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进步的两栖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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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一片阒黑。在广大的棕榈丛中,唯一的一些光点,就是刚点燃的几枝小小瓦斯火炬。但是在棕榈树丛的上头,却悬挂着空熠熠耀眼的星星。假如你将城市抛在脑后,当夜幕低垂,你就会发觉自己置身于太空之中。但是人类的属不断增长,终于将自己包围在一种视觉上的温室效应之中,忘了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对许多人来说,大自然已经成为电视的同义词,等同于植物盆栽与笼中鸟,在这种情形下,要看到天空,最合适的地方就是天文台。
要找餐厅并不容易,但我一路颠仆踉跄地走向由总馆发出的一点遥远的微光,强迫自己穿越棕榈树间的矮树丛,终于来到游泳池,池上的所有灯光皆已点亮。在游泳池里,有三四只甘蔗蟾蜍在上上下下游动着。我怀疑它们是否都得取得游泳证才准许下水,因为有一只蟾蜍正端坐在游泳池的入口,监督着整场好戏。一切均已就绪,我想。整个白天,脊椎动物占据了游泳池,蟾蜍不许现身。到了晚上,是该轮到两栖类来利用这些设施。
我走上天餐厅,所有的桌子都点了蜡烛。马拉福有十间茅屋,即布尔,餐厅里也有同样数目的餐桌。
安娜与荷西坐定位置。她还是身着红连衣裙,我留意到她还穿着一双黑高跟鞋。荷西仍是那一套黑亚麻西装,唯一的不同是脖子上系了条红手帕。那手帕和安娜的连衣裙配得恰到好处,或许是同一块布料做成。
我坐在隔壁桌,我们互相轻轻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单身旅者,我已经学会独处的艺术,不会去要求别人和我共用餐桌。到了夜里,午后的徒步之旅已经结束,我对安娜与荷西已不再有任何要求。此刻他们全然属于彼此。
罗拉坐在餐厅的另一端,我也向她点点头。另一张桌子坐了一个黑发男子,脸上胡须斑白,年纪应该比我大了十岁。当晚稍后我知道他是个意大利人,名叫马利欧。一对二十出头的夫妇坐在他的邻桌。他们的确是来度月的,不仅隔个桌子双手紧握,偶尔两人还会靠在一起,来个深情的长吻。那天晚上我和这两个年轻人也曾有几句对话。他们来自西雅图,名唤马克与依芙琳。
再远一点坐着约翰,就是那位来机场接我们的英国人。他不断在作着笔记。这点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自己也有同样的习,等着吃午餐或晚餐的时刻,总在本子上涂鸦。我从没想过要写本小说。后来我知道他是个英国作家,来自伦敦城外克罗伊登的约翰?史普克。我一听说他是个作家,就自动假设他是属于畅销书作者的那一小群,他们在冬天里可以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享受几个月的假期,为新的小说寻找灵。不过事实上他只会在这里待几天,而且他是来参与一个电视节目的制播工作。是的,你说对了!还是跨越千禧年、期变更线啦、全球挑战之类的。都是这一套,薇拉,都是这一套!
我没看到比尔。或许他在房里做瑜伽运动,好让他有可能再活个六十年。
晚餐的服务生是两个穿着传统斐济裙装、耳朵上别了红花的土著男子,其中一位把花别在左耳上,这表示他还没有任何女伴。另一位则是别在右耳上,因此他是已婚。假如我是塔弗尼岛上的居民,就得经历这种屈辱的社会经验——在几个月之前,将花朵从右耳换到左耳。
我点了半瓶波尔多白葡萄酒,还有一瓶矿泉水。马拉福总是有两种餐点可供选择,我们在登记住进旅馆时,已经选了第一种晚餐。当时我脑子都是传统斐济人的饮食习惯,因此我决定选鱼比较安全。
安娜与荷西谈话的声音非常细微,因此我一开始只能捕捉到一点片段。然而,饶是如此都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心。听起来像是他们在讨论什么事,或是在为这个或是那个联合声明作出结尾。是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荷西说:“我们是完美无瑕的艺术作品,数十亿年的鬼斧神工。而我们的构造素材,竟是如此廉价。”此后有几句话听不清楚,然后又断断续续传来几句荷西所说的话:“童话故事的门敞开着。”安娜严肃地点点头:“我们是沙漏里的惊天美钻。”对话情形大约如此,或是更正确地说,进我的耳朵里,让我可以清楚听到的片段大约就是如此。
他们在往返对话的同时,比尔终于从棕榈树丛中逛了出来,身着黄百慕大短,及一件花斑斓的夏威夷衬衫。罗拉一定是在我之前便留意到他的到场,因为正当他进门的同时,她便紧紧抓住那本《寂寞的星球》,热切地读了起来,如此热切,以至我可以肯定她一个字都没读进去。这没什么用的。比尔在门口小站片刻,两眼贪婪地横扫晚餐厅内的全景,然后,没有一点迟疑,便投身到罗拉的餐桌。她在书本后面完全崩溃,因此我再也看不到她的颈子,她当然没抬头看他一眼。她让我想起一只乌悻悻然躲进它的壳里寻求安,我还记得为她很到遗憾,但同时也觉得,如果她在机场不是用那么反的态度对待这位野地动物学者,情况就会好得多。或许我确实有种报复的快。
