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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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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完毕,范辰光笑容可掬地凑了上来,递给岑立昊一摞文稿。

岑立昊匆匆浏览一遍,是范辰光写的报道,共有三篇。一篇名为《密林奇兵,中原良将——记路金昆和他率领的协调组》,还有一篇题目是《疑是神兵从天落——8·16遭遇擒敌始末》,写的是某部副连长王树才指挥本连二排与敌遭遇,灵活果断地处置情况,化险为夷,将遭遇战打成漂亮的伏击战。最后一篇的标题是《神机妙算的当代诸葛亮,文武双全的优秀指挥员》。

看稿子的时候,岑立昊起先还顺手改了几个错别字,可是看着看着脸就拉长了——最后这篇报道是写他的。文中生动地记叙了在8·16遭遇战中,他是怎样审时度势,准确地把握了战场态势,及时地率领分队赶到增援之敌必经的黄蒈路口,在强敌近的紧急时刻,巧妙穿,既呼应配合了遭遇战的分队,又扩大了战果。

看完几篇稿子,岑立昊良久不语。

范辰光一直是兴致的、热烈地观察岑立昊的反应,等到岑立昊脸上的笑消失了,范辰光脸上的笑也就消失了。他看出来了,岑立昊不高兴,而且是真的不高兴。

范辰光的确是逮住了一个好线索。看看这几路人马,行动是如此神速,目的是如此准确,配合是如此默契,遭遇战场和阻增战场接应战场浑然一体,就连边防连的小炮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心有灵犀地投入了战斗。这样彩的遭遇战,不仅近几年绝无仅有,就是通览我军全部战例,恐怕为数也不是很多。

可是,岑立昊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文章不能这么做。

且不说这几篇稿子花里胡哨,如果碰到有心人,将这三篇报道综合起来看,就很有可能发现一个秘密,可能就要对8·16遭遇战的质产生怀疑。遭遇战打得很彩,彩得让人怀疑,完整得让人心里犯嘀咕:三令五申叫你们对峙,谁让你们“遭遇”的?前指对88师协调组指挥8·16遭遇战始终低调,听说有首长发话,指责这支部队好大喜功,在不让出击的情况下顶风密谋出战,所以一直着没有评功评奖,路金昆心里正憋着火呢。现在一报道出去,等于自己承认就是好大喜功了,就是密谋,那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岑立昊用手指掸了掸稿子,问范辰光“这几篇稿子路科长看了吗?”范辰光得意地说:“看了,路科长说,很好。如果你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请你签上字。我今天跟你一道到县城邮局去发。”岑立昊狐疑地问:“路科长真的认为很好?”范辰光的大脸盘子倏然红了起来,语气很重地说:“路科长回来了,你可以自己问嘛。难道稿子有什么问题吗?”岑立昊说:“老范,稿子写得不错,我尤其要谢你对本人的抬举,可是,我不能签字。”范辰光像是股上刚刚挨了一针青霉素,鼓起眼珠子盯着岑立昊:“你这是什么意思?”岑立昊说:“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不能发,就肯定有不能发的道理。但是我现在不能跟你讲这个道理。”范辰光愣了一会儿,突然一声冷笑:“我明白了,岑立昊你还想制我。”岑立昊笑笑说:“你怎么说都行,反正这个字我是不会签的,路科长认为很好,你干脆请他签不就得了?”吃早饭的时候,岑立昊就范辰光的稿子向路金昆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原以为路科长一定会无条件地赞同他的意见,岂料路金昆埋头想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其实我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报道出去,家里的首长才能知道咱们在干什么,我们写了那么多汇报材料,恐怕还抵不上报纸上一则消息。我看就让他发吧。”这回轮到岑立昊想不通了,心想路科长这是怎么回事啊?急于表功已经到了不顾影响的地步了。本来还想据理力争,见旁边的马复江向他作了个意味深长的怪笑,便把话又咽了下去。最后怏怏地说:“要发也行,把写我的那篇撤下来。”路科长停住筷子,锐利地看了岑立昊一眼说:“这又何必呢?岑股长,我们都是有素质的人,你难道还认为我路某是为了沽名钓誉个人出风头吗?我跟你说,不是。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我们的作为关系到整个协调组的威望。范辰光做人做得不怎么样,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他还是有长处的。这几篇稿子我都很认真地看了,哪篇稿子也不是写个人的,是写协调组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这些人可不能意气用事。”岑立昊无话可说了,再说多了,倒真像他制范辰光似的。

