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药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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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桑乔出身卑微,对于这一点,油麻地的人几乎谁也不了解—桑乔是从外地调来的。
从前的桑乔家没有一寸土地。桑乔只断断续续念过一年私塾。桑乔才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父亲打猎。一年四季,就在芦苇丛里走,在麦地里走,在林子里走,在荒野里走,眼睛总是瞪得滴溜圆,鼻子也总是到处嗅着。桑乔至今还有每走到一处就嗅嗅鼻子的习惯,并且嗅觉特别灵。因此,桑桑家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桑乔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屋,就嗅了嗅鼻子说:“家里有股味。”全家人就都嗅鼻子,但谁也嗅不出什么味来。桑乔却一口咬定说:“有。”最后,总会找到味的来源的,或是被桑桑用被子掩盖了的了的褥子,或是猫把撒了几滴在墙角上了。桑乔打猎,直打到二十五岁。二十五岁时的桑乔,皮肤是烟熏般的黄黑*。在这段岁月里,桑乔足足地领略到了猎人的艰辛与猎人的屈辱。在这个以农耕为本的地方,打猎是一种最低的行当。可是,桑乔家无地,他不得不打猎,不得不常常抓着血淋淋的野兔或野,十分不雅地站在集市上向人兜售他的猎物。桑乔是在时刻可见的鄙夷的目光里长到二十五岁的。二十五岁之前的桑乔,因为不经常与人对话,总在沉默中度过,还落下了一个口吃的病。
桑乔从内心里厌恶打猎。桑乔喜的是读书识字。他凭着他一年私塾所学得的几个字,逮到什么书,就拚命去读,去猎获,样子就像跟随在他身边的那条猎狗。桑乔在河坡上,在麦地里,在树林间,看了无数本他从各处捡来的、搜寻来的、讨来的书。文字以及文字告诉他的故事、道理,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说话虽然结巴,但人们还是从他的结结巴巴的话里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当到处兴办学校,地方上一时找不到教书先生发愁时,居然有人一下子想到了他。
桑乔很快向人们证明了他是一个出*的教书先生。他从一处换到另一处,而每换一处,都是因为他工作的出*。他一个一个台阶地上升着,直至成为一所完全小学的校长。
桑乔十分鄙视自己的历史。他下苦功夫纠正了自己的口吃,尽力清洗着一个猎人的烙印。当他站在讲台上讲课,当他把全体教师召集在一起开会,当他坐在藤椅上教人排戏,竟然没有人再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丝猎人的痕迹来了。
但他自己,却在心中永远地记着那段历史。
他把那支猎留下了。后来的岁月中,不管迁移到什么地方,他总要把这支猎挂在外人看不到的房间的黑暗处。
猎挂在黑暗里,桑乔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但桑乔看到的不是猎,而是一黑*的鞭子。
桑乔很在乎荣誉。因为桑乔的历史里毫无荣誉。桑乔的历史里只有辱。桑乔看待荣誉,就像当年他的猎狗看待猎物。桑乔有一只小木箱子。这只小木箱里装了他的荣誉:奖状与作为奖品的笔记本。不管是奖状还是笔记本,那上面都有一个让他喜的不同级别的大红章。有地方政府这一级的,有县一级的,甚至还有省一级的。无论是奖状,还是笔记本,那上面所写着的都大同小异:奖给先进教育工作者桑乔。一年里头,桑乔总要在一些特别的时节或时刻,打开箱子来看一看这些奖状和笔记本。那时,巨大的荣誉,几乎会使他到晕眩。
现在,是桑桑六年级的上学期。
桑桑早看上了父亲小木箱里的笔记本。但一直没有下手。现在,他很想下手。他马上要考初中了。他要好好地准备。桑桑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摆谱,总把事情做得很大方,很有规格。但也不考虑后果。他将碗柜改成鸽笼,就是一例。这天晚上,他躺在上想:我应该有很多本子,生词本、造句本、问答本…他算了一下,要有10本本子。前天,他曾向母亲要钱去买本子,但被母亲拒绝了:“你总买本子!”桑桑沉浸在他的大计划里,动不已。这天上午,桑桑趁父亲去镇上开会,终于把小木箱从柜顶上取了下来,然后趁母亲去邱二妈家玩,将它抱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撬掉了那把小锁,打开了这只从前只有父亲一人才有权利打开的小木箱。他把这些差不多都是布面、缎面的笔记本取出来一数,一共12本。他把它们一本一本地摆开,放在草上。自从读书以来,他还从未使用过如此高级的本子。他看着这些笔记本,居然出一串口水来,滴在了一本笔记本的缎面上。他把一本笔记本打开,看到了一枚红红的章子。他觉得章子好看。