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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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何能够呢?他好比一支箭,放在弦上,拉弓弦的手是在皇上那里。箭已在弦,弓已拉,必然放出。恐怕他的部队尚未整练,就会匆匆东出潼关。以不练之师,对抗锐之贼,岂能不败?
“洪承畴摇摇头,不觉叹口气,问道:”你说我今天出关,名义上带了十三万军队,除去一些空额、老弱,大概不足十万之众,能否与虏一战?
“刘子政说:”虽然我已经离开辽东多年,但大体情况也有所闻。今虏方正在得势,从兵力说,并不很多,可是将士用命,上下一心,这跟我方情况大不相同。大人虽然带了八个总兵官去,却是人各一心。虏酋四王子①常常身到前线,指挥作战,对于两军情况,了若指掌。可是我方从皇上到本兵,对于敌我双方情况,如同隔着云雾看花,十分朦胧。军旅之事,瞬息万变,虏酋四王子可以当机立断,或退或进,指挥灵活。而我们庙算决于千里之外,做督师者名为督师,上受皇帝遥控,兵部掣肘,下受制于监军,不能见机而作,因利乘便。此指挥之不如虏方,十分明显。再说虏方土地虽少,但内无隐忧,百姓均隶于八旗,如同一个大的兵营,无事耕作,有事则战,不像我们大明,处处叛,处处战争,处处离失所,人心涣散,谁肯为朝廷出力?朝廷顾此不能顾彼,真是八下冒火,七下冒烟。这是国势之不如虏方。最后,我们虽然集举国之力,向关外运送粮食,听说可以勉强支持一年,但一年之后怎么办呢?如果一年之内不能获胜,下一步就困难了。何况海路运粮,路途遥远,风涛险恶,损失甚重。万一敌人切断粮道,岂不自己崩溃?虏方在他的境地作战,没有切断粮道的危险。他不仅自己可以供给粮食,还勒索、迫朝鲜从海道替他运粮。单从粮饷这一点说,我们也大大不如虏方。
“①虏酋四王子--指清太宗皇太极,为努尔哈赤第八子,因于努尔哈赤天命元年被封为四大贝勒之一,位居第四,故俗称虏酋四王子。
洪承畸轻轻点头,说:”先生所言极是。我也深为这些事忧心如焚。除先生所言者外,还有我们今天的将士不论从训练上说,从指挥上说,都不如虏方;马匹也不如虏方,火器则已非我之专长。
“”是啊!本来火器是我们大明朝的利器,可是从万历到天启以来,我们许多火器被虏方得去。尤其是辽之役,大凌河之役,东虏从我军所得火器极多。况且从崇祯四年正月起,虏方也学会制造红衣大炮。今虏方火器之多,可与我们大明势均力敌,我们的长处已经不再是长处了。至于骑兵,虏方本是以游牧为生,又加上蒙古各部归顺,显然优于我方。再说四王子这个人,虽说是夷狄丑酋,倒也是彼邦的开国英雄,为人豁达大度,善于用人,善于用兵。今天他能够继承努尔哈赤的业绩,统一女真与蒙古诸部,东征朝鲜,南侵我国,左右逢源,可见非等闲之辈,不能轻视。
“正谈到这里,忽然祖大寿派人给洪承畴送来密书一封。洪承畴停止了谈话,拆开密书一看,连连点头,随即吩咐亲将好生让祖大寿派来的人休息几天,然后返回宁远,不必急着赶回锦州,怕万一被清兵捉到,机密。刘子政也看了祖大寿的密书,想了一想,说,”虽然祖大寿并不十分可靠,但这个意见倒值得大人重视。
“洪承畴说:”我看祖大寿虽然过去投降过四王子,但自从他回到锦州之后,倒是颇见忠心,不能说他因为那一次大凌河投降,就说他现在也想投降。他建议我到了宁远之后,步步为营,不宜冒进,持重为上。此议甚佳,先生以为然否?
“”我这一次来,所能够向大人建议的也只有这四个字:持重为上。不要将国家十万之众作孤注一掷,…“刘子政正待继续说下去,中军副将走了进来,说是太监想买一匹战马,回去送给东主爷曹化淳,还要十匹贡缎,十匹织锦,都想在山海关购买。副将说:”这显然是想要我们送礼。山海关并非江南,哪里有贡缎?哪里有织锦?
“大家相视而笑,又共相叹息。
洪承畴说:”不管他要什么,你给他就是,反正都是国家的钱,国家的东西。这些人得罪不得呀!好在他是个小太监,口气还不算大。去吧!
“副将走后,洪承畴又问到张若麒这个人,说:”刘先生,你看张若麒这个人来了,应该如何对付?
“”这个人物,大人问我,不如问自己。大人多年在朝廷做官,又久历戎行,什么样的官场人物都见过,经验比我多得多。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事而已。
“”何事?
“”房-之事①,大人还记得么?
“①房---曾做唐肃宗的宰相。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十月,房-率大军与安禄山叛军战于咸的陈陶斜,大败。
洪承畴不觉一惊,说:”刘先生何以提到此话?难道看我也会有陈陶斜之败乎?
“刘子政苦笑一下,答道:”我不愿提到胜败二字。但房-当时威望甚重,也甚得唐肃宗的信任。陈陶斜之败,本非不可避免。只因求胜心切,未能持重,遂致大败。如果不管谁促战,大人能够抗一抗,拖一拖,就不妨抗一抗,拖一拖。
“”对别的皇上,有时可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话抗一抗。可是我们大明不同。我们今上更不同。方面大帅,自当别论;凡是文臣,对圣旨谁敢违拗?
