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流水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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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帅,你是否还记得钢七连那些为国捐躯的前辈?我记得钢七连为国捐躯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辈!一辆三轮摩托的马达声暂时冲断了这个进行中的仪式。红三连的指导员驾驶着摩托车,飞奔而来。上边坐着的是成才,边上还堆着一堆行李。这是另一个要走的人,他将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输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钢七连,上路了,他要过来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钢七连。马达声一停,许三多和马小帅的问答又继续了:马小帅,当战斗到最后一人,你是否有勇气扛起这杆连旗?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这杆旗的勇气!但我更有第一个战死的勇气!
马小帅,你是否有勇气为你的战友而牺牲?他们是我的兄弟。我为我的兄弟而死!忽然,成才从车斗上站了起来,他哭了…他向着这个被他抛弃的连队高喊着:许三多!我走了!许三多!你好好混!许三多,记住我!红三连指导员好像是知道闯了祸了,加快车速,瞬间带着成才和他的话尾飞出了视野。高城的队伍却纹丝不动。旗声猎猎。许三多继续着他们的仪式。马小帅,不论是谁,不论是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你就有权利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先辈!我会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前辈,我也会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马小帅,现在跟我们一起背诵这首无曲的连歌,会唱这首歌的前辈已经全部牺牲了,只剩下钢七连的士兵在这里背诵歌词,但是我希望…
许三多话没说完,高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悄悄地靠近许三多,轻声地说:把眼泪擦了。那是许三多眼角的两条泪痕,那是成才刚才喊出来的。但是许三多一动不动,他接着他的话:…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见五千个喉咙里吼出的歌声!钢七连的士兵一起开始吼出他们那首无曲的歌词: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许三多一边吼着这才一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如果是第一年当兵,他会不管不顾地给成才回应。如果是第二年当兵,他会因为成才破坏纪律生气,可现在是第三年,当了三年兵,他已经只想在大声的口令中吼出那份酸楚。
暮降临了。战车停泊在库里已经有一阵子没开出去了,可那还得保养。许三多一个人在车库里忙着。他试图卸下战车上的某个部件,那又是个需要钢钎和铁锤的活,一个人做起来就很难。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帮他抓住了钢钎。是伍六一。这可能是史今走后伍六一第一次对许三多示好。都不是多话的人,伍六一掌着钎,许三多挥着锤,很快完成了这点活计。第三批名单也下来了,二十七个。坐下来的时候伍六一沉着嗓门说道。许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但不会再多了,这对七连来说已经是既定的命运。许三多,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伍六一转过身,眼睛里是
当当的困惑和焦虑。什么?许三多下意识地问道。解散。伍六一再也不肯避讳那个词,他喊了起来:钢七连戳在
场上呢,那哪是一个连?那是一个人啊!忽然就有个人拿把刀过来,今天卸条胳膊,明天下条腿。我们连喊都喊不出来,我们只能说立正!全连都有!保持队形!你掐掐我?我是不是做梦?我老掐自己,想把自己给掐醒来。也许大家都希望这是一场梦。许三多也没有答案。…连长说,这是新时期建设新军队的需要。许三多又像在背课本。连长说,钢七连的人去了更适合他们的地方,他们在哪里都是钢七连的兵,他们在发挥他们的效能。在钢七连基础上组建的部队也能更好地发挥效能…连长说连长说!连长自己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钢七连?我们是最好的,说什么都轮不到我们!许三多想了想:我想钢七连打仗是先锋,在这种事情上当然也是先锋。听到这个逻辑,伍六一愣在那儿:许三多,我讨厌你。也算是处很长时间了,就班长走那次你还像个人,你跟班长支气,可你像个人,别的时候你不是人,你啥都做得对。我们跟你没法比了,我们怎么着都还有个人的
病,你没有,他们说是你心眼子活,我瞧你活活的就是个怪胎!…我知道什么是对的,怎么还能照错里去做?许三多不像在为自己辩解,倒像是在坚持着某种信念。你是啥都对,可你到底懂不懂人的
情?…我懂的。伍六一让这不愠不火的一句戳了下似的,
了气坐下。许三多,别以为我没看见,钢七连的人不要命也得要强,
得连里特多对头,这十来天却让得跟什么似的,多大的事也不提了,多大的对头也和了,因为谁都知道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有个后悔可就是一辈子…许三多,我是来跟你讲和的。许三多意外得甚至有了些笑意,他说我们本来就是老乡。伍六一摇摇头:别说那个。许三多,我也要走了,我去机步一连,还是三班,三班班长。这是又一个意外,许三多怔了,脸上的笑意没了。反正机步一连很近…许三多喃喃着。伍六一忍不住要
