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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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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年天,我开始迹江湖,从此结束了少年时代的隐居生活。

到奥勒尔的头一天,我一觉醒来,依然象在路上一样:孑然一身,无所牵挂,悠闲自得;我既是旅馆的生客,也是城市的外人。我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这在城里可算是特别早的。但第二天,我就醒得较晚——跟大家一样。我用心穿好衣服,照了照镜子…昨天,在编辑部里,我真难为情:皮肤晒得象茨冈人一样黝黑,一张瘦脸风尘仆仆,头发久未修剪。应该修饰打扮一下才行。好在昨天我的境况突然好转:他们不仅同意我撰稿,而且还同意我预支稿酬。我很不好意思去预支,但结果还是把钱拿了。我走到大街上,进了一家烟铺,买了一盒高级烟卷,接着走进一家理发店,出来的时候脑袋香的,漂亮了,也好象小了一些,与此同时,我神格外朗,大凡男人们从理发店出来总有这种觉的。我极想立即再回到编辑部去,尽快将昨天幸福的新鲜受延续下去,那是命运对我的慷慨赐予。但马上就去却万万不行,人家会说:“怎么,他又来了?又是一大清早?”所以我在城里慢步徜徉。象昨天那样,先走波尔霍夫大街,再转到莫斯科大街上。这是一条很长的商业大街,直通车站。我顺着大街走,到了尘土仆仆的凯旋门,门外街道冷冷清清,一派贫寒的景象。我转到更加寒伧的普什卡尔区,从那里又回到莫斯科大街上来。从莫斯科大街我下到奥尔利克河边,经过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一有马车走过,桥就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地叫。再往上走到政府机关的所在地,此时所有的教堂都钟声齐鸣,主教大人乘坐的那辆马车,沿林荫路向我奔来,两匹乌黑的高头大马踏着轻匀的步伐,神气活现嘀嘀哒哒的马蹄声与钟声很不协调。主教大人伸出一只手,为两旁过路的人祝福。

编辑部里又坐了人。身材小巧的阿维洛娃坐在自己的大办公桌旁工作,,她只朝我莞尔一笑,立刻又伏首案头。早餐又吃得那么长久,那么开心。饭后我听丽卡疾速地弹了一阵钢琴,随后我同她和奥波连斯卡娅一起在花园里了一会儿秋千。用过茶后,阿维洛娃领我参观房子,走遍了所有的房间。在卧室里,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肖像,他发蓬密,戴着眼镜,两肩又瘦又宽,从相框里沉地瞅着外面。

“这是我的亡夫。”阿维洛娃随口一说。我微微一怔:这位活泼可的女子突然称这个身患痨病的男人为自己的丈夫,他们竟然荒唐地结合在一起,真是叫人吃惊啊!后来她又坐下来工作。丽卡打扮了一阵以后对我们说:“喏,我的孩子们,我可要溜了!”——她说话总是与众不同,当时我已觉察到了这一点,让我为她到难为情的。丽卡走了。而奥波连斯卡娅有事要办,我同她一起去了。她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去卡拉切夫大街,说是要到做衬衣的女裁那儿走一趟。她用这种心照不宣的请求一下子使我们亲近起来,我很高兴。我愉快地陪她在城里闲逛,听她认真讲话。在裁那儿,我怀喜悦的心情耐心等待她跟裁涉、商议完毕。我们重回到卡拉切夫大街上时,天已垂暮。

“您喜屠格涅夫吗?”她问。我觉得不好开口,因为我在乡下生,乡下长,别人总认定我喜屠格涅夫,总向我提出这个问题。

“得啦,反正一样,”她说“这对您来说毕竟是件有趣的事。这儿不远有座庄园,好象就是《贵族之家》中描写过的那一座,想去看看吗?”于是我们来到近郊一条僻静的小道上,小道两旁掩映着花园,这儿是奥尔利克河的一段陡岸,上面有一幢宅院,早已人去楼空,半倾圮的烟囱里寒鸦安了家,宅院坐落在四月点点新绿的旧式花园中,更显灰黯。我们站在陡岸,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透过花园稀疏的枝叶,望着那幢宅院,稀疏的枝叶在明净的西边天上映出花纹…丽莎、拉夫列茨基、列姆…①我渴望着情。

