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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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w军区和下属各兵种指挥机关所在地w市是一座江岸城市,靠近北纬30度。当西伯利亚的寒在中国北部地区盘旋的时候,这里虽然没有落下纷飞大雪,但也霾密布,城市的上空滚动着一股萧瑟的寒气。
机关大院开始放暖气了。
炮兵司令部作训处参谋韩陌阡这几天沉浸在一项十分琐碎的工作当中,w战区范围内各炮兵部队的数以千计份材料越过千山万水,雪片般向他涌了过来,迅速便将他埋没在一大堆表格和数字里。视野里尽是形形的诸如姓名、年龄、籍贯、入伍年限和鉴定之类。人物经历各有千秋,但是鉴定却大同小异,无一例外都是“政治思想优良、军事技术过硬、工作能力突出”之类,这些格迥异、灵魂复杂的人们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模具锻和处理过,成了一个个表面区别不甚明显的统一体。韩陌阡所做的工作就是从这些看起来差不多的面孔里比较出他们的不同——乍看起来是细微的而其实是实质上的很重要的差异,这些差异将是决定人生轨迹的。韩陌阡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显示了极大的耐心和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循序渐进,从容不迫,充分体现了一个高级指挥机关工作人员的良好素质。
就形象而言,韩陌阡并不是那种典型的案头工作者,秀气不足犷也不足,无论是脸上还是眼上都看不出有多少锋芒,还往往传染给你一些老气横秋的暮气。但是,你要是在他进入到某种境界的时候,对他进行近距离观察,你就会发现,在他投入到某项工作的时候,他是生动而且富有朝气的。譬如眼下,在对这些来自全军区炮兵尖子进行优劣衡量的时候,他的目光犀利而充了热情,他的视线在这些姓名上只消耕耘几个来回,便可以触摸出他们之间的巨大差别,譬如说“优良”到底是优还是良,优到什么程度,怎么个优法,有什么据来证明这种优良的成立;再譬如“过硬”究竟硬到什么程度,谁是最硬的,谁是次硬的,谁的过硬是一贯的并将是持久的,谁的过硬是暂时的可能不是持久的;再譬如“突出”是偶然的突出还是必然的突出,是先天素质的突出还是后天努力的突出,是在至关重要问题上的突出还是在常工作中蒜皮小事方面的突出,等等。
据萧天英副司令员的授意,韩陌阡将在近内对本战区炮兵部队四年来的训练尖子做出一个全面的统计,统计的内容包括:本战区范围内炮兵骨干名单,军区炮兵或军以上机关组织的比武和考核中综合成绩在前五名的人次,单项成绩前三名的人次,重复获得以上成绩的人次,立过三等功以上的人次,纳入各级预备提拔使用的干部苗子的数字和这些人的文化程度、基层管理经验和政治素质修养,他们的好和格优劣…
萧副司令的意思很明白,这个来之不易的预提干部速成培训中队,要确保训练华的华。华不能失,最后的这个机会,要首先保证尖子能够参加公平竞争,别人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但是尖子他不能不管。
问题是,怎样才能算是尖子?硬指标有一些,无非是训练成绩,政治表现等等。但是,炮兵业务种类繁多,轻重不一,打实弹百发百中是不是尖子?是。计算诸元万无一失是不是尖子?是。这两种谁比谁更重要?对于士兵来说,前者更重要,而对于军官来说,后者更为重要,对于统帅来说,二者都是重要的。如果仅仅依此衡量,倒不是太麻烦,问题是现实并非这样丁是丁,卯是卯。自然十分复杂。而韩陌阡在扒拉这些材料的时候,却是心平气和不骄不躁,像是沉醉于一种奇特的艺术状态中,以至于夏玫玫几次约他去看她的节目都被谢绝了,得夏玫玫老大的不高兴,在电话里怪气地讥讽他“又要升官了吧?”韩陌阡对此一笑了之。韩陌阡甚至比夏玫玫本人更清楚,哪怕她把电话打得像救火警报,其实也没有多大个事。看节目只是一个借口,无非又是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情,要找他发一通罢了。一个女人的身上,天生就有许多缺陷,常常需要一个规格相当的男人去充实和弥补。
