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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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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清慧说了这一番话,就催促费珍娥快去叩辞皇上。她带着珍娥绕到乾清正殿前边,看见崇祯已经坐在正殿中央的宝座上,殿里殿外站了许多太监,分明要召见群臣,正在等候,而朝臣们也快到了。

崇祯平在乾清召见群臣,常在东暖阁或西暖阁,倘若离开正殿,不在暖阁,便去偏殿,即文德殿或昭仁殿。像今这样坐在正殿中央宝座上召见群臣却是少见,显然增加了召见的严重气氛。魏清慧不敢贸然进去。在门槛外向里跪下,说道:“启奏皇爷,费珍娥前来叩辞!”说毕,起身退立一旁。

随即,费珍娥跪下叩了三个头,颤声说:“奴婢费珍娥叩辞皇爷。愿陛下国事顺心,圣躬康泰。万岁!万岁!万万岁!”崇祯正在看文书,向外瞟一眼,没有做声,又继续看文书。这时一大群朝臣已经进了乾清门,躬身往里走来。费珍娥赶快起身,又向皇帝躬身一拜,随魏人转往乾清正殿背后,向众姐妹辞行。

崇祯从文书上抬起头来,冷眼看着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分批在宝座前三尺外行了常朝礼,分班站定以后,才慢慢地说:“朕今召你们来,是要说一说故辅臣杨嗣昌的事。在他生前,有许多朝臣攻击他,可是没有一个人能为朕出一良谋,献一善策,更无人能代朕出京督师。杨嗣昌死后,攻击更烈,都不能设身处地为杨嗣昌想想。”他忍不住用鼻孔冷笑一声,怒气冲冲地接着说“杨嗣昌系朕特简,用兵不效,朕自鉴裁。何况杨嗣昌尚有才可取,朕所素知。你们各官见朕有议罪之旨,大肆排击,纷坛不已,殊少平心之论。姑不深究,各疏留中,谕尔等知之!下去吧!”众官见皇帝震怒,个个股栗,没人敢说二话,只好叩头辞出。他们刚刚走下丹墀,崇祯又命太监将几位阁臣叫回。阁臣们心中七上八下,重新行礼,俯伏地上,等候斥责。崇祯说道:“先生们起来!”阁臣们叩头起身,偷看崇祯,但见他神情愁惨,目有泪光。默然片刻,崇祯叹口气说:“朕昨夜梦见了故辅臣杨嗣昌在这里向朕跪下叩头,说了许多话,朕醒后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说:‘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朝中诸臣不公不平,连章见诋,故臣今归诉皇上。’朕问他:‘所有的奏疏都不公平么?某人的奏疏似乎也有些道理吧?’嗣昌摇头说:‘亦未然。诸臣住在京城,全凭意气,徒逞笔舌,捕风捉影,议论戎机。他们并未亲历其境,亲历其事,如何能说到实处!’朕问他:‘眼下不惟中原堪忧,辽东亦岌岌危甚,卿有何善策?’嗣昌摇头不答。朕又问话,忽来一阵狂风,窗棂震动,将朕惊醒。”说毕,连声叹气。

众阁臣说一些劝的话,因皇上并无别事,也就退出。

转眼到了四月上旬,河南和湖广方面的战事没有重大变化。李自成在伏牛山中练人马,暂不出来,而张献忠和罗汝才被左良玉追赶,在湖广北部东奔西跑。虽然张、罗的人马也破过几个州、县城,但是经过洛和襄接连失守之后,像这样的事儿在崇祯的心中已经麻木了。局势有一点使他稍微宽心的是:李自成和张献忠都不占据城池,不置官吏,看来他们不像马上会夺取天下的模样。他需要赶快简派一位知兵大臣任陕西、三边总督,填补丁启睿升任督师后的遗缺。考虑了几天,他在大臣中实在找不到一个可用的统兵人才,只好在无可奈何中决定将傅宗龙从狱中放出,给他以总督重任,使他统率陕西、三边人马专力“剿闯”主意拿定之后,他立即在武英殿召见兵部尚书。

自从洛和襄相继失守之后,陈新甲尽量在同僚和部属面前保持大臣的镇静态度,照样批答全国有关兵事的各种重要文书,处事机,案无留处境牍,但心中不免怀着疑虑和恐惧,觉得子很不好过,好像有一把尚方剑悬在脖颈上,随时都可能由皇上在一怒之间下一严旨,那尚方剑无情地猛然落下,砍掉他的脑袋。听到太监传出皇上口谕要他赶快到武英殿去,皇上立等召见。他马上命仆人帮助他更换衣服,却在心中盘算着皇上召见他为着何事。他的心中七上八下,深怕有什么人对他攻击,惹怒了皇帝。匆匆换好衣服,他就带着一个心腹长班和一个机灵小厮离开了兵部衙门。他们从右掖门走进紫城,穿过归极门(又名右顺门),刚过了武英门前边的金水桥,恰好遇见一个相识的刘太监从里边出来,对他拱手让路。他赶快还礼,拉住刘太监小声问道:“刘公,圣驾还没来到?”刘太监向里边一努嘴,说:“皇上处分事儿急,已经在里边等候多时了。”

“你可知陛下为着何事召见?”