晚上,我们大家一起到了市立公园的天剧场。我挨着雨卡,坐在半明半暗处,亲昵地和她一起欣赏乐队和舞台上演出的嘈杂喧闹的把戏。广场上有灯光从下面照着舞台,漂亮的女士们和皇家披甲兵随着刺耳的舞蹈音乐在那里跺脚。举着空锡杯频频碰杯。散场之后,我们就在公园里吃晚饭。我同女士们一起坐在宽敞的人群聚集的台上,面前摆着一瓶冰镇葡萄酒。不时有人过来同她们应酬寒暄,我也随之认识了这些人。大家对我也都态度友好,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朝我微微欠了欠身以后就不想再理睬我了。这是一位军官,身材高挑,长方形的面孔黝黑无光,一对黑眼睛直楞楞的,还长着半拉子黑黑的连腮胡子,合体的礼服盖过膝盖,小脚口上还有套带。正是这个人后来(也完全是出于无意的)给了我许多心灵上的痛苦。丽卡不断有说有笑,时时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她知道,大家都在欣赏她,而我对这些人已经不能无动于衷了。当那位军官起身离座,同我们告别时,只因他用自己的大手握着她的纤手,时间稍长我就浑身都凉了。

我离开奥勒尔那天,第一次雷轰响。我还记得这次雷声,记得送我和阿维洛娃去火车站的轻便马车,记得由马车和阿维洛娃作伴而引起的自豪。我记得,第一次同她分手我心中有说不出的一种滋味(我已经完全相信自己对她臆想出来的情了),记得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收获倒了其它一切觉,仿佛我在奥勒尔已经获得了什么似的。在月台上,使我惊讶的是,聚集在这儿候车的衣冠楚楚的上等人个个都那么身体壮,那些服饰闪闪的僧侣,手捧着十字架和香炉站在所有人的前头,却一个个都显得那么猥俗。终于,亲王的专车以强大的冲力驶进了车站,车上跳下一个红发大汉,他那红骠骑兵短上衣使大家眼花目眩。刹那间,不知怎的一切都紊起来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祭祷仪式特别森可怕。随后,黑丧旗的火车头的烟囱又起气来,这个油污污的钢铁巨怪,以功率强大的推动力开始轰隆轰隆地响,活杆象一条白钢带,平稳地向后长长一伸,那一节节绘有金鹰的铮亮的蓝车厢便向前游去…我盯着车厢下愈转愈快的铁轮、制动器和弹簧,只见上面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尘土,这是从遥远的南方——克里米亚一路带来的令人着的尘土。列车轰鸣,渐渐消失,继续它那隆重的接受路祭的行程,它穿过俄罗斯,直奔首府。可是我整个身心却沉浸在人的克里米亚,沉醉于神奇人物普希金在古尔祖弗度过的令人向往的时光。

我要乘坐的那辆简陋的短途列车在外侧站台等候着我,想到在车上将独自静静休息,我到很愉快。阿维洛娃快活地和我谈天说地,直到车子快开。她希望不久在奥勒尔再见到我,并以微笑暗示,我那滑稽可笑的苦恼她看得清清楚楚。第三遍铃响了,我热烈地吻她的手,她用嘴挨了挨我的脸。我跳进车厢,车厢晃了一下就启动了。我从车窗伸出头来,看见阿维洛娃站在月台上,向我轻轻挥手,渐渐远离…

此后,旅途中的一切都使我动不安:这短短的列车时而艰难地动,时而突然飞快地奔跑,拚命摇晃,发出轰隆的嘈杂声。到了那些人烟稀少的大站小站,车不知为什么老停个没完。我所悉的一切又环绕着我:窗外闪过象丘陵起伏的田野,田地还没种上庄稼,显得格外难看,还有静候天来临的光秃秃的小桦树林,以及一片贫瘠的远景…黄昏也同样寒苦,象天的傍晚一样冷嗖嗖,天空惨白、低垂——①均为《贵族之家》中的人物。

