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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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情发生时,凡属对于这件事情关心注意,希望看出结果的,都可以跑到那一边去看看。人尽管站到一个较高较远地方去,泰然坦然,看那些放光的锐利的刀,那么斫劈,长长的扁担,那么横来斜去。为了策略一类原因,两人有时还跑着追着,在沉默里来解决一切,他们都有他们的规矩,决不会对于旁边人有所损害。这些人在这时血莫不是极热的,但头脑还是极清楚的。在场的照例还有保证甲长之类,他们承认这种办法,容许这种风气,就为得是地方上人都认为在法律以外的争执,只有在刀光下能得其平,这种解决既然是公正的,也就应当得到神的同意。
照通常情形,这战争等到一个人倒下以后,便应当告了结束。那时节,甲长或近于这一类有点儿身分的人物,见到了一个人已倒下,失去了自主防御能力时,就大声的喊着,制止了这件事情,于是一切人皆用声音援助到受伤者:“虎豹不吃打下的人,英雄也不打受伤的虎豹!”照××风气,向一个受伤的东西攻击,应是自己一种辱,所以一切当然了事了。
大家一面喊着一面即刻包围拢去,救护那个受伤的人,得胜的那一个,这时一句话不说,却慢慢的从容的把刀上的血在草鞋底上擦拭,或者丢下了刀,走到田里去浣洗手上血污。酒馆中主人,平常时节卖给这些人最酽冽的烧酒,这时便施舍给他们最好的药。他有一切合用的药和药酒,还大多数在端午时按了古方制好的,平时放到小口磁瓶中,挂到那酒馆墙壁上,预备随时可以应用。一个受刀伤的人,伤口上得用药粉,而另外一点,还得稍稍喝一杯惊!在这件事情上,那酒馆主人显得十分关心又十分慷慨,从不向谁需索一个小钱。
到后来受伤者走了,酒馆主人无事了,把刀提回来挂好,就一面为主顾向大*#中舀取烧酒,一面同主顾谈到使用他那刀时的得失,作一种纯然客观无私的批评,从他那种安适态度上看来,他是不忘记每一次使用过他那两把刀的战争,却不甚高兴去注意到那些人所受的痛苦的。
这种希奇的习俗,为这个城市中人见到以后,他从那小酒馆问明白了一切。回到堡上吃晚饭时,见到了××堡上总爷,就说给那个总爷知道,在那城市中人意见上看来,过分的血,是一件危险事情,应当有一种办法,加以裁判。
“老师,我疏忽的很,忘了把这件事先告给你,倒为你自己先发现了。”总爷为他朋友说明那个习俗保存的理由。
“第一件事,你应当觉得那热心的老板是一个完美无疵的好人,因为他不借此取利;其次你应当承认那种搏击极合乎规矩,因为其中无取巧处。…是的,是的,你将说:既然××地方神是公平的,为什么不让神来处置呢?我可以告你,他们不能因为有神即无血的理由。××的神是能主持一切的,但若有所争持,法律不能得其平,把这个裁判委托于神,在神前发誓,需要一只公,测验公理则少不了一锅热油。这些人有许多争持只是为了一点名誉,有些争持价值又并不比一只或一锅油为多。老师,你想想,除了那么很公平来解决两方的愤怒,还有什么更好方法没有?按照一个猎户,或一个单身工人,以及一个单纯直率的苗人男气质而言,他们行为是很对的。”那城市中人说:“初初见到这件事情时,我不能隐藏我的惊讶。”
“那是当然的,老师。但这件事是必然的,我已经说过那必然的道理了。”城市中人对于那两把备好的武器,稍稍显出了一点城市中人的气分,总爷望到他的朋友有可嘲笑的弱点,所以在谈话之间,略微了一点怜悯神气。城市中人明白这个,却毫不以为侮,因为他就并不否认这种习惯。他说:“若我们还想知道一点这个民族业已消灭的固有的高尚和勇敢神,这种习俗原有它存在的价值。”
“老师,我同意你这句话。这是决斗!这是种与中国一切原始的文明同时也可称为极美丽的习俗,行将一律消灭的点点东西!都市用陷害和谋杀代替了这件事,所以欧洲的文明,也渐少这种正直的决斗了。”
“总爷,你的意见我不能完全相同,谋杀同陷害是新发明的吗?决对不是。中国的谋杀和陷害,通行到有身份那个阶级中,同中国别方面文明一样极早的就发达了,所有历史,就充了这种记载。还有,若果我们对这件事还不缺少兴味,这件事…喔,喔,我想起来了,××地方的蛊毒,一切关于边地的记载,皆不疏忽到这一点,总爷,你是不是能够允许我从你方面知道一点详细情形?”
