起事以来,只想与兄弟们任意所往,图个纵情快意,至于做什么皇帝,那可从未想过。”众头目讨他心,忙不迭地歌功颂德,谄媚一番。

那大汉初时只做戏语,本不如何在意,听到后来,也不觉心动,举杯狂笑道:“我张献忠若果能成帝王之业,必与兄弟们坐领山河,同享富贵!”说罢一饮而尺,抬腿将身旁一名头目踹翻在地,以手虚指众人,仰天大笑起来。

原来这状貌特异的大汉,正是绰号“八大王”的延安人张献忠。崇祯元年,延安饥,府谷民王嘉胤倡,饥民附之,献忠亦率众响应。一时结队连营,几达数万,民之死于丘壑、转徙他方、被胁从军者,十去其柒。秦地目丘墟,尸骸遍地,官军剿不胜剿。崇祯三年,明三边总督扬鹤以贼遍布关中,肆毒益深,官军缺兵少饷为由,被迫行招抚计,下谕曰:“陕西屡报饥荒,小民失业,甚者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斯!今特发十万金,命御史前去,酌彼灾处,次第赈给。仍晓谕愚民,若肯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各处得谕,持牌四出招抚。黄虎、小红娘、一丈青、过江龙、掠地虎、赫小泉等降,俱给牒免死,安置于延绥河西。独王嘉胤拒抚,率众自神木河入晋。高祥、张献忠、王自用、闯塌天等各路悉属之。嘉胤初入晋,闻朝廷放赈,遂命献忠及闯将合二营人马,驱晋东往劫。

却说周四听献忠自报名姓,暗暗咬牙道:“我既知此贼姓名,总要设法报了此仇。但盼群贼不急于杀我,容我功力稍复,那时手刃此獠,当非难事。”斜睨献忠,目中恨意更浓。

张献忠与众狂,渐醺态,旋命喽罗牵过几名俊俏女子,去掉衣衫,令在篝火旁身起舞。那几名女子为贼所迫,只得涕强。群贼催酒胆,饮兴更深,不一刻,已醉了大半。

张献忠连饮数碗,不胜酩酊,笑指悬于高杆上的周四道:“今豪饮,颇畅心怀,且将此子置于釜内,沸食汤。”众人齐声叫好,将一口大锅架在火上,随即放下周四,推到锅旁,三两下将他衣褪个干净。

周四浑身尽赤,惊怒已极,破口大骂道:“我今虽死,变为厉鬼,也要将你们砍做酱!”众人哈哈大笑,全不理会。片刻水沸翻花,一头目冲张献忠道:“单煮一人,其味不佳,若放入一男一女,味道方浓。兄弟们在老家时,常这般配食。”张献忠笑道:“且煮来我看,若食而无味,便将你狗头也扔进去。”那头目嘻嘻一笑,走到周四面前,伸手将他抱起,便要向锅中掷去。周四哀号一声,心道:“不想我今死于土贼手中!”体若筛糠,闭目待烹。

便在这时,忽见营门外奔回三匹快马,为首一人,正是适才奉命前去打探的头目。那头目不及下马,便高呼道:“不好了!闯将移营而去,官军由西面杀来了!”众人闻讯,都惶惶而起,不知所措。

张献忠听官军来犯,立时酒醒大半,腾地站起身道:“这厮竟敢害我,我必杀之!”他心下虽怒,却不慌,冲那头目厉声道:“可探得是哪路官军?”那头目滚鞍下马,伏地息道:”小的不敢靠近,一时瞧不真切,看旗号似是曹文诏手下大将曹变蛟的人马,距此不过十里路程。”众人听说官军便在左近,顿时作一团。

张献忠听到“曹文诏”三字,目中掠上一丝云,冲四下高声喝道:“兄弟们不要慌!今曹贼手下庸将至此,何足为惧?”众人相继声,面上惧意犹在。张献忠见部下酒后浮摇,尽失素剽悍之情,知不可硬战,眼珠转了几转,仰天笑了起来。

众人不明其意,相顾愕然,但眼见大王镇定自若,惧意稍退。却听张献忠沉声道:“曹贼本陕西临洮镇臣,今既随我深入晋东,必然昼夜驱驰,兵疲饷尽。兄弟们且将所获妇人聚在一起,令其着甲带金,乘健马向西佯做乞降。官军见了财,斗志必衰,那时兄弟们随后冲至,定能突围而去。”众人闻听此言,恍若再生,纷纷鼓掌呼。当下众人依计而行,纷纷去衣卸甲,硬穿在几千名被掠的女子身上,又将所掠财物取出一些,与酒等食物包裹在一起,放到众女子背后。

周四丧胆之下,也被几人胡套上宽衣软甲,扔到一匹马上。不大工夫,几千名女子尽被换了衣甲,强拥着坐上马背。这些女子虽知此去凶多吉少,却觉终是胜于被辱,死在营中,故拥出营来,并无几人哭喊。

张献忠恐众女子出营后四散逃窜,又命一头目率几百喽罗跟在大队前后,执刃护。这一遭数千人打马向西,声势不小,遥遥看去,哪辨真伪?

周四险罹汤釜,惊魂未定,夹在队中,暗暗合计:“这群人佯去乞降,若被官军识破,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心中七上八下,毕竟劫后偷生,命尚在,故而前面虽风险难测,却也让他看到一线生机。

众人缓缓前行,约走出四五里路,忽听面马蹄声滚滚而来,直震得大地微微发颤。众女子从未见过这等阵势,都吓得哭出声来。那头目恐对面官军发觉,挥刀砍死几名女子,恶声道:“一会儿谁要敢出半点声响,老子一刀刀将她活剐了!”众女子早知他们残暴,无人再敢哭出声来。

却听那马蹄声越奔越近,不大一会儿,数千官军赫然在前方出现,跟着南北两面也相继奔来几队人马,三下里犄角相峙,将一干人拦在当地。那头目见三面官军阵容整齐,将士全无疲惫之态,上千名弓弩手立在队前,弯弓搭箭,直指前方,忙催马来在队前,冲前面高声道:“我们是闯塌天营中的兄弟,愿将所掠财宝献上,乞降求活。”他不提张献忠名号,只恐来将知其狡黠,识破诈谋,故冒用别人名姓,以惑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