二离开奥勒尔时我怀着一个愿望:要尽快地把在奥勒尔开了头的事继续下去。可是,望着窗外的田野和四月迟迟不落的夕,离开奥勒尔愈远,这个愿望就愈淡忘。黄昏已降临到车厢里,降临到窗外稀疏的橡树林上。这林子在列车左侧,光秃秃的,树干上上下下都是节疤。地上铺着去年的败叶,红褐的,刚从冬天的积雪下出来。我拎着手提包站起来,心愈来愈起伏:到苏博京森林了,再过去就是皮萨列沃车站。列车向空中凄厉地一声长鸣,预告即将到站了。我急忙走到车厢乘降台上,空气好象原始时代那样、新鲜,雨点稀疏地飘洒下来,一节货车车皮,孤零零地停在车站前面。列车绕过它,还没有停稳我就跳下车,在站台上跑起来,穿过车站大厅,走到漆黑的大门外。大厅里灯光昏暗,景象凄凉,地被乡下人踩得稀脏。车站大门前是个圆形的场子,花圃经过一冬已显得凋零,十分肮脏,黑暗中隐约地可以见到一匹乡下马车夫出租的马。这乡下人有时要等上几个星期才接着一个乘客,他一看见我就撒腿奔过来,天喜地地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说不论我给多少钱,就是拉到天边,他也乐意。

“您总不会亏待我的!”转眼间,我已经坐进他那窄小的车子里,任凭颠簸。起初我们经过一个荒凉而漆黑的村庄,后来愈走愈静,走进了幽暗、死寂、荒僻的田野,走进黑海洋一般的大地,只在西北方向极其窎远的天边,在几朵乌云下,才泛着微微的绿光。原野的晚风面拂来,四月的轻风,温较无力,夹着雨丝。远处什么地方,一只鹌鹑啪啪地拍打着翅膀,似乎总是随风变换位置。低垂的俄罗斯的天空,乌云中间闪烁着几颗星星…又是鹌鹑、天、大地。又是我早先在隐居中度过的清贫的少年时代!跟一个俄罗斯乡下人一道走在野地里,十俄里路可真算长得叫人难受!这乡下人身上散发着小木屋和破羊皮短大衣的干燥气味,路上一声不吭,令人纳闷费解,请他把车赶一点,他也毫无反应,可是一遇上小小的坡道,他却从马车前部跳下来,双手抓住缰绳,侧着脸,在那匹有气无力的母马旁边一步一步地走…到瓦西里耶夫斯科耶的时候,夜看来已很深了,四围没有一星灯火,死气沉沉。此时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进村的宽阔街道两旁的每一间小木屋和屋前每一无叶的藤蔓。随后又可以看到和觉到车子在下坡,下到充四月的洼地里。左边,是一座过河的桥,右边,是一条上坡的路,直通一座黑的、冷漠的庄园。我心起来:季乡村的黑暗、贫困和冷漠,我是多么悉,又是多么陌生啊!那乡下人上山的时候,趿拉着脚步,象完全昏了一样。忽然,小花园里的松树之间,灯火从窗户里闪出来。谢谢上帝,人们还没有睡!马车终于在台阶旁停下,我下了车,推开外室的门,走进屋里,看见人们上下打量着我,笑容可掬,这时我多么高兴,多么迫不及待,同时又象孩子一般腼腆啊!

