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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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过了清湖桥,折进一条幽静小巷。沈皓岩在一座大宅的后门下了马,观音奴跟着跃下,尚未落地便被他接住。他托着她,僵立片刻才放下来,心中戾气横生,又不知将她如何是好,烦躁地想:“你生来散漫,想什么就做什么,子也不柔顺,每每自行其是,偏偏我这样喜你!真想将你藏在家中,永远不与外人见面才好。”观音奴见他神情古怪,忍不住好笑:“皓岩,你把我当成不会下马的小孩儿啦?”沈皓岩见那薄纱之下约略出的明朗笑容,动了动嘴角,眼睛里却没有笑意,默不作声地牵了观音奴的手,带她入宅拜见家中长辈。
当晚,沈嘉鱼在后园的夜来如歌亭设了家宴,除了两位太夫人,座中皆是崔沈二姓之人。两家原是世,现在的当家人又是姨表兄弟,关系极为亲厚。不便是沈嘉鱼的五十寿辰,崔氏举家来贺,沈府自然尽心款待,宴,却都没今隆重。
酒过三巡,沈嘉鱼举杯笑道:“虽然高堂在座,我不该称老,可看着孩子们这般出息了,还是忍不住叹岁月不饶人啊。”崔逸道见沈嘉鱼的目光落在观音奴面上,会意地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头道:“是啊,我家夜来已经长成大姑娘,熹照今年秋天也能参加州里的解试了。”崔熹照听父亲这样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身体嬴弱,是崔沈两家唯一不习武的子弟,崔逸道对他期许甚高,一心希望他进士及第,光耀门楣,令这少年备力。
“皓岩今年也行过冠礼了。”沈嘉鱼道:“贤弟,你看皓岩与夜来,俩孩子一块儿长大,情融洽,年龄相当,咱们不如亲上加亲,把他们的婚姻大事定下来如何?”崔逸道点头:“我与大哥想到一处了。”李希茗放下牙筷,三分讶然、七分怅惘地道:“夜来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唉,我竟一直拿她当小孩儿。”
“这,这不太妥吧。”沈嘉鱼的母亲秦络是位温柔怯懦的老太太,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自己身上,有的吃惊,有的困惑,却没一个赞同,越发口吃起来:“夜来是…是极好的孩子,不过让她嫁给皓岩,岂不是…呃,不太妥当。”秦绡与秦络坐在一处,当即道:“我看没什么不妥。小络,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话都说不清楚,在这里唠叨什么?”秦络从小就畏惧长姐,数十年过去,畏惧之心也不曾稍减。秦绡这般呵斥,秦络立即噤声,僵了半刻,还是忍不住道:“我没有,我,我是说…”她不敢与秦绡对视,两手握拳,声音越来越小:“他们不应该,不应该…”秦绡含笑将手搭在秦络肩上,迫她转头对着自己,柔声道:“小络,你糊涂了么?中表为婚,因亲及亲,这是喜上加喜的好事儿啊。况且孩子们两情相悦,身为长辈,理当玉成,怎么倒横加阻挠?”她抬手将秦络的一碎发挽到耳后,似有意若无意地,小指的长甲在秦络后颈上划出一道血痕,这背光处的动作,众人都不察,秦络却痛得一缩。
“小络,你我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儿一样使子?”宋国盛行中表婚,姑舅家或姨母家常结为姻亲之好,故众人均觉秦绡的话合情合理,倒是平时没什么主见的秦络,莫名其妙地变得乖戾起来。秦络眼中的情绪很复杂,悲伤中掺着怨愤,怨愤里带着疲倦,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碗碟,似乎要将碗碟瞧出来,废然道:“中表为婚,因亲及亲么?”沈嘉鱼素来不喜秦绡这跋扈姨母,虽然心中已定了观音奴作儿媳妇,此刻却要为母亲撑起场面,恭敬地道:“这是儿女大事,应该先得母亲允许,再与表弟商量。因母亲平时很疼夜来,两家又是不拘礼的,儿子便疏忽了,请母亲息怒,咱们改再议。”秦络有气无力地道:“也好。”纷中,观音奴转头,看向右首的沈皓岩。那样美的眼睛,刀刃一样明澈、锋利,直接切在他心口。她的声音极低,然而清晰、干脆:“皓岩,姆妈教我汉家的礼仪,阿爹传我汉家的诗书,可我还是做不成汉人,因为我不懂汉人是怎么想事情的,也不会像汉人一样绕着弯儿说话。”她径直问:“皓岩,你喜我么?