六上午,一轮热烘烘的太从东边的山脊上跃起。

两辆大股越野吉普车停在了乡政府的门口。范辰光穿着洗熨一新的干部服,怀着胜利的喜悦,意志得地走下楼,大声问:“哪辆车子是送我到县城发稿子的?”司机都说不知道。一个稍老一点的司机说:“你范记者要下山啊,那还了得?你愿意坐哪辆车就坐哪辆车。”范辰光很有风度地笑笑说:“那我就坐你的车吧。”说完,一扭肥坐上了驾驶员右侧的座位上。

司机俏皮地说“:范记者亲临本车,不胜荣幸之至。我一定集中力,保障首长安全。”没想到股还没坐热,便看见马复江昂首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兵。马复江走到车前,诧异地看着范辰光,笑了笑说:“范辰光啊,这个位置是你坐的吗?这个车是我调给岑股长问伤员用的。”然后收敛笑容,脸一板说:“你到后面去。”老马的眼皮子范辰光是不敢翻的。几个月的相处,范辰光掌握的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不跟马复江找别扭。这个人是个大炮,加上是师机关的,常常居高临下地给人难堪。

范辰光没有迟疑,当即把自己从车里拖了出来,想了想,又儿颠颠地跑到后面一辆车子里,没想到还没有坐稳当,又听见马复江一声断喝:“范辰光你往哪里坐?下来。我让你坐到后面去,是让你爬厢板,没让你去带车。”范辰光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只好又回到前面那辆车子上。

这时候岑立昊下来了,后面也跟着几个兵。

岑立昊跟马复江打了个招呼,见范辰光坐在厢板里,便说:“老范你坐在后面干什么?你比我吨位大占地方,还是坐在前面合适。”范辰光朝马复江瞟了一眼,心里一虚,赶紧回答“不不不,我坐这里好,你那是首长席,咱消受不起。”岑立昊笑笑,开了一个玩笑说:“那我就只好给首长当警卫,在前面带路了。”车子还没有开出集镇,又见到路边花花绿绿的一片,原来是供销社的宋晓玫要回城,几个姐妹起哄,拥在路边帮她拦军车。

岑立昊让车子停下来,招呼宋晓玫说:“小宋,中午的伙食谁安排?”宋晓玫赧颜一笑说:“我请你们吃米线嘛。”岑立昊钻出车子说:“那好,一言为定了。你到前面来。”宋晓玫连忙摆手“那怎么行嘛,你是当官的,坐在后面不相宜。”岑立昊说:“有什么不相宜?解放军让座让了几十年,遇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就不让啦?不像话嘛。你小宋往前面一坐,咱们这一车子人都漂亮了。”说着,一趔身子,不由分说地把宋晓玫挤到了前面。

中午的饭自然不会让宋晓玫安排。路过县城,岑立昊让司机先把宋晓玫送回家,又顺便将范辰光卸在邮局门口,就在附近的市场里买了一些问品,然后径奔设置在新界的野战医院。

回金东乡驻地的时候,还是原车人马。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天忽然沉下来,起先只落了点零星小雨,后来逐渐升级,有了昏天黑地的气势,视野里顿时混沌茫,玻璃窗上出现了若干瀑布般的溪,路面也变得泥泞不堪,坑坑洼洼都蓄上了水,比来的时候更难走了。

岑立昊仍旧坐在后面,和范辰光共同把着大股车厢的后门口,两眼却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不断地提醒司机注意。