按照夏玫玫的观点,所有的人都应该生活在宗教和艺术当中,总统有总统的宗教和艺术,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宗教和艺术。当官的宗教就是把官当得更大一点,当官的艺术就在于怎样才能把官当得更大,从人格到手段都有一些讲究;乞丐的宗教是吃肚子活下去,乞丐的艺术就是怎样才能使乞讨变得更科学更合理一些,付出的劳动和收入怎样才能达到均衡的水准,从扮演的表情和乞讨对象的选择都有其学问。
对于夏玫玫,韩陌阡采取的是不招惹也不得罪的原则,这当然不仅仅因为她是萧副司令的相当于女儿的外甥女。他对她的情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诸如呀喜呀或者不不喜之类的概念能够清晰表达的。当然,夏玫玫本身就对这些概念嗤之以鼻,她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过——什么情呀的?就是个两关系嘛,所谓的情也好婚姻也罢,说这样结合那样结合都是盖弥彰,说白了不就是个两结合嘛。
但有一条,夏玫玫从来不在穿着军装的时候说话或者发表奇谈怪论,这说明她还是很看重职业文明的。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也是做人的起码准则之一。就凭这一点,韩陌阡就不反同她继续保持革命友谊。韩陌阡始终清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夏玫玫都谈不上他,也谈不上不他,谈不上喜他,也谈不上不喜他,但她对他兴趣却是不争的事实——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兴趣不是一件坏事,一个有思想的男人被另外一个有思想的女人兴趣当然更不是坏事——如果他或她不是阶级敌人或者强盗杀手的话。显然,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兴趣,也隐藏着一定的危险。好就好在韩陌阡不是那种意志薄弱的人。长期以来,韩陌阡以高度的政治觉悟和顽强的自律神,坚定不移地把他和夏玫玫的关系局限在同志式的层面上,尽管他们的关系在前几年已经似是而非地超过了同志关系的界限。
事实证明,这个努力是成功的。
夏玫玫有她的艺术,她是个舞蹈演员,并且是一个没有太大名堂的舞蹈演员。前不久,她自编自演的那套节目,还被萧副司令痛斥为崇洋媚外,这几天她的心情正恶劣着,韩陌阡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给她当气门心。
他韩陌阡也有他自己的艺术,筛选出真正的尖子并且保证他们能够参加选拔考核,最终进入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预提干部速成培训中队,这就是韩陌阡眼下的最高艺术。重要的是,这不仅仅是任务,他本身也热衷于这门艺术——这委实是一件充了乐趣的工作——人研究人总是令人愉快的,更何况,在这种研究中,还带有筛选和淘汰的目的,至少可以从理论上行使决定他人前程和命运的权利,这就更是一桩意义非同寻常的工作了,无论是工作需要还是个人兴趣,他都有理由以的热情投入到这项工作之中。
这就好比读书,而这本书又是多么丰富多么耐人寻味啊,每一页都是一片深邃的海洋,每一页都有着极其生动的故事,他不仅要读懂读透它们,而且可以对他们的前程命运进行预测。信手翻动那些名单,韩陌阡简直有一种挥洒自如支配千军万马的惬意。萧副司令之所以把这个任务给他而没有给别人,这里面无疑潜藏着极大的信任。无论是对上对下,他都有责任把这些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什么叫参谋?参谋的职责就是以其严谨的努力为首长提供决策的准确依据。
二关于这次选拔训练尖子组建七中队,萧副司令有很多具体的指示。
指示之一:小韩你要给我把账算清楚了,这是尖子队,要尽量让尖子进来。现在风气不太好,不能让那些阿猫阿狗钻这个空子。什么警卫员、首长司机、七大姑八大姨三孙子小舅子,统统不要,要防止他们移花接木,又一些乌合之众进来。
指示之二:以专业技能为主,带兵能力为辅,文化成绩供参考。炮兵把炮明白了是正经活,又不是造原子弹的,把数理化搞那么明白干什么?都搞明白了他不早就考大学了,还稀罕你这个不三不四的教导队?小学文化不要,大学生更不要,高中生最好,特别好的初中生也可网开一面。