喜的是爹妈眼中的汉人姑娘崔夜来,还是本来的我,契丹人萧观音奴?”沈皓岩伸出手,在长案下攥住观音奴的腕子,攥得她的腕骨疼痛裂。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只喜你,胜过一切人,不论你是夜来,还是观音。”观音奴回过头,嘴角含笑,仿佛盈盈放的千瓣白莲,那笑意一瓣瓣地舒展,清淡里含着不能穷尽的美。她轻声道:“皓岩,我会嫁给你,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遇到怎样的事,我会嫁给你,虽死不离。”观音奴从不猜疑沈皓岩,也不会撒娇吃醋,与他见面固然喜,离别时也没什么不舍,她这样放得下,反而令他不安。这一刻他终于确认:她他,如同他她。沈皓岩心畅,只觉肋下生风,如上云端。
崔熹照坐在观音奴左首,听到了两人的热烈对白。少年白皙的面孔突然透出一抹红,耳轮也红得朱砂一般,想:“阿姐这样喜三表哥啊。”他不好意思再听,悄悄出了夜来如歌亭。庭院中有几株粉桃,绯花瓣落了一地,在夜里几乎辨不出本来颜,只到酽酽的黑里一片微微的红,让这少年不忍心踏上去。
夏天就要来了。
金国天会三年(1125年)夏四月。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已病逝两年,继位者是阿骨打的弟弟完颜吴乞买。原属辽国的大片土地,已尽数落到女真人手中,惟真寂寺关起门来成一统,并未因辽国的覆亡受到牵连。耶律嘉树在真寂院中安稳度,手中的网早已撒了出去,只等鱼儿长大,便可收网。
这千丹收到宋国密报,匆匆浏览一遍,忐忑不安地呈给嘉树。嘉树读完后,面上却淡淡地瞧不出喜怒,只吩咐道:“崔沈联姻,原是预料中事,倒是两个老太婆的态度值得推敲。秦绡素来不喜观音奴,秦络却很疼她的,怎么谈婚事时反了过来。你传话过去,要他把当时的情形细细写来,哪怕是听来无足轻重的话,也不可漏掉一句半句。”千丹诺诺退下。嘉树将手笼回袖中,微凉的手指触到那块圆润的血石,轻轻摩挲着,单凭触觉,他也知道漫过石面的凤凰霞彩,何处是尾羽,何处是飞翼。
六月。
宋国传来密报,称崔沈两家已行定聘之礼,正式为沈皓岩和观音奴订婚,并定在明年十月初九执亲之礼。嘉树得到这消息,缄默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传唤息霜。
息霜原是宋国人,辽兵打草谷时将其掳来,嘉树途中遇见,看她容貌与观音奴有三分相似,便出手救下,用千卷惑洗去她的记忆,将她变成了真寂寺的人傀儡。息霜忘记前事,得嘉树悉心调教,便一心奉他为主。这听到主人传唤,她飞也似的赶到书房,屏住呼向他行了一礼。
嘉树指着案上的一幅画,温言道:“你过来看看。”息霜怯生生地倚在案边,见痕迹犹新,显然是主人刚刚画就。画上是名持刀少女,年方十三四岁,容貌清丽至极,刀口上淡淡的一抹胭脂红,与她的绛明眸相映,一眼望去,只觉壁风动,室生光,惊得息霜说不出话来。
嘉树道:“她生得美么?其实容貌还在其次,那样明洁可的魂魄,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她怀妒意,听他续道:“息霜,我能将你变得跟她一般美,甚至更美,你愿意么?”息霜雀跃起来,笑道:“真的?我愿意。”嘉树伸出两手指托着她的下巴,细细端详:“这第一步,要将你的骨相变得和她一样。我用冰原千展炁一点点地给你改,要耗费很长时间,极痛,你忍得住么?”息霜与他的脸相距不过半尺,冰凉的眼睛,冰凉的手指,含着冰凉的魔力,令她心跳不已,低声回答:“忍得住。”秋八月。
宋国密报称,崔熹照在楚州的发解试中拿到第二名,取得资格参加明年天礼部举行的省试,太夫人秦绡也想回家省亲,故崔氏举家乘船,渡淮水后沿汴河而上,往东京开封府去了。沈皓岩舍不下新订婚的未婚子观音奴,亦与崔家同行。
彼时汴河两岸的农田都已收割完毕,清野萧疏,林木参差,与淮南的水乡风光相较又是一种味道。将近东京时,岸上人烟渐稠,河中舳舻相衔,观音奴最是闲不住,拉了沈皓岩到船头赏玩,远远地见一座朱红的拱桥横跨汴河,状如飞虹,跨度极大,却没一柱子支撑,不啧啧称奇,近看才知桥身由两层巨木拱骨相贯,互相托举。沈皓岩笑道:“夜来觉得新鲜么?东京城里的上土桥、下土桥也是这般建造,见惯了就没这么稀罕了。”过了虹桥,再行得七里,崔府的船便自东水门入了东京。东京是当时世上最繁华的大城,八方辐辏,四面云集,居民逾一百五十万。汴河自东向西横贯帝京,沿岸屋宇雄阔,百肆杂陈,街市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看得观音奴眼花缭。崔府的船在下土桥靠岸,换乘车马,径往紫衣巷秦家而去。
