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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白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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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100f医生平静的小河泛滥进那个动的夏天,我想,不大可能是因为政治。f医生不问政治是众所周知的。f医生一向只关心他的医学,以及医学以外的一些神秘事物,比如灵魂的由来和去处。他越来越相信:大脑和灵魂是两码事,就像电脑和利用电脑的人是两码事,就像推理和直觉是两码事,就像理望是两码事,就像写作和写作所要追寻、所要接近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受是两码事。有一回f医生对诗人l说:你的诗是从哪儿来的呢?你的大脑是据什么写出了一行行诗文的呢?你必于写作之先就看见了一团浑沌,你必于写作之中追寻那一团浑沌,你必于写作之后发现你离那一团浑沌还是非常遥远。那一团动着你去写作的浑沌,就是你的灵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错综无序地纺织。你试图看清它、表达它——这时是大脑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浑沌早已存在,灵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诗魂在你的诗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样设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脑的任务;你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诗作的品位;你永远不可能等同于它,那就注定了写作无尽无休的路途,那就证明了大脑永远也追不上灵魂,因而大脑和灵魂肯定是两码事。这是题外话。我主要是想,f对任何一派政治家都漠不关心、敬而远之,甚至望而生畏,那么他走进那个动的夏天必是旧情泛滥所致,只能这样理解,和想象,他只是要去寻找他旧的恋人——女导演n。

以后,f夫人坚持说:f医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态,事实上从他看见那本黑皮小书——《loveestory》——时就开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这判断不全错也不全对,f医生的旧情泛滥可以说始于此时,但绝不比这更早,其实真正的泛滥发生在f医生走进厨房之后。f医生的儿女后来推断说:就是在煎饺子的时候他从衣兜里摸到了那份印刷品,那是白天别人给他的他可能已经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从衣兜里把它摸了出来。这推断也是不全错又不全对。f医生站在煤气灶前煎饺子“滋滋啦啦”的声音里全是那本黑皮小书掀动的往事。他总看见少女n捧着那本黑皮小书,为书中男女主人公悲惨的情故事动得泪,总听见青年f对少女n一遍一遍发出的誓言,说他会像书中的男主人公一样违抗父命同她相、同她结婚、永不分离。旧情于那时开始不断地涌动,f医生并不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摸出那份印刷品,他是要找些什么可读物来抵挡住旧情的风暴,可找到的却偏偏是那份印刷品,上面有n的名字,说是这位女导演如何如何以及正在怎样怎样拍摄着一部连剧本还没有的故事片。f读罢,呆愣了很久,仿佛听见了一种不祥的声音,一团一片喧嚣不息那声音就像年年除夕的爆竹响,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但他明确到了一种危段。

f医生从厨房里出来,已是神大变。他步态迟缓地走进卧室。坐在沙发上嘴里含含混混卿哩咕噜地不停,面容僵滞目光恍惚。f夫人以为:一件似乎无望发生的事正在发生着,从不使昼夜颠倒的f正进入昼夜不分的状态——他又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徘徊了。f夫人便像夜里曾经有过的那样,引导这个丧失了警惕的梦者秘密。她把那本小书在f眼前晃了晃,确信该人已经进入了梦的诚实,便问他:“这病,现在有办法治了吧?”

“有一点儿,不多。”

“什么病?那是什么病况?”

“白血病。可你以为真是因为白血病吗?可这并不是悲剧的原因。”f夫人机智地跟随着他的梦路问:“那,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好半天f没有回答。f夫人紧追不舍:“你的,或者别人的,悲剧,是什么?”这时f医生的样子,就好像突然记起一件久已忘怀的大事,惊惧之余,绞尽脑汁追忆着那到底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于是他又听见了未来的不祥之音,甚至闻到了一种可怕的味道。f夫人仍不放过他:“譬如说你的,你的悲剧,是怎么回事?”f的头深埋下去,他真是不清这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了。就在f懵懵懂懂浑然不知所在的当地,那句消散多年的话又还魂般地聚拢并借助他的声带振起来:“你的骨头,从来不是个男人。”

也许从来就有这样一个秘诀:咒语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说出来,就是解除咒语的方法。窗外星光朗朗,月融融。f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样清明了。少顷,有一片如云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里掠过。二十多年的咒语与二十多年“平静的小河”便同归于尽。f夫人又有些害怕了,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抚摸他的背,叫着他的名字,想把他唤醒回来。但这一次f医生没有睡,也再没有醒,他站起来时说了一句话,声音较虚如同自语,很久以后f夫人以为听清了那句话,其实并不,那句话并不是“我要去看看她了”而是:“我得去保护地了。”但是二十多年不见了,音讯皆无,在哪儿能够找到n呢?