清晨,我冒着淅沥明净的时断时续的小雨。骑马离开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一路经过翻耕地和休闲地。农夫们在耕耘播种。一个耕地的农夫光着脚扶一把犁左摇右摆地向前走,两只白脚掌替地踏进松软的挑沟里。马拱起背脊,使劲犁出一道沟来。一只青的白嘴鸦跟在犁后顺着垅沟点头摆尾,不时从垅沟里啄食蚯蚓。一个没戴帽子的老头子,手挎一筐种子,跟在白嘴鸦后头,迈着均匀的大步,很有气派地甩开右臂,划着规则的半圆圈,往地里撒种。

在巴图林诺,家人接我时,出来的和喜悦,使我到痛楚。最令我惊讶的倒不是母亲的喜悦,而是妹妹的欣。她朝窗户外一望到我,就飞快地跑到台阶上向我扑来,洋溢着那么动人的乐,出乎我的意料。为了我她当天穿上一件新连衣裙,她是那么美——纯洁、年轻、天真烂漫、光彩照人。老家的房屋,有一种古老、简朴的美,叫我倾倒。我的房间里原封原样,好象我没有离开多久似的。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连铁烛台上那支烧了一半的蜡烛也还留在写字桌上,记得这是那年冬天我离家时搁在那儿的。我走进房间,四下打量,黑的圣像还在角落里,旧式窗户上层是紫和石榴红的玻璃,透过窗户看得见树木和天空,细雨洒在新绿的校桠上,但天空有些地方还是蔚蓝的。房间里还是有点晦暗、空、幽深…木天花板黑而光滑,圆木叠成的四壁也是黑而光滑…橡木的圆柱也是光滑和沉重的…

三我要到银行去利钱,这样再次到奥勒尔去就有了事务上的借口。我把钱带去了,但给银行的只是一部分,剩余的我都花光了。这个行动非同儿戏,这表明在我身上确实发生了某种变化,只是我没有特别注意罢了。我做事一向都不加思索,凭着一时的高兴。去奥勒尔的时候,我赶掉了客车,立刻就上了货车的机车。记得我爬上高高的铁踏板钻进一个野、肮脏的地方,就在那儿站着观看。有两个司机穿着一身象铁一样闪亮的油污衣服,他们的脸也一样油污,一样发亮。眼白象黑人那样的,特别引人注目,眼圈象演员那样上过妆似的。年轻的一个猛地抄起一把铁锹,铲起堆在地板上的煤,哐啷一声,掀开炉门。炉门里出一团恶魔般的红火焰,他用力一抡,把煤送进去,住那地狱的火。年长的一个用一块污秽不堪的抹布擦着手指,然后下抹布,这里摸摸,那里拧拧…突然一声刺耳的哨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出一团热腾腾的蒸气,挡住了我的视线,笼罩了四周。忽然一声更加震耳的轰隆声响起来,接着列车慢慢向前移动…这轰隆轰隆的响声多么犷,我们的力量在增大,速度在增长,周围的一切都在颤抖、摇晃、跳动!时间凝住了,紧张得硬化了,一条火龙在山岗之间匀速地向前抖动着。每一段行程都飞快地跑完了,而在它每跑完一段行程停下来息的间隙中,在夜和车站的静寂里,散发着树林的清香,附近的灌木丛也传出夜莺的快悦耳的歌声…在奥勒尔,我厚着脸皮尽情打扮自己:买了致漂亮的长统靴、讲究的部带褶的黑上衣、红丝织斜领衬衫、带红帽圈的贵族黑速檐帽,还买了一副价钱昂贵的骑兵用的马鞍,香的皮子咯吱咯吱响,可极了。我晚上回家后,因为身边放着心的宝贝而高兴得不能入眠。我又乘车到皮萨列沃去,目的是还想买匹马——当时那边村子里正好有马市。在马市上我跟几个同龄人上了朋友,他们也都身穿部带褶的短外衣,头戴贵族遮檐帽,是集市上的老主顾了。他们帮我买了一匹口的纯种牝马(尽管有个茨冈人着我,要求买他的老骟马,他说:“老爷,买下我的米沙吧!买了它,你一辈子都会我的!”可惜是匹患气肿病的顿河马。)接着夏季到了,对我来说,是接连不断的节:在巴图林诺,我没有连续住过三天以上,全在我的新结的朋友们家里做客。等到丽卡从奥勒尔返回我们县城以后,我就开始呆在县城里,哪儿也不去了。我曾收到过她的一张简短的便条:“我已回,亟盼相见”当时我一刻也不容缓地骑马奔往车站,顾不得那不高明的字条带来的不快,也顾不得天已晚,乌云翻滚。进车厢后,列车的飞速行驶使我如痴如醉。雷雨大作,车厢的隆隆声、霹雳声、急雨倾泻车顶的喧哗声混合在一起,列车似乎更快了。蓝的闪电不断地照亮了黑魆魆的车窗,雨水冲刷着玻璃,溅起泡沫,送进来新鲜的气息。