醒面前这个人:许三多,所以我觉得你从来不是个聪明人。你就不知道,开始的时候谁都怕名单里有自己,现在大家都盼名单里有自己,到现在名单里还没有的人会是什么结果?只能是打背包回家了。许三多强撑着:…不会的。这批名单里谁都有了,就是没有你,也没有连长。伍六一终于说了出来。看得出许三多信了,他无意识地反复擦着手上那个部件,回家对他来说也难以接受。伍六一看着,这个好勇斗狠的家伙终于不再掩饰心里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打听。我不喜
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没错,许三多,咱们是老乡,可我不喜
我的老乡,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头苦干,苦干。我知道你我都是凭着这股笨劲才干到今天,可当了几年兵,我已经把这股劲扔得干干净净了。还有,我嫉妒你,许三多。许三多却心不在焉,他说我笨,笨有什么好嫉妒的?因为我们以前都很笨,现在我们变了。说着说着伍六一的面
柔和了下来。…现在我已经很怀念天天被你和班长训的那个时候了。许三多说。伍六一苦笑着:班长,班长。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一开始对你就没好脸吗?因为我拖后腿。不是。是因为班长太疼你了。我呢,个子很大,心眼很小,总觉得班长只能是伍六一的,因为就像许三多是被班长带出来的一样…伍六一也是这么长大的。人受了太多刺
反而就平静,伍六一今天告诉了许三多太多的事情,许三多静静地看着。伍六一伸出一只手,很勉强地和许三多轻触了一下,对他来说,这算一种和解。…不管怎么样,别记得我的坏处。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长为什么从来不和你一起洗澡吗?因为被你砸出来的伤从来就没有好过。这话不该说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话,记住一个人的好处,总强似记得一个人的坏处吧?伍六一说完就离开了。许三多愣愣地看着伍六一离去的背影。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这回是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偷偷往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因为,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等你们。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起来。又得选先进个人了。许三多说,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的人。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我这班代觉得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好。我这样可能有点做作,可我这班代…想不出别的办法来给你们送行了。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进包里,将包
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烈
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
场上。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
场的空地上,是来接兵的。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着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
。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他看着眼前那些强着的年轻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拍烟的时候紧张得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高城说:手指头,心尖
,你们是在分我的
呀。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忽然,高城看见烈
炎炎的空地上,许三多依然以最严格的立正姿势站着。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给我留下了一个?许三多?高城有些手忙脚
地翻开名册。…是没有你。这么说就咱们两个人了?我本来是打算一个人留守的,这么说还给我留了个伴?许三多笔
地站着。高城慢慢也不再高兴了,而是有些悲哀。…可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尖子吗?你要是傲气一点的话,你就是个兵王。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
了嘲
。好了,解散!许三多放松了一些,其实也就是换了个稍息姿势。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突然咆哮道:你现在可以开始了。…开始什么?许三多问。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
穿了。哭啊。你不想哭吗?我哭不出来。哭吧,你只管哭,别忍着。兴许我能陪你一起哭。报告连长,我哭不出来!为什么?你不在乎钢七连?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战友吗?报告连长,我真哭不出来!为什么?!报告连长,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场上,两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的,那反倒像哭了。许三多在声嘶力竭的报告声中又下意识地回复了立正姿势。高城终于冷静了一些,他说许三多,我们这支军队叫万岁军!全世界只有两支部队敢叫万岁军!一队是以闪击战横扫了菲律宾的
本人!一支是用游击攻坚打遍了朝鲜半岛的我们!报告连长,我知道!每一场打出万岁呼声的战役都有钢七连!报告连长,我知道!我相信,你和我都觉得钢七连像是一个人,有时候我觉得他就站在这