101有一条小路。有一排白杨树。背景是一座三层的楼房,芜杂零的楼区依然如故。

除去那排白杨树比过去明显地高大了,一切都没有变。

(给我的觉是:舞台设计者无计可施,那排树是对时间的强行说明。)f医生倚着自行车站在小路上。小路西端也还是那样堵死着,有一电线杆和一盏摇摇坠的路灯。从f的位置(还是这个位置,还是当年的位置,也可以认为:还是上一场的那个位置),透过白杨树的枝叶,可以望见那个久违了的窗口。f张望那个窗口,甚至连张望的姿势都没有改变。

(很像是剧场休息了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有人擅自想象过一些莫须有的故事,现在,排定的戏剧继续演出。要不就是仅仅换了一回幕,舞台灯光熄灭了一会,f医生趁机钻到后台去改了一下装,灯光再亮时观众已从拙劣的字幕说明上循规蹈矩地认可:这是二十多年以后。)具体时间是暮的一个黄昏,下班的时候。

这儿是一块相对安静的地带,远处(抑或幕后),市声喧嚣。

(出于对生命变迁的暗示,也可能是出于对生命轮回的暗示,或者是考虑到生命本身就随时随地提供着这类暗示,戏剧编导没忘了在离f不远的地方安排下一个老年男人。)一个老人不断扭转头看f,神出猜疑。f早已认出于这个老人,或者这还是当年的那个老人,或者——时光逝得无情呵——这老人已经是当年那个老人的儿子了。

当年n的母亲将f拒之门外,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那时在他的前后左右就总有这样一个目光警惕的老人。当年那老人,比现在多着一条红袖章。当年那老人指指自己臂上的红袖章,问f:“你是什么人?”

“中国人,”f回答他。

“别废话,我没问你这个。”

“那您是问我什么呢?”那老人想了想,说:“我问你总在这儿,想干什么?”

“那么您总在这儿想干什么呢?”那老人愣愣地看着f,心里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清醒过来了,说:“我问你呢,不是让你问我。”

“您凭什么问我?”

“我注意你好多天了,你总在这儿走来走去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以为我没发现吗?”

“我是问您,您有什么权利问我?”那老人就又指指自己的红袖章:“就凭这个问你!”f摸摸那红袖章,说:“您在执行任务是吗?那么我告诉您,我的任务比您的重要一百倍。您的权利是这条红袖章,我的职业却让我不能随便暴自己的身份,您懂了吗?”那无辜的老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有疚:“这么说,您是…?”f不忍心折磨他了,说:“我们各自恪尽职守吧,别再问了。这件事,最好不要张扬。”当年,那可怜的老人,便在很长的一段子里,远远地向f医生投来怀疑而又恐惧的目光。因为,f在与n分手前的最后一段子里,n的母亲几次将他拒之门外,让他独自在那白杨树下苦苦地徘徊…

n的母亲:“你就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找她了。”那个慈祥但是憔悴的母亲:“走吧走吧,你们就别再折磨她了。我只剩了这一个女儿了。”你们,她是说的你们,不是你而是你们。

那个历尽坎坷的母亲:“不不不,我懂,不用再说什么了,我什么都能理解。”经沧桑,倍受艰辛的那个母亲:“是的是的,很可能你父母的考虑是对的,何况我们也不愿意影响你的前途。”这一回是我们,她不是说我,而是说我们。

对此她作了一点补充:“我们,n还有我,我们并不想危害任何人的前途。”任何人,没错儿她是说的任何人。

不容分辩,那个傲骨依旧的母亲不容分辨:“好吧就这样吧。”她的眼睛看着门外,示意那是你应该撤步的方向。

“不不,不用再见,到此为止。”n的父亲,57年的右派,曾经是作家,一位知名的作家,57年被定为极右分子开除了公职,后来像wr一样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比少年wr更早地远离故乡。我对他仅存一点儿依稀的印象:一个身材高大笑声朗的男人,膂力过人。我记得在那座美丽得出乎意料的房子前面,在那个绿草如茵花木繁茂的院子里,他两臂左右平伸,儿时的f和n各攀其一臂。

“好了吗?”

“好啦!”他便把两个孩子抡起来,天转地转,光跳跃白云飞走,直到n喊起来“放下我放下我,快放下我呀,啊妈妈——你看爸爸呀,我都晕啦”然后n的白裙子像降落伞那样展开,落地,在那男人朗的笑声中男孩儿f和女孩儿n搂在一起,等待世界平稳下来。世界平稳下来了。世界平稳下来了,但那朗的笑声没有了,那个高大的身影不见了,n和母亲搬离了那座美丽的房子…

n的母亲带着n离开了那座美丽的房子,住到这片芜杂零的楼区里来。n的母亲,脸和手糙,但举止依然斯文,神情依然庄重尊贵。n的母亲,穿着依然整洁素雅不入时俗,依然在夜晚、在礼拜弹响那架老式的钢琴,弹奏她历来喜的那些曲子。那钢琴声在这片芜杂的楼群里开,一如既往,不孤不傲,不悲不戚,独独地更显得悠长和容易被踩碎那个坚强的母亲:“好了好了,我们唯一的安就是我们没有欺骗谁。她的父亲是这样,她和她的母亲也是这样!”那个正气浩然的母亲把门关上,把年轻的医生拒之门外:“我们也从没有打算欺骗谁,对对,尤其是情!”f像个被识破的骗子那样退出来,像个被抓住又被释放的偷地那样,低着头退出来,在这条小路上站了很久不知何去何从。那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老人,就是目前这个老人要不就是这个老人的父亲,如此惟妙惟肖的眼神只能归功于遗传基因。那时的一排白杨树都还细弱,暑假已经过去但蝉鸣尚未低落,此起彼伏叫得惶惶不可终。那些子,那些个漫长的分分秒秒,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张望,等待n从家里出来或从外面回来,等待她的出现好再跟她说几句话,把昼思夜想的那些话都告诉她,把写了而没有发出的信都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