愉快的相会使我心情极为舒畅,世界上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乐。可是就在这时,在夏末发生了一件事。序兹明同他妹妹以及年迈的老父住在伊斯塔河陡岸上一座小庄园里,离县城不远。他经常到丽卡家做客。在命名那一天,他大摆筵席,邀请了各方的朋友。那一天,他亲自去接丽卡,丽卡同他一起乘坐敞篷小马车,我骑马跟在后面。光普照下的干燥的旷野真叫人愉快,开阔的和俨然黄沙一样的田地被麦垛覆盖着,一望无边。我老想要表现自己的某种冒险神和机灵,就一时肆无忌惮地策马,一时又勒住它,然后再使它跃过一堆堆麦垛,风驰电掣地飞奔,锋利的马掌把它的蹄腕划出了血。过命名的午宴设在颓朽的凉台上,一直开到黄昏。黄昏不知不觉地和黑夜,和灯火,和美酒,和歌声,和吉他融合在一起。我坐在丽卡身旁,大胆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没有回去。夜深了,我们象事先约好一样,起身离座,走下凉台,来到幽暗的花园里。丽卡在温暖的黑暗的花园里站住,背倚着一棵树,向我伸开了双臂——我虽然看不清楚,但立刻猜到了那双臂的动作…很快,花园渐渐变成银白,小公开始在庄园里嘶哑地啼鸣起来,怡然自得而又似乎有点孤零。又过了一会,整个花园都开始亮起来,东方广阔的天空中,花园后面河谷对岸的黄橙橙的田地上,出了金光…我们站在悬崖上,俯瞰河谷,丽卡已不理会我了,只是望着烧红了的天边,唱起柴可夫斯基的《清晨》来。高音的地方,她唱不上去了,于是停止了歌唱,提着山鹑的麻纱裙子的漂亮绉边向屋子跑去。我惘然若失,站在那儿,脑子里发木,双脚发软。我走到悬崖边,在干草丛中的一颗老白桦树旁,一头倒在树下。天已经大亮,太升起来了。接着,象夏末常有的,晴朗而闷热的早晨立刻来临。我头枕着白桦树的部一下子就睡着了。太愈来愈炽热,很快地,我便在酷热和光焰中醒过来,站起了身,趔趔趄趄地去寻找荫凉的地方。屋里的人还在干燥、眩目的光中沉睡。只有一个老主人醒来了。他书房的窗户敞开着,窗下密密地长着一丛野丁香。从窗户里传来的咳嗽声,可以觉到老人正在享受早晨的第一袋烟和掺有油的浓茶。一群麻雀被我的走动从光照得耀眼的丁香花丛中惊飞,老人听到这急雨般的嘈杂声和我的脚步声,扯了扯身上土耳其旧花绸睡衣的衣襟,掩住口,探身窗外,出一张可怕的面孔——两只肿眼泡和一大把胡子,分外慈祥地笑了一笑。我抱歉地向他鞠躬,穿过凉台,朝敞开大门的客厅走去。清晨的静寂和空蒙、翻飞的蝴蝶、蓝的古老壁纸、安乐椅和小沙发把客厅装点得非常幽雅。我躺在一张小沙发上,尽管它的弧度使人不舒服,但我还是沉入梦乡。不久(虽说我睡了很久,但好象才过了一会),有人走到我跟前,笑着对我说话,还抚摸我的头发。我醒过来,眼前站着年轻的主人——哥哥和妹妹,他俩都是黑皮肤,眼光炯炯有神,象鞑靼人那样漂亮。哥哥身穿黄斜领绸衬衫,妹妹也穿同样质地的题上衣。我一骨碌翻身跳起来坐着,他们和蔼亲切地对我说,该起来吃早餐了,还告诉我说丽卡已经走了,不是一个人走的,而是和库兹明一道走的。他们还给我一张字条,我立刻想起库兹明那双的眼睛,机灵果敢,神复杂。我接过纸条,向古老的“女仆室”走去。那儿有一个老妇人,穿着一身黑衣服,是瘢点的枯千的手提着一瓦罐水,站在放有盆子的方凳旁,谦恭地候着我。我边走边看字条:“别再想法见我了。”接着,我开始盥洗,水是冰冷的,刺人肌骨。