“尚不得知。我想横竖不过是为着剿贼御虏的事。”

“皇上的心情如何?”

“他总是脸忧愁,不过还好,并无怒容。”陈新甲顿觉放心,向刘太监略一拱手,继续向北走去。刘太监向陈新甲的长班高福使个眼。高福暂留一步,等候吩咐,看刘太监的和善笑容,心中已猜到八九。刘太监小声说:“你回去后告你们老爷说,里边的事儿不必担忧。如有什么动静,我会随时派人告你们老爷知道。还有,去年中秋节借你们老爷的两千银子,总说归还,一直银子不凑手,尚未奉还。昨舍侄传进话来,说替我在西城又买了一处宅子,已经写下文约,尚缺少八百两银子。你回去向陈老爷说一声,再借给我八百两,以后打总归还。是急事儿,可莫忘了。”高福连说:“不敢忘,不敢忘。”

“明我差人到府上去取。”刘太监又说了一句,微微一笑,匆匆而去。

高福在心中骂了一句,赶快追上主人。陈新甲被一个太监引往武英殿去,将高福和小厮留在武英门等候。

崇祯坐在武英殿的东暖阁中,看见陈新甲躬身进来,才放下手中文书。等陈新甲跪下叩头以后,他忧虑地说道:“丁启睿升任督师,遗缺尚无人补。朕想了数,苦于朝中缺少知兵大臣。傅宗龙虽有罪下在狱中,似乎尚可一用。卿看如何?”陈新甲正想救傅宗龙出狱,趁机说道:“宗龙有带兵阅历,前蒙陛下识拔,授任本兵。偶团小过,蒙谴下狱,颇知悔罪。今值朝廷急需用人之际,宗龙倘荷圣眷,重被简用,必能竭力尽心,上报皇恩。宗龙为人朴实忠诚,素为同僚所知,亦为陛下所鉴。”崇祯点头说:“朕就是要用他的朴忠。”陈新甲跪在地上略等片刻,见皇帝没有别事“垂问”便叩头辞去。崇祯就在武英殿暖阁中立即下了一道手谕,释放傅宗龙即出狱,等候召见,随即又下旨为杨嗣昌死后所受的攻击昭雪,称赞他“临戎二载,屡著捷功;尽瘁殒身,勤劳难泯。”在手谕中命湖广巡抚宋一鹤派员护送杨嗣昌的灵柩回籍,赐祭一坛。他又命礼部代他拟祭文一道,明呈阅。

第二天,崇祯在文华殿召见陈新甲和傅宗龙。当他们奉召来到时候,崇祯正在用朱笔修改礼部代拟的祭文。将祭文改完放下,他对身边的太监说:“叫他们进来吧。”等陈新甲和傅宗龙叩头以后,崇祯命他们起来,仔细向傅宗龙打量一眼,看见他入狱后虽然两鬓和胡须白了许多,但神还很健旺,对他说道:“朕前者因你有罪,将你下狱,以示薄惩。目今国家多故,将你放出,要你任陕西、三边总督。这是朕的特恩,你应该知道,好生出力剿贼,以补前愆。成功之后,朕当不吝重赏。”傅宗龙重新跪下叩头,含着热泪说:“严霜雨,莫非皇恩。臣到军中,誓必鼓励将士,剿灭闯贼,上宸衷,下安百姓;甘愿粉身碎骨,不负皇上知遇!”崇祯点头说:“很好。很好。你到西安之后,估量何时可以带兵入豫,剿灭闯贼?”