“两人相对苦笑,摇头叹息。
洪承畴又说道:”刘先生,学生实有困难,今有君命在身,又不能久留,不能与先生畅谈,深以为憾。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使我能够免于陈陶斜之败,那就是常常得到先生的一臂之助。在我不能决策的时候,有先生一言,就会开我茅。此时必须留先生在军中,赞画军务,请万万不要推辞。
“说毕,马上起身,深深一揖。
刘子政赶快起身还揖,说道:”辱蒙大人以至诚相待,过为称许,使子政愧并。自从辽战败,子政幸得九死一生,杀出重围,然复辽之念,耿耿难忘。无奈事与愿违,徒然奔走数年,辽东事愈不可为,只得回到关内。子政早已不愿再关心国事,更不愿多问戎机。许多年来自知不合于时,今生已矣,寄迹京师僧舍,细注兵法,聊供后世之用。今子政虽剩有一腔热血,然已是苍髯老叟,筋力已衰,不堪再作冯妇①。辱蒙大人见留,实实不敢从命。
“①再作冯妇--不自量力,重做前事。冯妇是寓言中的人名,寓言故事见于《孟子-尽心章》。
洪承畴又深深一揖,说:”先生不为学生着想,也应为国事着想。国家安危,系于此战,先生岂能无动于衷乎?
“刘子政一听,默思片刻,眼泪刷刷地了下来,说:”大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子政倘无忠君国之心,缺少一腔热血,断不会少年从军,转战外,出生入死,伤痕斑斑。沈沦陷,女同归于尽。今子政之所以不再作冯妇者,只是对朝政早已看穿,对辽事早已灰心,怕子政纵然得侍大人左右,不惜驰驱效命,未必能补实际于万一!
“洪承畴哪里肯依,苦苦劝留,终于使刘子政不能再执意固辞。他终于语气沉重地说:”我本来是决意回北京的。今听大人如此苦劝,唯有暂时留下,甘冒矢石,追随大人左右。如有刍-之见,决不隐讳,必当竭诚为大人进言。
“洪承畴又作了一揖,说:”多谢先生能够留下,学生马上奏明朝廷,授先生以赞画军务的官职。
“刘摇头说:”不要给我什么官职,我愿以白衣效劳,从事谋划。只待作战一毕,立刻离开军旅,仍回西山佛寺,继续注释兵书。
“洪承畴素知这位刘子政秉倔强,不好勉强,便说:”好吧,就请先生以白衣赞画军务,也是一个办法。但先生如有朝廷职衔,便是王臣,在军中说话办事更为方便。此事今且不谈,待到宁远斟酌。还有,后如能成功,朝廷对先生必有重重报赏。
“”此系国家安危重事,我何必求朝廷有所报赏。
“中午时候,洪承畴在澄海楼设便宴为刘子政洗尘。由于连路途疲乏,又多饮了几杯酒,宴会后,刘在楼上一阵好睡。洪承畴稍睡片刻,便到宁海城行辕中处理要务。等他回到澄海楼,已近黄昏时候。
洪承畴回来之前,刘子政已经醒来,由一位幕僚陪着在楼上吃茶。他看了壁上的许多题诗,其中有孙承宗的、熊廷弼的、杨嗣昌的、张的,都使他回忆起许多往事。他站在那一首《江红》前默然很久,思绪涌,但是他没有说出这是他题的词。那位陪他的幕僚自然不知。正在谈论壁上题的诗词时,洪承畴带着几个幕僚回来了。洪要刘在壁上也题诗一首。刘说久不作诗,只有旧七绝一首,尚有意味,随即提起笔来,在壁上写出七绝如下:跃马弯弓二十年,辽心事付寒烟。
僧窗夜午潇潇雨,起注兵书《作战篇》①。
①《作战篇》--《孙子兵法》中的一篇。
大家都称赞这首诗,说是慷慨悲凉,如果不是身经辽之战,不会有这么深沉的慨。洪承畴说:”慨甚深,只是太苍凉了。
“他觉得目前自己就要出关,刘子政题了此诗,未免有点不吉利,但并未说出口来。
这天晚上,二更时候,洪承畴率领行辕的文武官员、随从和制标营兵马出关。他想到刘子政连来路途疲劳,年纪也大,便请刘在澄海楼休息几天,以后再前往宁远相会。刘确实疲倦,并患轻微头晕,便同意暂留在澄海楼中。洪承畴又留下一些兵丁和仆人,在澄海楼中照料。
刘子政一直送洪承畴出山海关东罗城,到了喜岭上。他们立马岭头,在无边的夜中望着黑黝黝的人马,拉成长队,向北而去,洪承畴说:”望刘先生在澄海楼稍事休息,便到宁远,好一起商议戎机。今夜临别之时,先生还有何话见教?
“刘子政说:”我看张若麒明必来,一定会今夜追往宁远,大人短时期内务要持重,千万不能贸然进兵。
“洪承畴忧虑地说:”倘若张若麒又带来皇上手诏,催促马上出战,奈何?
“”朝廷远隔千里之外,只要大人同监军诚意协商,无论如何,牢记持重为上。能够与建虏①相持数月,彼军锐气已尽,便易取胜。
“①建虏--今东北大部分地区,在明朝设置建州卫,又设建州左卫、右卫,故明人蔑称族为建虏,也称为”东虏“。”恐怕皇上不肯等待。
“”唉!我也为大人担忧啊!但我想几个月之内,还可等待。
“”倘若局势不利,学生惟有一死尽节耳!
“刘子政听了这话,不滚出眼泪。洪承畴亦凄然,深深叹气。刘子政不再远送,立马喜岭上,遥望大军灯笼火把蜿蜒,渐渐远去,后队的马蹄声也渐渐减弱,终于旷野寂然,夜沉沉,偶然能听到荒村中几声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