“要知道,我们这儿吃泉水,从井里打的。”老妇人说,还递给我一条极长的亚麻布巾。我快步走到前室,取下便帽和马鞭,跑过炎热的院子,进了马厩…一匹马从暗处向我轻轻而又有些哀伤地嘶鸣,它还是那样架着鞍子,站在空槽近旁,肚子瘪得出腹沟。我一把抓起缰绳,跨上鞍座,虽然动得发狂,但还是抑制住自己,冲出院子。到了庄园后面,我一个急转弯拐进田野,踏着麦茬,一个劲地嚓嚓地朝前急驰。跑到第一堆麦垛旁,我勒住了马,跳下鞍来,坐在麦垛下。马用牙齿御起麦穗,把几捆麦子拉到自己跟前,得玻璃珠似的麦粒纷纷散落,窣窣作响。蛐蛐儿在麦茬和麦捆里忙忙碌碌,好不热闹,就象成千上万只手表在走动;光明媚的田野沙漠似的向四周伸展。可我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心中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要么她把自己还给我,还我这个夜晚,这个早晨,还我这些她在干草丛中时隐时现的脚步,还我沙沙作响的麻纱绉边,要么我们两人同归于尽!

怀着这些疯狂的情,怀着这不顾一切的决心,我飞驰进城。

四在县城里,在她的鳏居的父亲的院子深处,我成天陪她坐在荒废的小花园里,就这样呆了许多子。她父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自由派医生,对她什么也不加限制。那天我从伊斯塔河畔疾驰到她那儿时,她一见到我的神,就把双手捂住口。从那一刻起,究竟谁的情更强烈,更到幸福,更如痴如狂,我的还是她的,已经不清楚了。她的情也有些个来得突然,也不知是从哪儿进发出来的。最后,为了让大家都能歇一口气,我们决定暂时分手。我们之所以要这么做,还有下列的原因:我一直赊账住在“贵族旅馆”里,已得债台高筑,再加上雨季已经来临。我千方百计拖延分手的子,末了还是横下一条心,决然冒着访沦大雨动身回家。到家后,我起初老是埋头睡觉,再不就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一声不吭,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后来我开始思忖:我这是怎么啦,这到底怎么结束呢?一天,尼古拉哥哥来了,他走进我的房间,帽子也没摘就坐下来对我说:“我的朋友,看来你的罗曼史还顺心的。还是从前那一套:‘狐狸带我穿密林,过高山’吧,而密林高山过后是什么——谁也不知道①。你的一切瞒不过我,听到不少,没听到的也猜得到:这类事情还会有什么两样,总不是老一套。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冷静下来。那好吧,你今后究竟有什么打算?”我半开玩笑地回答:“人人都被一只狐狸带着跑,当然,至于去哪儿,为什么,只有天晓得。甚至《圣经》里都这么说:‘少年人哪,你在幼年时当快乐。在幼年的子,使你的心畅。行你心所愿行的,看你眼所看的…②’”哥哥瞅着地板,没有吭声,好象是在倾听雨水打在秋天凋零的花园的籁籁声,然后他忧郁地说:“算了,你去吧,去吧…”我老扪心自问:怎么办?其实该怎么办是明摆着的。然而,我愈是硬要自己明天就给她写一封断然绝的信(这样做未尝不可,因为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还没有超过最后的界线),我对她的温情和倾慕之心,她那人的眼睛、面容、笑声、话语以及她对我的而引起我对她的之情也就愈充溢着我的心…几天以后,暮时分,突然一个信差骑马赶到庄园里来,他全身上下被雨淋,给我送来一封打了的急信,信上说:“我再也忍受不了,盼速来。”想到再过几小时我又将见到她,听到她的话语,我心花怒放,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亮…