场上,比这房子还高,跟那棵白杨树一样高。报告连长,我知道!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的旗子敢有这么大,除了钢七连,没哪个连够种把入伍誓词竖在自己眼前。报告连长,我知道!那屋里挂
了钢七连历年来得的那些锦旗和奖牌,那是钢七连的骨血,是钢七连的
气神。
报告连长,我知道!可是呢?报告连长,
就是人!人走了,
分光了!现在我不敢进这宿舍!你还不哭吗?许三多突然放低了声音:报告连长,我觉得您必须进去。你命令我?许三多看着钢七连的大门:这是任务!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管里面让您想起什么,我们守护的就是这个!高城点点头,这解不了他心中那种悻悻之情,又用手指点了点许三多:好,好,你跟我讲军规军纪。他仅凭着那股子不顾一切的怒气,踏进了钢七连的大门,回头看着许三多,说:我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命令?许三多一丝不苟地回答他:报告连长,不论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钢七连的士兵就有责任提醒他记得本连的荣誉。高城算是气炸了,掉头便进了宿舍。许三多看着门
深处
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比任何哭泣都更为悲哀。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就像了几百年的河
忽然
出了河
。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
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卡车声,一名尉官带着几名士兵走进七连的宿舍。他们是来找七连连长高城的,高城一听说找人,就咆哮起来:走*光了!那尉官说:我们是炮营的,团部让我们来接收物资!想拿啥拿啥!清单在活动室的柜子里!许三多在屋里听到后忙走了过来,把他们带到了活动室。很快,除了墙上的锦旗和奖牌,他们把七连的东西都搬光了。就连那台二十九寸的电视机,也没有留下。最后,尉官说,还有八张高低,我们打算明天搬。临走的时候,尉官还很内疚的样子。我们并不想拿,真的,团里下的命令。许三多只好苦笑。外边的空地上,停了三辆卡车。各连各营的兵,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车上。那样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凄惶。夜里,许三多先是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写完,又给班长史今写道:班长,一切都好。六一去军里参加比赛,咱们班又来了个叫马小帅的兵,他是钢七连的第五千个兵,为此,我们举行了很隆重的仪式…写着写着,许三多发现自己尽是在撒谎,最后就又撕掉了。看着空空的房间,许三多最后就着走廊上昏暗的灯光往外走去。高城的房门仍是虚掩着,看起来就没有动过。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他听到屋里有一种很古怪的声音,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头里挤出来的一样。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许三多推开房门便冲了进去。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
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
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高城躺在
上哭着。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许三多愣了很长一会才喊道:…连长?接着又喊了几声,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来。他说没事。他说:我就是…胃不舒服。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没有听说过他的胃不好。他呢喃了一句:连长,你胃不好?高城指了指
口,他说:胃痛,胃痛。话没说完,许三多就揪着他的手往背上拖。高城说你干什么?许三多说我背您去医务室!高城说不用不用!高城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挣开,从许三多的背上挣
了下来。但高城的哭没有停下来,停下来的只是他的声音。许三多看见连长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
泪。他愣了一会,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没多远,他又回来给他把门轻轻带上。许三多回到屋里没有多久,高城就扛着自己的被褥来到了许三多的宿舍里。他说我想在你们班找个铺睡觉。当时的许三多正在忙着扫地,他先是一愣,接着就伸手去接连长的被褥。高城却不给,他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你接着忙你的。听连长这么一说,许三多便继续扫地。高城就铺在许三多的对面
,铺好后,他轻轻地吐了口气,说:好久没在士兵的宿舍睡过了。说完,他便轻松地躺下了。扫完地,许三多在连长的
前一直地站着,好像在等着连长的什么命令。高城看了看许三多,说你也睡吧。该熄灯了。远远地,果然就响起了熄灯号的声响。
七连惟一亮着的灯,跟着整个军营一起灭去了,屋里黑了下来。但月光很好,许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上。他看了看对面的连长,他看到连长的
上在闪着一点火光,他知道,那是连长在
烟。连长并没有说睡就睡。许三多,你睡觉不翻身吗?高城问道。报告连长,我没有睡着。你不说报告可以吗?许三多想了想,半天后才回答道:可以。我想找个人聊聊,只要是钢七连的人,聊什么都行。许三多,你乐意跟我聊吗?许三多,你还从来没跟我聊过呢。…行。高城长长地吁一口气,他说我不撑了,我刚才哭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干吗不说话?