“俟臣到西安以后,斟酌实情,条奏方略。”崇祯心中急躁,下意识地将两手,说道:“如今是四月上旬。朕望你赶快驰赴西安,稍事料理,限于两个月之内率兵入豫,与保督杨文岳合力剿闯。切勿在关中逗留过久,贻误戎机。”傅宗龙怕皇帝突然震怒,将他重新下狱,但又切知两月内决难出兵,只得仗着胆子说:“恐怕士卒也得练后方好作战。”崇祯严厉地看他一眼,说:“陕西有现成的兵马。各镇兵马,难道平时就不练么?你不要等李自成在河南站稳脚跟,方才出兵!”傅宗龙明知各镇练兵多是有名无实,数额也都不足,但看见皇上大有不耐烦神,只好跪地上低着头不再说话。崇祯也沉默片刻,想着傅宗龙已被他说服,转用温和的口气说:“汝系知兵大臣,朕所素知。目前东虏围困锦州很久,朕不得不将重兵派出关外。是否能早解锦州之危,尚不得知。河南、湖广、山东等省局势都很不好,尤以河南、湖广为甚,连失名城,亲藩殉国。卿有何善策,为朕纾忧?”傅宗龙叩头说:“微臣在狱中时也常常为国家深忧。虽然也有一得愚见,但不敢说出。”崇祯的眼珠转动一下,说:“苟利于国,不妨对朕直说。”傅宗龙说:“目前内剿贼,外御强虏,两面用兵,实非国家之福。朝中文臣多逞空言高论,不务实效,致有今内外困局面。如此下去,再过数年,国家局势将不堪设想。今不是无策,惟无人敢对陛下言之耳。”崇祯心动,已经猜中,赶快说:“卿只管说出,勿庸避讳。”

“陛下为千古英主,请鉴臣一腔愚忠,臣方敢说出来救国愚见。”

“卿今已出狱任事,便是朕股肱大臣。倘有善策,朕当虚怀以听。倘若说错,朕亦决不罪汝。”傅宗龙又叩了头,低声说:“以臣愚见,对东虏倘能暂时议抚,抚为上策。只有东事稍缓,方可集国家之兵力财力痛剿贼。”崇祯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这意见并不投合他的心意。他疑惑是陈新甲向傅宗龙了消息或暗嘱他作此建议,不由得向站在旁边的陈新甲望了一眼。沉默片刻,崇祯问道:“你怎么说对东虏抚为上策?不妨详陈所见,由朕斟酌。”傅宗龙说:“十余年来,内外用兵,国家疲力竭,苦于支撑,几乎成为不治之症。目今同时安内攘外,纵然有诸葛孔明之智,怕也无从措手。故以微臣愚昧之见,不如赶快从关外出手来,全力剿贼。俟中原大局戡定,再向东虏大张挞伐不迟。”崇祯说:“朕已命洪承畴率大军出关,驰援锦州。目前对东虏行款,示弱于敌,殊非朕衷。你出去后,这‘议抚’二字体对人提起。下去吧!”等傅宗龙叩头退出以后,崇祯向陈新甲问道:“傅宗龙也建议对东虏以暂抚为上策,他事前同卿商量过么?”陈新甲跪下说:“傅宗龙今才从狱中蒙恩释放,臣并未同他谈及关外之事。”崇祯点点头,说:“可见凡略明军事的人均知两面作战,内外困,非国家长久之计。目前应催促洪承畴所率大军火速出关,驰救锦州。不挫东虏锐气,如何可以言抚?必须催承畴速解锦州之围!”陈新甲说:“陛下所见极是。倘能使锦州解围,纵然行款,话也好说。臣所虑者,迁延久,劳师糜饷,锦州不能解围,反受挫折,行款更不容易。何况国家人力物力有限,今后朝廷再想向关外调集那么多人马,那么多粮饷,不可得矣。”崇祯脸沉重地说:“朕也是颇为此忧。眼下料理关外军事,看来比豫、楚还要紧迫。”

“是,十分紧迫。”崇祯想了想,说:“对闯、献如何进剿,卿下去与博宗龙仔细商议,务要他今夜出京。”

“是,遵旨!”陈新甲退出后,崇祯觉得对关内外军事前途,两无把握,不长叹一声。他随即将礼部代拟而经他略加修改的祭文拿起来,小声读道:维大明崇祯辛巳十四年四月某,皇帝遣官赐祭故督师辅臣杨嗣昌而告以文曰:呜呼!惟卿志切匡时,心存报国;入参密勿,出典甲兵。方期奏凯还朝,图麟铭鼎①。讵料谢世,赍志渊深。功未遂而劳可嘉,人云亡而瘁堪悯。爰颁谕祭,特沛彝章②。英魂有知,尚其-服!