“关于这件事,我不明白应当用什么话来答复你了,因为我活到这里五十年,就没有见到过一次这样以毒人为职业的怪物。从一些旅行者以及足迹尚不经过××地方的好事者各样记载上,我却看了许多荒唐的叙述。那些俨然目睹的记录,实在十分荒唐可笑。但我得说:毒虫毒草在这里是并不少的。
那些猎户装在小小弩机竹箭上的东西,需要毒药方能将虎倒的,那些生在路旁的草,可以死人也可以生人。但这些天生的毒物,决不是款待远客而预备的!
““我的朋友之一,曾说过这不可信的传说,应溯之于历史‘反陷害’谣言那方面去。江充用这方法使一个皇帝杀了一个太子,草蛊的谣言,则在另一时,或发生过不少民族血的事情。”
“老师,贵友这点意见我以为十分正确,使我极端佩服。
不过我们既不是历史专家,说这个不能得到结果吧。我相信蛊毒真实的存在,却是另外一种惑,那是不可当的,无救药的。因为据我所知,边界地方女孩子的手臂同声音,对于一个外乡年青人,实在成为一种致命的毒药。
““总爷,一切的水皆得向海里去,我们的问题又转到这个上面来了。我不向你多所隐瞒,我前实在遇了一件希奇事情。”这城市中人就为他的朋友,说到在栗林中所见所闻,那个女子在他印象上,占了一个如何位置。他以为极可怪处,并不因为那女子的美丽,却为了那女子的聪明。由于女子的影响,他自己也俨然在那时节智慧了许多,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他说得那么坦白,说到后来,使那个堡上总爷忍不住他的快乐的笑容。
那时两个人正站到院落中一株梧桐下面,还刚吃完了晚饭不久,一同昂首望到天空。白西匿,朗月初上,天空青碧无际。稍前一时,以堡后树林作为住处的鹰类同鸦雀,为了招引晚归的同伴,凭了一种本能的集群,在王杉古堡的高空中,各用身体作一动小点,聚集了无数羽禽,画了一个极大圆圈,这圆圈向各方推动,到后皆消灭到树林中去了。
代替了这密集的动黑点的,便是贴在太空浅白的星宿。总爷询问他的朋友,是不是还有兴味,同到堡外去走走。
不久他们就出了这古堡,下了斜坡,到平田一角的大路上了。
平田远近皆正开始昆虫的合奏,各处皆有白的薄雾浮动,草积上有人休憩,空气中有一种甜香气息。通过边地大岭的长坂上,有从矿地散场晚归乘了月赶过大岭的商人,马项下铜铃声音十分清澈。平田尽头有火光一团,火光下尚隐约可听到人语。边界大岭如一条长蛇,背部极黑,岭脚镶了薄雾成银灰。回过头去,看看那个城堡,月光已把这城堡变了颜,一面桃灰,一面深紫,背后为一片黑的森林,衬托出这城堡的庞大轮廓,增加了它的神秘意味,如在梦中或其他一世界始能遇到的境界。
一切皆证明这里黄昏也有黄昏的特。城市中人把身体安置到这个地方,正如同另一时把灵魂安顿到一片音乐里样子,各物皆极清明而又极模糊,各事皆如存在如不存在,一面走着一面不由得从心中吐出一个轻微叹息。这不又恰恰是城市中人的弱点了吗?总爷已注意到他的朋友了。
“老师,你瞧,这种天气,给我们应是一点什么意义!”
“从一个城市中人见地说来,若我们装成聪明一点,就应当作诗,若我们当真聪明,就应当沉默。”
“是的,是的,老师。你记起我上一次所说那个话,你同意我那种解释了。在这情形下面,文字是糟粕之糟粕。在这情形里口上沉默是必需的,正因为口上沉默,心灵才能呼。(他望了一下月光)不过这时还稍早了一点,等一等,你会听到那些年青喉咙对于这良夜诉出的谢与因此而起悦。若果我们可以坐到前面一点那个草积上去,我们不妨听到二更或三更。在这些歌声所止处,有的是放光的眼睛,柔软的手臂,以及那个同夜一样柔和的心。我们还应当各处走去,因为可以从各种鸟声里,停顿在最悦耳那一个鸟身边。
““在新鲜的有香味的稻草积上,躺下来看天上四隅抛掷的星,我梦里曾经过那么一次。”
“老师,快乐是孪生的,你不妨温习一下旧梦。”两人于是就休息到平田中一个大草积上面,仰面躺下了。
深蓝而沉静的天空,嵌了一些稀稀的苍白星子,覆在头上美丽温柔如一绣花的被盖,月光照及地方与黑暗相比称,如同巧匠作成的图案。身旁除草虫合奏外,只听到虫类在夜气中振翅,如有无数生了小小翅膀的灵往来。
那城市中人说:“总爷,恢复了你××人的风格,用你那华丽的语言,为这景下的传说,给一张美丽图画罢。”堡上总爷便为他的朋友说了一些××人在月光下所常唱的歌,以及这歌的原来产生传说。那种叙述是值得一听的,叙述的本身同时就是一首诗歌,城市中人听来忘了时间的过去。
若不为了远处那点快乐而又健康的男子歌声截断了谈话,两个人一定还不会急于把这谈话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