…
我没想过连长会哭。你把我当什么呢?不,是我自个把自个当什么呢?许三多,我跟你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我说那么多,就是存了个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没曾想你小子不上当,我输了。…你干吗还是不说话?…我觉得做连长真难。做兵也不容易啊。许三多,我跟你说我吧,我跟别人从没说过,我是人家叫做将门之后的那类人,可我从没靠过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从军校干到连长,靠的全是我自己,就为我老爸说高城你个二五眼的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声:你儿子高城从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
…
我明白。…你明白吗?可我们本是两种人啊。许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从你忽然变成全连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种兵?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可班长说我,许三多,其实你没有变,你只是在成长。高城笑了,几天来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说对对对,其实我们都没有变,我们只是越长越像自己了。我不哭了,因为我想我得尽量少哭了,我在成长。高城说对,我们都在成长。成长就是离别。当兵不当兵都一样。许三多突然地来了这么一句。高城听后哑然了一会,他说你又让我意外了许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样,你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我已经拿了一晚上主意了。人不能靠别人拿主意。许三多说。我命令你帮我拿。我二十六了,我在军队大院就是孩子王,后来我当了连长,我牛皮二十六年了,这好像不太够,太不够。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准定就是转业了。我还想继续牛皮呢许三多,你说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帮忙说一声?走了的班长说,您有抱负,有理想,有水准,有文化,有思想…我就是问你,我要不要走走后门,你说那么些干什么?不要。许三多
口而出。什么不要?不要走后门,那是二五眼。高城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叹了口气,说许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毁在你一句话上了。您可以不靠我拿主意。许三多说。高城越想越恼,最后说睡了睡了!重重地翻个身,似乎睡去。许三多听了听什么,不再听到,也只好睡去。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
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头。班宿舍是不让
烟的,这不是件光彩事,高城只好装睡。但许三多
出的声音,还是把他
醒了,他睁眼一看,是许三多在忙着往自己的身上扎沙绑腿,穿沙背心。高城说许三多,你搞什么?报告连长…高城一骨碌坐了起来:不说不报告了吗?许三多说:我定计划,每天跑一万米。高城像是有点蒙了,他说许三多,现在钢七连只有我们两人。是啊。许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恼怒不堪:我不会查你内务,不会管你风纪,不会考你的军事技能,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没人管我们了,我们只要看住屋里的这些东西,这就叫留守,你懂吗?
许三多试图说点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如果明天我就转业,你就复员,你还这样干吗?高城质问着。许三多答不上,但高城从他那神情瞧出来了,他说就算我今天转业,你今天复员,你也会这样,是吧?为什么?