怕出问题,问题偏就发生了。

是在出城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汽车上了一道陡坡,坡势刚刚平坦下来,又连着旋转了几个弯子。岑立昊隐隐约约听见哪里有瓮声瓮气的轰鸣,刚要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一团庞然大物从前方三十米的山臂上倏地闪出,借着惯呼啸而下,面扑来,一声不好还没有出口,两车相撞已在刹那。好在司机反应灵,急打方向,避开势不可当的大卡车,再手脚并动,将车刹死在路边。

然而险情还没有完全排除。就在众人惊魂甫定之际,司机又失声叫了起来——啊,车子…车子…哆哆嗦嗦再也说不出话了。

岑立昊身体纹丝不动,只是将脑袋略微前倾,也不一口冷气——天啦,车子正停在悬崖的边上,而且右前轮已有一半悬空了。

车上的其他人也很快意识到了新的危险,全都瞠目结舌,范辰光拉开架势就想开门跳车。倒是搭车的宋晓玫死到临头还浑然无觉,身在一群刚的男人群中,天塌下来自有个头高的顶着,漂亮的脸上仍旧飘扬着平静的矜持。

岑立昊镇静了一下,低沉地喝道:“任何人不许动,谁敢跳车我毙了他。”范辰光这才战战兢兢地缩回了已经伸出去的手。

形势已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岑立昊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大家听着,车子前轮悬空了。不能跳,后面的人一跳,车子失重,就有坠下去的危险。大家听我指挥。”然后就开始实施指挥——“小宋你先听着,动作不要太大了。右手抬起来,摸到把手,对,轻轻地向下拧,对,再慢一点,向外推,好,开了。身体不要动,两条腿轻轻地往外挪,挪出车门,挨着地。”宋晓玫似乎在这个时候才看出严峻的危险,也明白了岑立昊的用心,反而没有太多的恐惧,泪水却迅速盈了眼眶,带着哭腔说:“岑股长,你…你说过不许跳的,我…我要是跳下去,惊动了车子,…你们可怎么…”岑立昊抑住暴怒,喝道:“别说话,听我的。脚挨地了吗?好,摸摸身边,有没有被挂着的地方,好,上体向外移动,脚上用力,把重心移到脚上,脑袋钻出去,身体离开座位。好,你出去了,往边上走两步。”将宋晓玫支配出去,岑立昊已是冷汗淋漓。他比别人更清楚,危险正在一步步近。车轮悬空一半,车身歪斜,重心失去均衡,只凭借一点点着地的优势维持着眼前坠未坠的态势。如果此时稍微有一点外力作用,哪怕是有一辆汽车路过,引起路面颤动,也就极有可能摧毁这种脆弱的僵持,那么,后果便是车毁人亡。

岑立昊将目光集中起来,视着范辰光说:“老范,咱俩是老兵,你一定不能动,你一动,这一车人全都报废了。你看着我,我一定等你安全地下去了之后才跳。”范辰光的眼睛是闭着的,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但是岑立昊分明看见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为了他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岑立昊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情不自地说了一声:“好样的,老范。”然后恢复常态,指挥司机离开了驾驶座。

现在,最危险的人已经下去了,前面的重量也减轻了,情况似乎好了一些。车子里只剩下后车厢的五个人了,岑立昊,范辰光,一个采买的给养员,还有两个战士。如果组织得好,动作配合得默契,这几个人都有可能险。

但是岑立昊仍然不让跳,自己端坐如磐石,命令车厢里坐在最前的战士转移,进一步减轻前面的重量,这个战士蹑手蹑脚地挪到了后面,灵巧地翻身落下去了,然后是给养员,再然后是姓黄的战士。至此,岑立昊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轮到范辰光了,为了减轻范辰光的心理力,岑立昊还咬牙切齿地说了个俏皮话,说:“老范,咱们四大金刚一个也不能少啊。你得悠着点,可不能一条腿下一条腿蹬,你要是稍微用力蹬一下,我这条小命就被你开了玩笑。”范辰光在关键的时候起了关键的作用,面部肌虽然生硬,但还是把话说出来了,说:“岑立昊你够种,我又不是他妈的阶级敌人,我一定轻轻地下。”在兵们的接应下,范辰光终于艰难而顺利地离开了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