冬十月。
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正式下诏攻打宋国,兵分两路杀向中原。至此,宋国联金攻辽的国策彻底失败,且因出兵攻辽时表现出的空虚软弱,令自己变成了金国眼中的肥。消息传到真寂院,千丹兴奋地禀报耶律嘉树:“主人当年曾发誓,除非宋国倾覆、辽国灭亡,否则绝不越过雁门、白沟一步。如今看来,辽宋同时沦亡这样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真的要兑现了。真是天佑主人,要让主人亲手了结这血海深仇。”千丹在真寂院出生长大,并没有家国的观念。嘉树听了,却没有她预想中的高兴,深蓝眼睛里出的怅惘和哀伤令千丹大惑不解。
完颜宗翰的西路军进攻太原府时,遭到河东路马步军副总管王禀和太原知府张孝纯的顽强抵抗,久攻不下。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则进展颇顺利,宋国派去驻守浚州与黄河天堑的两支军队望风而逃,女真人未遇任何抵抗,轻松地渡过黄河,于次年正月包围了宋国都城东京。
徽宗赵佶陷入这等窘况,将皇位内禅给太子赵桓,自己却仓惶南逃。名将李纲虽与包围东京的金军相持不下,各地勤王之师也陆续赶来,新即位的皇帝却被吓破了胆,主动提出与金军议和,甚至将皇弟康王赵构送到金营作人质。在宋国答应了金军纳银绢、割三镇的要求后,完颜宗望于二月撤军回国,新帝赵桓则在四月回了逃到应天府的太上皇赵佶。
观音奴阖家居于东京,未随太上皇外逃,沈皓岩与她相守于危城之下,彼此情意更笃。
新帝与金人议和时,曾罢免主战的李纲,引起东京军民的愤怒,在太学生陈东等人的带领下,数万百姓聚到宣德门外请愿,将登闻鼓敲得稀烂,连鼓架也拆了,群情愤之下,中内侍都被捶死了好几个。崔熹照少年热血,也跟着几个相的淮南举子去了。观音奴前脚听说,后脚便追了去,只怕弟弟身子单弱,人多处吃了亏。
到大内宣德门外一看,人山人海,喧嚷嘈杂,众人相互推挤之下,踩踏之事也不鲜见。观音奴虽然藐视规矩,要她施展轻功在众人头顶上来去找人,却也做不到。幸好宣德门外有座大酒楼,名曰潘楼,是五代时传下来的百年老店,高达三层,观音奴乘众人眼错不见,轻飘飘跃到潘楼顶上,向下望去,街市中密密匝匝尽是人头,望得眼睛酸了也没找到熹照。
半晌后有个官儿出来传旨,李纲官复原职,兼充京城西壁防御使,种师道老相公也乘车来安抚众人,愤怒的百姓才慢慢散去。观音奴在四散的人中瞅见熹照,见他好端端的,松了口气,用传声入密唤他。喧闹声中,熹照听阿姐的声音萦绕在耳边,细细的,却格外清晰,四顾又不见人,抬头望时,惊见自家阿姐隐于潘楼屋脊,笑微微地望着自己,风动衣襟,仿佛谪仙。
熹照强自镇定,找个借口向同伴作别。那几个举子刚走,他便觉眼前一花,观音奴已到了面前。她速度虽快,仍被熹照身后的两名书生看到,其中一人便握着拳头,且惊且怒地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朗朗乾坤,光天化,竟有狐妖之街窜了。”熹照忙拉着观音奴转入另一条街,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他素来沉静,极少笑得这么畅,观音奴也不着恼,等他笑完,姐弟俩牵手回了紫衣巷。
注:①吴王夫差开凿邗沟,以沟通江、淮,隋朝重开时取名为山渎,宋代则称楚州运河;秦始皇开凿长江至钱塘县的水道,隋朝重开时取名为江南河,宋代则称浙西运河;至于隋朝开凿的通济渠,宋代称其西段为洛水,称其东段为汴河。
②载初元年(689年),武则天在洛城殿亲策贡士,殿试自此发端。宋太祖开宝六年(973年),因科场舞弊,赵匡胤亲自在殿廷进行复试,此后成为定制,科举试考的三级制度(各州的发解试、礼部的省试、皇帝主持的殿试)正式确立。
③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定“礼部三岁一贡举”之制,后世沿袭,称为三年大比。查北宋时期的登科记录,最后一次在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年)。崔熹照参加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的省试,乃因故事需要而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