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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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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青的话音,愈慢愈弱,终于成为喃喃的自语,混失在客厅西侧围坐着的五六个青年的狂笑声里。他弹去了香烟头上的一段惨白的长灰,颓然靠在椅背上,再没有话了。似乎忧哀住了他的舌头,他只能用他那一双倦于谛视人生的眼睛来倾吐中的无限牢愁。

然而西侧的青年之群,却把他们的笑谈声僭有了这整个的客厅;闭口音很多的粤语,轻利急溜的湘音,扁阔的笑声,和女子抢先说话的“快板”似的一串尖音,一个追逐一个在淡黄油漆的四壁内磕撞。

曼青好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得,只把他的惘的眼光看定了对面的仲昭;香烟夹在他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间,袅出淡淡的青烟。而仲昭呢,也在沉思,不大理会那近在咫尺间的喧闹。虽然他自己是一个很有定见,怀乐观的人,可是曼青那种苦苦追索人生的意义而终于一无所得的疲倦的呻,也使他得了无名的惆怅。他想起过去的多事的一年,真真演尽了人事的变幻;眼看着许多人突然升腾起来,又倏然没落了;有多少件事使人欣鼓舞,有多少件事使人痛哭涕,又有多少件事使人惊疑骇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无怪这身为大时代中一小卒的曼青,要到悲怆不能自已了。他下意识地把支在椅臂上的左手向空一洒,像是扔去了一些什么;然后坚定地看着曼青的苍白的面孔,想不出怎样去劝这位老同学。

西侧的青年之群,此时像放完了的花炮似的,突然沉寂了;客厅里静地只有大时钟还在很神气地奔赴它的循环的前程。

仲昭松了口气。意外的刹那的静寂,像一阵寒风,在他的微微发的脑膜上吹去了一些什么。他看着曼青的眼睛,慢慢地说:“只分别了一年,曼青,想不到你变做悲观了。在学校的时候,你是很有理想的,你是勇敢地看定了前面的憧憬,不顾一切地追求着;谁也料不到二三年前的张曼青就是今天的你呢!我真个万万想不到一年多的政治生活就把你磨成了这个样子。然而,曼青,这也并不是你特别脆弱,委实是世事太叫人失望了。你听着哪,到处是不意的呼声,苦闷的呼声。就拿我们这同学会的朋友而论,你看西边他们这一伙,虽然有说有笑,像是极高兴,但是你假使过去和他们谈谈心,你就知道了。我常常想,要不分有这时代的苦闷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麻木蒙昧的人,另一种是超过了时代的大勇者。曼青,我相信你旧的勇气终于会回来的。”

“勇气是要回来的,”曼青喟然说,把香烟尾抛在痰盂内“然而已经换了方向。仲昭,虽然过去的一年生活,只给了我许多幻灭,可是我并不悔恨,我反而谢这过去的一年。仲昭,你刚才不是说我在学校的时候是不顾一切地追求着我的憧憬么?是的,我们各人有一个憧憬,做奋斗的对象;但是假使你的憧憬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的时候,你是宁愿忍受幻灭的痛苦而直前抉破了这泡影呢,还是愿意自己欺骗自己,尽在那里做好梦?在我,是宁愿接受幻灭的悲哀的。所以我恨过去的一年,同时也谢这笑啼杂作,可歌可泣的一年。我的悲观——是的,我承认我现在有些悲观,却不在憧憬的消灭,而在我看出了现在的时代病。过去一年经验的代价,只这一点而已,只这一点而已…”曼青的声音又渐渐细下去了,同时他低垂了头。

西侧的一群,此时又在杂地议论什么了。时常有一两句高亢的呼声“我们不甘愿的!”

“我们还须向前进!”传到这里两位的耳鼓。

“仲昭,你知道什么是现在的时代病!”曼青突然昂起头来很兴奋地说,声音也响亮些了。

“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常说的世纪末的苦闷。自然这是中国式的世纪末的苦闷。去年我经历了许多地方——那是已经对你说过的了,我就到处看见了这个病。我们——像某人所说的——浮的青年,有苦闷;但我们的苦闷的成分是幻灭的悲哀,向善的焦灼,和颓废的冲动。他们的苦闷却不同。他们的苦闷是:今天不知明天事,每天像坐针毡似的不安宁。没有一个人敢说他的命运有多久;人人只顾目前,能够抓到钱时就抓了来再说,能够踏倒别人时就踏倒了先吐一口气,人人只为自己打算,利害相同时就联合,利害冲突时就分裂;没有理由,没有目的,没有主义,然而他们说的话却是同样的好听。仲昭,你说还有办法么?叫人能不失望么?我有时简直怀疑着我们民族的命运我们民族的能力了;我想不出理由来给自己辩护,说我们这老大民族竟有新生的神,说我们能够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谜样的中国问题。我甚至于不敢相信我们这民族有自己的目的;即使说是有目的,像现在一些太乐观太空想的人们所说,也还不是自己解嘲而已;或者是自欺欺人而已,即使是不欺,我也不敢相信有实现的可能。”曼青截住了话头,取出第二枝烟来燃着了。他转过头去,向西侧的那堆人瞥了一眼,却见那里的章秋柳也正在看他,遥掷他一个微笑。他又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人正低着头,飞快地写一些什么东西。