从此,我在家住一阵,就到县城去住一阵,整个秋天就这样度过去了。我卖掉了马鞍和马,在县城里再也不光顾“贵族旅馆”只住在谢普纳亚广场附近的尼古林娜客栈。县城如今面目全非,完全不是我少年时代的那个模样了。一切都显得索然寡味,只是偶尔经过乌斯宾斯基大街的花园和中学的时候,我心中才仿佛勾起了一种亲切的旧地重游之。我早就养成了烟的嗜好和上理发店的习惯。记得有一回在理发店里我象小孩那样乖乖地坐着,推剪咔嚓咔嚓地响,我斜眼偷看我那丝一样的头发怎么连续不断地掉到地上。我们从早到晚都坐在餐室里的土耳其长沙发上,差不多总是单独在一起,因为医生一早就出了门,她的弟弟是个中学生,也上学去了。早餐后,医生睡了一觉又不知上哪儿去了,中学生呢,一个劲地跟自己的小黄狗陀螺胡闹窜。陀螺假装发怒,狂吠着,着气,顺着上二楼的木楼梯窜上跳下。后来一段时间里,这种整天单调的闲坐,或许还有我过分的、一成不变的绵徘侧,使她觉得无聊,到厌倦了。她开始找借口出门走访朋友,我只好独自一人呆在沙发上,听那个中学生喊叫、嘻笑、跺脚,听小狗陀螺在楼梯上疯闹,装腔作势地狂吠。我泪汪汪地望着半掩的窗外平静的灰的天空,一支接一支地烟…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又开始坐在家里,对我仍然那么温情、体贴,使我完全无法清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天,她对我说:“好吧,亲的,看来事情就这么下去了。”说完,她蹙起额头,快乐地哭起来。这是早餐后,大家在房子里都踮起脚走路,免得打搅医生的休息。她接着说;“我只是非常可怜爸爸,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宝贵了!”我始终很惊讶,她对父亲为何得这么过分。好象故意为难似的,就在她说完这话的当口,中学生跑来了,漫不经心而又含糊地说,医生请我到他那儿去一下。她的脸陡然苍白起来。我吻了吻她的手,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去。

医生睡足了觉,刚刚盥洗完毕,温和而又愉快地接待我,他哼哼唱唱,点了一烟。

“我的年轻朋友,”他边说,边请我烟“有些话早就想跟您谈谈了,您心里也明自要谈什么。您知道,我这个人毫无偏见。我看重的是女儿的幸福,也衷心地同情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象男子汉跟男子汉谈话那样。真的,我完全不了解您,不管您觉得多么奇怪。请您告诉我,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说着,微微一笑。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地猛烟。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那时刚刚读过克曼的作品③,本想学歌德那样骄傲地回答:“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上帝啊,千万别要让我了解自己!”可是,我却谦虚地说:“您知道我在写作…我将继续写下去,继续自修…”我不由自主地又补充了一句:“也许准备考大学…”

“上大学,这当然再好不过了,”医生说。

“不过要知道,考大学可不是闹着玩的。您到底打算干什么行当?只从事文学呢,还是也搞点社会活动,担任公职呢?”我心里又胡思想起来,还是歌德的话:“我一生经历两个世纪…到尘世一切变幻无常,令人厌恶…政治绝不可能与诗歌有关…”

“社会活动不是诗人的事。”我回答说。

医生微微有些吃惊,瞥了我一眼。

“那么,照您看来,譬如说,涅克拉索夫就不算是诗人?但是您毕竟还得多少注意当前的社会生活。您要知道,每一个正直的有教养的俄国人此刻是怎样生活和怎样焦急不安的?”我考虑了一下,想着我所知道的情况:大家都在谈论反动的局势,谈论地方长官,都说“伟大改革时代的一切有益的创举都被彻底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