①图麟铭鼎--意思是永记功勋。铭鼎是指上古时将功劳铭刻(铸)在鼎和其它铜器上。图麟是指像汉宣帝时将功臣像画在麒麟阁上。

②特沛彝章--杨嗣昌督师无功,因而自尽,本来不当“谕祭”但这是特殊降恩(特沛),按照大臣死后的常规(彝章)办理。

崇祯放下祭文,怀凄怆。想着国家艰难,几乎落泪。他走出文华殿,想步行去看田妃的病,却无意向奉先殿的方向走去。身边的一个太监问道:“皇爷,上午去了一次奉先殿,现在又去么?”崇祯心中恍惚,知道自己走错了路,回身停步,想了一下,决定不去承乾,转向坤宁的方向走去。但到了泰殿,他又不想往坤宁了,便在泰殿中茫然坐了一阵,在心中叹息说:“当年杨嗣昌也主张对东虏暂时议抚,避免两头用兵,内外困,引起朝哗然。如今杨嗣昌已经死去,有用的大臣只剩下洪承畴了。关外事有可为么?

唉!”第二天早朝以后,傅宗龙进陛辞。崇须为着期望他能够“剿贼”成功,在平台召见,照例赐尚方剑一柄,说几句勉励的话。但是他很明白傅宗龙和杨文岳加在一起也比杨嗣昌的本领差得很远,这使他不能不心中到空虚和绝望。召见的时间很短,他便回乾清了。

他坐在乾清东暖阁省阅文书,但心中十分烦,便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叫来,问他近的事儿是否认真在办,内臣们在武艺上是否有长进。这所谓内,就是调一部分年轻的太监在煤山下边的大院里练武艺和阵法。崇祯因为一心想整军经武,对文臣武将很不相信,所以两三年前曾经挑选了很多年轻体壮的太监进行练。朝臣们因鉴于唐朝宦官掌握兵权之祸,烈反对,迫使崇祯不得不将内取消。近来因洛和襄相继失守,他一则深到官军多数无用,缓急时会倒戈投敌,急想亲手训练出一批家奴,必要时向各处多派内臣监军。另外在他的思想的最深处常常泛起来亡国的预,有时在夜间会被亡国的噩梦惊醒,出一身冷汗。因为有此不祥预,更思有一群会武艺的家奴,缓急时也许有用。在半月之前,他密谕王德化瞒着外延群臣,恢复内,而使杜勋等几个做过监军的亲信太监在王德化手下主持其事。为着避免朝臣们烈反对,暂时只挑选五百人集中在煤山院中练,以后陆续增加人数。现在王德化经皇帝一问,不觉一怔。他知道杜勋等主持的内有名无实,只图领点赏赐,但是他决不敢出实话,赶快躬身回奏:“杜勋等曾经奉皇爷派出监军,亲历戎行,也通晓练兵之事。这次遵旨重办内,虽然子不久,但因他们认真替皇爷出力办事,练颇为认真,内臣们的武艺都有显著长进。”崇祯欣然微笑,说:“杜勋们蒙朕养育之恩,能够为朕认真办事就好。明朕亲自去看看练如何?”王德化心中暗惊,很担心如果皇上明前去观,准会大不意,不惟杜勋等将吃罪不起,连他也会受到责备。但是他没有出任何不安神情,好像是喜出望外,躬身笑着说:“杜勋们知道皇爷忧劳国事,理万机,原不敢恳求皇爷亲临观。如今皇爷既有亲临观之意,这真是莫大恩幸。奴婢传旨下去,必会使众奴婢们呼鼓舞。但是圣驾临幸,须在三天之后,方能准备妥当。”崇祯说:“朕去煤山观,出玄武门不远便是,并非到皇城以外,何用特作准备!”

“虽说煤山离玄武门不远,在清之内,但圣驾前去观,也需要几件事作好准备。第一,因圣驾整年旰食宵衣,不曾出去,这次观,不妨登万岁山一览景物。那条从山下到山顶的道路恐怕有的地方久失修。即令无大损坏,也得仔细打扫;还有,那路边杂草也需要清除干净。第二,寿皇殿和看箭的观德殿虽然并无损坏之处,但因皇爷数载不曾前去,藻井和画梁上难免会有灰尘、雀粪等不洁之物,须得处处打扫干净。那观德殿看箭用的御座也得从库中取出,安设停当。第三,皇爷今年第一次亲临观,不能没有赏赐。该如何分别赏赐,也得容奴婢与杜勋等商议一下,缮具节略,恭请皇爷亲自裁定,方好事先准备。还有,第四,圣驾去万岁山观,在中是件大事,必须择个吉良辰,还要择定何方出吉利。这事儿用不着传谕钦天监去办,惊动外朝。奴婢司礼监衙门就可办好。请皇爷不用过急,俟奴婢传谕准备,择定三四天后一个吉良辰,由内臣扈驾前去,方为妥帖。”崇祯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心中称赞王德化不愧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办事小心周密。他没有再说二话,只是眼神中含着温和微笑,轻轻点头,又将下巴一摆,使王德化退出。