“你的观察是不错的。但是你的议论,我却不能赞成。曼青,为什么你不想到这些原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呢?人心摇惑原是每个大革命时代的副产物。这一个阶段,是不得不经过的。”仲昭还是很乐观地说。

“有时我原也这么想,但又怕这也无非是无聊的自而已。即使这些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那么,这过渡时代一定很长,或许永无终止——然而总还不至于绝望罢了。”曼青沉有顷,然后回答。他伸一下懒,机械地看着客厅里的陈设。到这里同学会,他还是第一次。如果不是一小时前在路上遇见仲昭,他简直不知道旅沪的旧同学竟然有这个固定会址的同学会,更料不到会址的局面竟如此阔绰。客厅是在三层小洋房的第二层,颇为宽大,三面有窗,家具也很华丽,曼青和仲昭坐在东南角靠窗的沙发榻里。隔着一个环绕了圈椅的大菜桌,在客厅的西侧近窗处,就攒坐着很热闹地谈论的一群。

“这个会址每月的开支怕也不少罢?”在半晌的沉默后,曼青看着仲昭说。

“总得二百五十元以上。成立了三个月,也花了一千多了。但是我们的旧同学现在大半是阔人了,这一点点数目,并不为难。他们花钱的人,是不愿意到这小地方来的,却便宜了我们几个穷小子。”仲昭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来,向客厅西侧走去,想听听那边的一群在议论些什么。他刚到了大菜桌旁边,人堆里早跳出一个尖峭的声音来:“新闻记者来了。我给你材料!”说这话的是章秋柳。她笑地伸直了身体,两只很白的手在前一上一下地摩。

“慢着!还没到发表的时期啦!”低头写字的西装青年忙接着说,却又出右手来猛抓住了章秋柳前襟的衣边,用力一拉,章秋柳几乎跌倒。大家都哄然笑了。

仲昭知道他们这一伙又玩着什么把戏了,他随手拉出一把圈椅来坐着,也笑着问道:“发表还没到相当时期,旁听大概是准许的罢?”

“自然可以。并且你加入讨论。”西装青年把自来水笔前的小袋里,抬起头来说;曼青这才看清楚就是曹志方。在学校的时候,曹志方比曼青低两级,然而因为他喜做事,差不多全校都认识他。现在隔开了两年多,曹志方还是从前的曹志方,固然不会苍老些,也仍是那么伉闹。

曼青不自觉地也走到这一群的旁边了。除了章秋柳和曹志方,还有二男一女。曼青都觉得很面,可是记不起他们的姓名来。

看见曼青过来,曹志方就睒着半只眼睛说:“老张,听说你做了官了,怎么又肯屈尊来这里?这里,同学会,从没来过半个官;就是来了,也要吃我一顿臭骂。刚才看见你和王大记者同来,以为你们是接洽官场的什么要公来了,倒不便来招呼。好罢,既然今天光顾了,同学会的捐款是逃不了的了。”

“老曹,不要开玩笑,曼青做官做出一肚子气来,现在已经不做了。”仲昭忙进来加以说明。

“哦,也还有做官做厌了的人。老张,这就算你也是同志罢。坐下来谈谈。你大概不记得这几位的名字,我替你介绍。”

“密司章是向来认识的,其余的三位也都很面。”曼青接着说,带几分不自在地笑了一笑。

曹志方好像没有听得,还是指着说:“章秋柳,有名的恋专家。”又指着穿琥珀旗袍的女子说:“王诗陶,三角恋的好手…”

“不许你瞎说!”章秋柳拿起王诗陶的手来要掩曹志方的嘴“我来介绍。那是徐子材,顶刮刮的政治工作人员,可怜他现在不挂武装带,只穿得一身破洋服,几乎连老婆也快要让渡给别人了!”曼青和仲昭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当真连老婆也快要让渡了!”徐子材却板着脸很认真地引进了自己“只可惜不活动的老婆,销路不很好。”

“你又来侮辱女了!”王诗陶和章秋柳齐声抗议。

“还有一位是龙飞,永远演恋的悲剧。”曹志方指着一位穿长袍的少年说。

“他们三位,王龙章是这里著名的情场三杰,比黄埔三杰,还要响啦!”

“都是老同学。”仲昭也凑着说。

“张曼青,想来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他是前天刚到了上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