但却毫无父亲的荣誉。等他把所有笔记本都打开看了看之后,他开始觉得盖章子的那一页很别扭了。他马上想到的一点就是清除掉这一页。他要把父亲的笔记本变成他桑桑的笔记本。只有这样,他用起来心里才能痛快。他想撕掉那一页,但试了试,又不太敢,只将其中一本的那一页撕开一寸多长。他把这些笔记本装进了书包。但,心里一直觉得那盖章子的一页是多余的。午饭后,他到底将装笔记本的书包又背到了屋后的草垛下。他取出一本打开,哗地一下撕下了那盖章子的一页。那声音很脆,很刺人。他接着开始撕第二本的、第三本的…。不一会,草上就有了十二张纸。十二枚大小不一、但一律很红亮的章子,像十二只瞪得圆圆的眼睛在看着他。他忽然有点害怕了。他四下里看了看人,连忙将这十二张纸成一团。他想将这一团纸扔到河里,但怕它们散开后被人发现,就索*将它们扔进了黑暗的厕所里。
下午上课,桑桑的桌上,就有一本又一本让人羡慕的笔记本。
桑乔发现这些笔记本已被桑桑划为己有,是在一个星期之后。那是一个星期天,桑桑还在外面玩耍,柳柳不知要在桑桑的书包里找什么东西,把桑桑书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上,被正巧进来的桑乔一眼看见了。他首先发现的是那些笔记本已变薄(桑桑有撕纸的习惯,一个字没写好,就哗地撕掉),其中有几本,似乎还只剩下一小半。他再一本本地打开来看,发现那一页一页曾经看了让他陶醉的盖了大红章的纸,都被撕掉了。当即,他就歇斯底里吼叫起来,吓得柳柳躲在墙角上,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桑桑回来之后,立即遭到了一顿毒打。桑乔把桑桑关在屋里,断了两树枝,直得桑桑尖厉地喊叫。后来,桑乔又用脚去踢他,直将他一脚踢到肚里。桑桑*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抖抖索索地哭着,但越哭声音越小——他已没有力气哭了,也哭不出声来了。
被关在门外的母亲,终于把门开,见桑乔抓着子还浑身发颤地守在前等桑桑出来再继续揍他,拚了命从桑乔手里夺下子:“你要打死他,就先打死我!”她哭了,把桑桑从下拉出,护在怀里。
柳柳更是哇哇大哭,仿佛父亲不是打的桑桑,而是打的她。
桑乔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脸*苍白,神情沮丧,仿佛十几年用心血换来的荣誉,真的被儿子一下子全都毁掉了。
当天深夜,桑乔一家人,都被桑桑锐利的叫唤声惊醒了。
母亲下了,点了灯,急忙过来看他。当她看到桑桑头大汗,脸已*,再一摸他的手,直觉得冰凉时,便大声喊桑乔:“他爸,你快起来!你快起来!”桑桑用一只手捂着脖子向母亲说着:“脖子疼。”母亲将他的手拿开,看到了他脖子上一个隆起的肿块。这个肿块,她已看到许多子了。
又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袭击了桑桑,他尖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抓住了母亲的手。母亲坐到边将他抱起,让他躺在了她怀里。
桑乔站在边问:“这个肿块已长了多少天啦?我怎么没看见?”母亲着泪:“你整天就只知道忙你的学校!你什么时候管过孩子?你还能看见孩子长了东西?两个月前,我就对你说过,你连听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
”桑桑的头发都被汗水浸了。他的嘴一直在颤动着。他躺在母亲怀里,一次又一次地被疼痛袭击着。
桑乔这才发现眼前的桑桑清瘦得出奇:两条腿细得麻秆一般,脯上是一分明的肋骨,眼窝深深,眼睛大得怕人。
桑乔翻出两粒止痛片,让桑桑吃了,直到后半夜,桑桑的疼痛才渐渐平息下去。
二桑乔带着桑桑去了镇上医院。几个医生都过来看。看了之后,都说:“桑校长,早点带孩子去城里医院看,一刻也不能拖延。”桑桑从医生们的脸上,更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了事情的严重。
当天,桑乔就带着桑桑去了县城。
桑桑去了三家医院。每一家医院的医生,都是在检查完他脖子上的肿块之后,拍拍他的头说:“你先出去玩玩好吗?”桑乔就对桑桑说:“你到外面玩一会,我马上就来。”桑桑就走出了诊室。但桑桑没有走出医院到外面去玩,而是坐在医院走廊里的长椅上。他不想玩,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等父亲。
桑桑能觉到父亲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尽管父亲做出来的是一副很正常的样子。但桑桑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觉。他只知道跟着父亲走进医院,走出医院,走在大街上。他唯一觉到的是父亲对他很温和,很温暖。父亲总是在问他:“你想吃些什么?”而桑桑总是摇摇头:“我不想吃什么。”但桑桑心里确实没有去想什么。
天黑了。父子俩住进了一家临河小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