指示之三:现在提干难了,凡是有空子的地方就有人钻。政审要搞好,入伍就在战斗班排的才有报名资格,父母和直系亲属中有师以上领导干部的,原则上不要,特别优秀的,集中在独立师考场,我亲自监考。
指示之四:体检要严格,有家族传染病遗传史的不要,罗圈腿不要,长眼的不要,牙齿焦黄的不要,严重口臭的不要,酒糟鼻子——坚决不要。
指示之五:品质关要把住,硬项有两条,一是不投机取巧,二是不贪生怕死。
还有指示之六之七之八之九等等,等等。
韩陌阡心领神会,按萧副司令的意思,六十三个提干名额,最好就由六十三个尖子参加试考,那将比差额选举还要稳当。那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萧副司令的这些指示,其他的都好办,有的由干部部门落实,有的由卫生部门落实,体检严格是没问题的,但是,具体到“指示之四”就让下面办事的人有些为难了。
在w军区,萧天英是主抓训练的常务副司令,在相当级别的干部中,被“尊称”为萧天狼。之所以获此殊荣,是因为萧天英在抓部队训练中自始至终贯串了四个字——、刁、细、刻。所谓,自然是指确,益求;刁,则是指这位首长偏题僻题多,考核内容刁钻、形式古怪;细,说的是事无巨细,只要是训练内容,大到革命导师军事思想军事原则,世界军事理论本国历代兵法谋略,小到一师一团攻防演习,一一炮实弹击,都有可能躬身亲问;刻,指的就是对人才的要求和使用了,大到品质修养政治表现,小到带兵用兵条条框框和生活习,无不按照自己的标准进行打磨镌刻。但是,这一切又恰好说明,萧天英是真正的求贤若渴才如命,他曾经发表过一个著名论断——人才就是军队的生命,战争的胜负永远都是由人决定的,但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一般意义的人,是能够称得上是人才的人。他以他特殊的方式筛选和塑造他所钟的人才。
这位首长不好伺候,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病和优点一样多——你要是认为他说这话是谦虚,那你就错了。他还有一个注释,说他的病和优点在数量上一样多,在质量上则优点和缺点之比是百分之九十五比五,而且他的优点是大优点,病是小病——单凭这句话,你就知道他好不好伺候了。
韩陌阡对萧副司令其人是深有研究的,他的优点有多少,他就希望你的优点有多少;但是你的优点过多地多出了他的范围,他又不一定喜,又有可能把你的多出来的那部分优点看成是缺点;他的缺点有多少,他就能容忍你有多少缺点,但是你的缺点要是过多地多于他的缺点,他同样要敲打你,而且是狠狠地敲打,严重的甚至会危及到他对你的信任和使用。
萧天英是在读中学时参加地下的,有高中文化,这在他那个时代那一批革命者中,算得上是大知识分子。抗战时期他奉上级的指示在别茨山组建了驰名中原的萧支队,卫国战争时期从这里拉了一个野战旅南下,建国后到w军区当了军区炮兵的第一任司令员,任上力主高级军官专业化,并且身体力行,以五十高龄亲自练各种火炮,并且创造了军级干部加农炮两千米直瞄五发五中的惊人成绩。
在萧天英担任w军区炮兵司令员时期,有一次炮兵召开团以上干部会议,强调现代干部专业化问题。大军区头头脑脑来了三四个,别人作报告都是打了稿子,引经据典要么是主席的关于干部要先行一步的指示,要么是恩格斯关于职业道德的阐述,都是本权威理论,无懈可击滴水不漏。轮到萧天英作总结,开始还能沿着会前常委研究的思路,可是讲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索扔掉发言稿信口开河抡开了。说现在的干部至少有一半是草包,一个在击指挥理论考核中成绩连良好都很勉强的干部,居然也能当团长,一个本来在后勤保障方面颇有建树的干部,为了体现重用,居然让他去当政委,简直是点鸳鸯谱。
那几年,军队相当一部分干部都是“支左”之后下来的或者是通过其他渠道调整的,包括军区的个别首长,来路都不是很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提到干部素质问题,别人都是如履薄冰,他老人家却大言不惭肆无忌惮,当场点出了一个副师长和一个团的政委,让前者回答步炮协同基本原则,让后者阐释政工条令第五至第八节。也算这两个干部撞到口了,果然就出了洋相。
这下萧天英就抓住了把柄,更加洋洋得意,稀里哗啦滔滔不绝,将干部队伍中种种不称职的现象和盘托出,并且不断点出干部来证明自己是有的放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