邻桌的对话显得更加决断。安娜说:“创造一个人得花上几十亿年,魂飞魄散却只在转瞬之间。”我小心翼翼地从衬衫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我竟忘了带笔!荷西稍稍提高了声调,清晰吐出如下充智慧的言语,我的苦恼急剧升高:“看在不偏不倚的眼里,这个世界并非仅此一回的现象,且是针对理的永续牵扯。假如理确实存在,换句话说,假如中立的理确实存在,那么来自内在的声音说话了。那么小丑说话了。”安娜意有所指地点点头。然后她加上自己的叙述:“小丑觉得自己在长大,他的手臂和两腿在成长,他觉得自己并非纯属虚构想象。他觉得自己那神人同的动物口中冒出了珐琅和象牙。现在他觉到脊椎动物轻盈的脊椎骨在长袍之下,他觉到稳定的脉搏跳动着,将温暖的体注入他的体内。”我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穿过房间,走到那位英国人面前,他在等待上菜的时刻,不断振笔疾书。现在他已经用过前菜,但将纸笔都放在一边。我躬身说道:“对不起…我注意到你在写笔记。能否将笔借给我,只要一会儿。”他抬头看着我,带点询问与示好的表情。
“乐意之至!”他说“这支拿去吧!”他从衣服内侧口袋里摸出一支黑百乐画笔。他在将笔给我之前,宣示地把玩片刻。
“我一定会把它还给你。”我向他保证。
但他只是摇摇那颗聪明过人的头,说他最不匮乏的东西就是黑画笔,尤其在这遥远的岛上。我对他表示衷心的谢,然后我们再度自我介绍一番,比在机场上的会晤更加仔细。
我设法简短介绍自己的野地研究,他很留心地听着;确实非常用心。现在我已经有了一把年纪,对人们的留神注意有了全新的觉,他伸出手自我介绍:“约翰?史普克!”他说“作家,英国来的。”
“你在这里写什么作品吗?”我问。
他摇摇头解释道,是英国广播公司派他到岛上来参与一个电视节目的制作,谈跨越千禧年的主题。他带点讥讽地说道,他们认为这是未来起始的地点,比英国千禧年的起始时间整整提前十二个小时。他同时提到他写的几本小说,其中之一被翻译成挪威文。
我再度谢过他的笔,正打算回到我的餐桌,他快活地呼唤道:“写点漂亮的东西…”我迅速转身,他附带说道:“…并代我致意。”唉!我不知道,薇拉,或许我该转寄这位富裕英国人的心意给你,虽然我当时并不是真的要写信给你。
但我此刻正在写信给你,关于我在马拉福植物园第一个晚上的经验,那么你会比较了解几个月后在沙拉加发生的事。
比尔想尽办法要罗拉离开她的《寂寞的星球》。她那实在有限的反应,似乎就只是要制止这位晚餐同伴要求谈话的入侵意图。
那对年轻的新婚夫妇隔着沙拉盘,狼虎咽地亲吻着,这再度让我想到食人族的习。我自己国家的文化在社上,是可以接受公开别人,即使隔着餐桌。但是比较不能改变的饮食活动就会有忌。我想象在传统的斐济文化里或许正好相反。在这里,当众公然亲吻是不行的,用餐时刻自然也不应该。另一方面,食用人类内脏则是可以接受的行为。
那位意大利人寂寞地望着他那杯红酒,所有在场的人当中,他看起来是最苦闷的一个。他望着那对年轻美国夫妇时,眼的心事,让我想到无主的野狗。
我再度入座,听见荷西谈到“单调的异国风味”接下来的轻声低语无法捕捉,但是接下来荷西所说的话显然挑动了这位红衣女郎,因为下一刻她开怀笑了起来,身体坐正,言之凿凿地演说如下:“整个世界充了渴望。事物愈是强大有力,愈能觉缺乏救援。有谁能听到沙粒的声音?谁会侧耳倾听蝼蚁卑微的渴想?假使一切皆不存在,一切便无所求。”她的眼光曾在厅内游移数回,但她总是迅速转回头,因此几乎不可能注意到我正在写下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她不知道我会讲西班牙文,也无法肯定我能够清楚听到她的话语,她只知道我或许正忙着作笔记,描述我在大洋洲研究的各种蜥蜴。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得让自己足于捕捉到那断断续续的对话,红黑之间低音量的嗡嗡声响:“小灵愈是接近永恒的灭绝,谈话愈是毫无意义。”安娜提出自己的主张,边质疑地望着她的配偶。他说:“没有伤心绝的小丑,没有这般的异常现象,小灵世界将和秘密花园一般,隐密而无法看见。”我隐隐约约地怀疑,我偷听到的那些片段必然可以组成一幅较大的拼图,而如果我听到的愈少,要拼凑起来自然更加困难。但是食物已经送了上来,我得将笔记本搁在一边。我拦截到的那一点只言片语横竖是太分散了。直到餐点结束,荷西才又开始发言,声音稍大了一些:“小丑有如童话故事里的间谍,在小灵之间不安地游移。他的结语已经完成,却无人得以诉说。他只看见了小丑。也唯有小丑认得他是谁。”安娜踌躇片刻之后回道:“小灵试想着,是否有些难以臆想而自己想不到的想法。但他们百思不得。银幕上的形象不会跳将出来,跑进戏院里,攻击放映机。唯有小丑能够找到通往座位的路。”我不敢保证这是一字无误的记录。但是,真的,他们确实是在谈论这类的话。
餐桌已经收拾干净,此时那位意大利人走了过来。当他朝着我的桌子走来时,一脸无礼地向安娜与荷西点头,然后伸出手来自我介绍。是的,这就是马利欧,过去十五年来,他从苏伐出发,不用租船契约,乘着自己做的游艇四处游历。这不在他原始计划之内,只是在二十年前,他曾经通过苏伊士运河到了印度、印尼和大洋洲,但他始终没存够钱回到那不勒斯。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会打桥牌吗?”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