…
因为钢七连的荣誉?…也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比较好?穿着军装,还是做军人做的事情比较好。高城又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么一样,他看了看昨天随意扔在上的军帽。连长,没事我就跑步去了?高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许三多几个高抬腿动作后就跑了出去。高城忽然觉得有种难受,他猛地一拳砸在
杠上。他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自责。
许三多已跑得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边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高城说:许三多,我跟你詄上了。许三多没有听懂,他问什么?跑步,内务,军规军纪,一切照旧,全都按照钢七连都在的时候来!我再也不在宿舍里烟了,因为我原来不
!我不找人托关系了,因为我原来不会托关系!老高今年二十六岁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辈子没做过二五眼的事情!高城边跑边说。但许三多一声不吭。你不信?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许三多说话了,他说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我…觉得跟您说话时候还是喊报告比较好。您是连长,军队必须有上下级。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等于秋后的蚂蚱,您自己说的。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行,你喊报告,立正敬礼!咱们俩就是一支军队!再这么着,以后咱们的饭归六连管了,咱们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排着队去,拉歌唱歌,口令照喊!倒看谁先
了这口气!你
了吧?…不是
不
,是应该的。高城哽得说不出话来,带着口火气跑开。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队形。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地往这边扫。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边立正。六连长瞧着难受,轻声劝道:七连长,要不你俩先进去?高城梗着脖子:没那事。七连番号没撤,那就得排在六连后边。说罢看了许三多一眼,不想,许三多以为是唱歌的暗示,一挥手竟唱了起来:我有一个连队我有一杆,预备唱!然后就自己唱开了。在众多的合唱中一个独声显得孤单而独特,高城想阻止早就来不及了,只好张合着嘴干跟着。六连长顿时就笑,他说老七,快停吧,您就别自
了。高城一下子冒了火,声音吼得比许三多的还响。六连长只好不再说话,讪笑着和他的兵尽量把头别往一边。众多的合唱中,两个人的歌声格外孤苦零仃,最要命的是七连的歌起得比别人晚了至少半曲,几个连队都停了歌声,他两人还在唱着。
六连唱完歌就进去了。看着高城,六连长再也笑不出来,他回到高城身边吩咐道:兄弟,别唱了,我求你进去。高城没理那碴,直着脖子吼得更凶,一直到把歌唱完。然后:立正!稍息!齐步走!两人正步迈进食堂。
六连的人几乎都在等着,等着这两个为面子耽误吃饭的人。高城和许三多几乎没勇气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认为旁人的目光是讪笑和责难。两人径直走到专为他们预备的小桌坐下。六连指导员大声喊道:通信员,把七连长他们的餐具拿过来!高城说不行,你们那桌是连排长专用的。六连指导员的声音大,整个食堂都在回应,他说该着的!我抓十次军人风纪还比不上你这一首歌唱得透!高城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士兵的目光,那明摆是种尊敬,因为两人刚做的是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六连长亲自动手,把高城和许三多的餐具都拿了过去。他对高城说:兄弟,真服了你了,两个人就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许三多,你也过来,老早就想听你说说训练的经了。两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坐在一起。这一餐,他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们都吃好了饭走了。指导员说七连长,咱们是比不上七连的,可也不想太输给七连。高城苦笑着,打扫完最后一口菜,摇摇头,没有说话。六连长说老七,你别犯愁。换别人留守我就说没戏了,可你们俩,一个军校优等生,两届优秀连长;一个全能尖兵,奖旗拿了半幅墙。团里肯定是另有深意。高城说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来吗?他有点要火了。六连长捅了高城一下:我就跟你说一句,许三多,是你的事。许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着很不适应。
六连长自顾分析着:许三多,你可是我们几个连打破脑袋想要过来的兵,可最后团里来了个不了了之,你说这正常吗?老七,你也依此类推,一个连不是白撤的,必须要有大变动…
有一个公务兵,在门口问话,问钢七连连长高城在吗?高城说:我是。公务兵说:团部紧急通知,叫你马上去团长办公室!上边命令,高城升调担任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高城在团长的办公室里看不出喜,也看不出别的什么。团长盯着,没听到高城异议,他就算是
意了。两人默默地打量一会,团长最先开口了,他说你有什么话要说?高城果然很平静地回答说:我服从命令。团长笑了笑,说好像还是有些情绪?因为钢七连?高城说:这两天我刚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刚才我又明白一个道理,无业即业,无图即图。团长说什么意思?高城道: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这是一位士兵让我明白的道理。是许三多?您还记得他?你们是钢七连剩下的最后两个人。我有一个要求,我想带几个骨干去装甲侦察营。团长随即笑了:说说你的人选。第一个,许三多。团长又是笑笑,说门都没有。七连还有物资,许三多归团部管理,看守物资。他
本不该做这种事的,您一定有别的意图。团长笑笑,不置可否。高城说那么,我要伍六一。那也是个狠角。团长想了想:走了你也罢,还要顺走我一个好兵?想都别想。还有什么事吗?高城说没有了。团长说那就好自为之吧。三年军校,一年排长,三年连长,我希望你对得住这七年。高城只好走了,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团长正看着桌上的战车模型出神。高城最后说出自己的担心,他说如果我再走了,钢七连就剩下许三多一个人了。团长点点头,他说我知道。高城便什么都不能再说了,他只有悄声地把房门带上。
高城回来的时候,许三多正在打扫着七连的走廊,这种平常由值轮做的事情,现在只能他一人做。高城径直奔许三多过来,看得出,这可能是他对钢七连最挂怀的一桩心事了,他说许三多,我调任师部装甲侦察营副营长,这就得走。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兵,是来帮他搬东西的。听了高城这话,许三多惊喜得有点失态。他说:连班长都说你有抱负有想法有志气!高城说:以后钢七连只剩你一个人了,许三多,当兵的,再苦都是一起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团死,可一个人…你知道一个人代表什么吗?高城有些悲悯许三多了。许三多愣了,他当然明白那代表什么。一名师部参谋已经在后边跟了过来。高城说我不知道团长怎么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帮帮你。不用。许三多的回答很简单。高城说如果我爸知道有这么个士兵,一定很愿意帮忙的。后边的参谋急了,他说副营长,咱们得赶紧回师部报到。您的行李在哪?许三多赶忙替他推开高城的房门,说在这里。高城还想劝他两句,他却对着他连连地摇着头。高城的行李主要是书。许三多两三下帮他捆好,扛到车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这样走了。钢七连眨眼间就要只剩许三多一个了。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后车门上,他很想说点什么,对着许三多却真找不到词了。看惯了高城的雷厉风行,参谋有些奇怪,他说副营长,咱们赶紧吧?许三多帮高城拉开了车门,让高城快点上车。高城却迟疑着。最后说:许三多…我看错你了,看错了好几次。许三多说:连长…副营长,您该走了。走吧。你叫我连长吧。你不是还叫史今班长吗?你就叫我连长。连长,走吧。许三多,这三年我做了你连长,这一辈子我是你哥们。他在许三多上狠狠砸了一拳,为了掩饰自己的留恋,简直是手忙脚
地上了车。
车立刻就开动了,将一个许三多和钢七连扔在了后边。
暮浸
了七连的宿舍。许三多拄着拖把,呆呆地在看着一间间空空
的宿舍。他抓着高低铺做了会引体向上,抓着
杠翻到了上铺,呆呆地躺在空铺板上。他把一个个马扎排成方队队形,又一个个打开空空的储物柜,然后他拿一个水杯当麦克风唱了首歌,没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来个筋斗,最后又回到屋里在桌上拿大顶。
这就叫自由,往常做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么下场,其实就现在这会,他也在盼望那个被人呵斥的下场。可无人呵斥。连长离开的时候,许三多并没觉得太难受,至少不像班长走时那么难受,只是忽然觉得屋子一下大了几万倍似的,让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绝不会做的事情。后来他知道,这叫空虚。晚上月光很好。月夜的军营万籁俱寂。许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躺够了,他就往回走,扶着墙,从走廊上一边摸着一边走。周围黑漆漆的。摸到三班虚掩的房门时,直地摔了进去。他让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着不动,好久好久,才爬到了
上。那不是他的
,那是一张光板
。他好像听到高城在黑暗的什么地方点数:…马镇宇!吴一兵!史今!伍六一!东方式!白铁军!甘小宁!马小帅!许三多!
…
有!许三多在上跳了下来。…刘亮!何铁虎!成才!铁铮!李寰!杨小翼!许三多寂寥地推开房门,走向空空的走廊。…李苑!明志宇!侯若英!杜海!陈志超!浦迅!海辉!许三多一个屋一个屋地帮他们把房门推开,把灯打开…夜巡的两名警侦连士兵看到了,过来用手电照住他。熄灯号早吹过了,你没听到吗?许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们,然后说:我发现…有一只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