王德化退出乾清以后,来不及往值房中看一眼,赶快出玄武门,一面骑马回厚载门①内的司礼监衙门,一面派人进万岁山院中叫杜勋速去见他。

①厚载门--皇城北门在明代称“北安门”清代改称“地安门”明、清两代都俗称厚载门。

不过一顿饭时候,一个三十多岁、高条身材、、没有胡须的男子在司礼监的大门外下马。将马缰和鞭子给一个随来的小答应,匆匆向里走去。穿过三进院子,到了王德化平时起坐的厅堂。一个长随太监正在廊下等他,同他互相一揖,使眼让他止步,转身掀帘入内。片刻之间,这个太监出来,说道:“请快进去,宗主爷有话面谕。”高条身材的太监到气氛有点严重,赶快躬身入内,跪到地上叩头,说道:“门下杜勋向宗主爷叩头请安!”王德化坐在有锦缎围幛的紫檀木八仙桌边,低着头欣赏一位进京述职的封疆大吏赠送他的北宋院画真迹的集锦册页,慢慢地抬起头,向杜勋的脸上冷淡地看一眼,低声说:“站起来吧。”杜勋又叩了一次头,然后站起,垂手恭立,对王德化脸上的冷淡和严重神到可怕,但又摸不着头脑。

王德化重新向画上看一眼,合起装璜美的册页,望着杜勋说:“我一手保你掌管内的事儿,已经半个月啦。你小子不曾认真做事,辜负我的抬举,以为我不知道么?”杜勋大惊,赶快重新跪下,叩头说:“回宗主爷,不是门下不认真做事,是因为人都是新挑选来的,马匹也未领到,教师人少,练还一时没有上道儿。”

“闲话休说。我没有工夫同你算账。今我倘若不替你在皇爷前遮掩,想法救你,哼,明你在皇爷面前准会吃不消兜着走!你以为皇爷不会震怒?”杜勋面如土,叩头说:“门下永远宗主爷维护之恩!皇上知道练得不好么?”

“还不知道。可是他想明上午驾临观德殿前观。到那时,内不像话,骗不过他,你做的事儿不是了馅么?你心里清楚,当今可不像天启皇爷那样容易蒙混!”杜勋心中怦怦跳,问道:“圣驾是不是明一定亲临观?”

“我已经替你支吾过去啦。可是,再过三天,圣驾必将亲临观。只有三天,你好好准备吧。可不要使皇爷怪罪了你,连我这副老脸也没地方搁!”杜勋放下心来,说道:“请宗主爷放心。三天以后皇上观,门下一定会使圣心喜悦。”

“别费工夫,快准备去吧。”杜勋从怀中掏出一个红锦长盒,打开盖子,里边是一个半尺多长的翡翠如意,躬着身子,双手捧到王德化的面前,赔笑说:“这是门下从一个古玩商人手中买来的玩意儿,特意孝敬宗主爷,愿宗主爷事事如意。以后遇见名贵的字画、古玩、玉器,再买几样孝敬。”王德化随便看一眼,说:“你拿回去自己玩吧,我的公馆里已经不少了。”杜勋嘻嘻笑着说:“宗主爷千万赏脸留下,不然就太亏门下的一番孝心了。”王德化不再说话,重新打开桌上的册页。杜勋将翡翠如意小心地放到桌上,又跪下叩个头,然后退出。王德化没有马上继续看北宋名画,却将翡翠如意拿起来仔细观看,十分高兴。想到皇帝观的事,他在心里说:“再过三天,杜勋这小子大概会能使皇上意的。”三天过去了。在观的早晨,崇祯刚辰牌时候就把杜勋召进来,亲自询问准备情况。杜勋跪下去分条回奏,使崇祯深意,在心中说:“杜勋如此尽忠做事,后在缓急时必堪重用!”辰时三刻,崇祯从乾清出发。特意乘马,佩剑,以示尚武之意。骑的是那匹黄御马吉良乘,以兆吉利。一群太监手执黄伞和十几种仪仗走在前边,马的前后左右紧随着二十个年轻太监,戎装佩剑。依照灵台占卜“圣驾”出震方吉利,所以崇祯不能径直穿过御花园,出玄武门前去观,而只能绕道出东华门,沿玉河东岸往北,然后转向西行。夹道每十步有一株槐树,绿叶尚风婆娑,使崇祯大有清新之,但同时在心中叹息说:“年年光,我都没福享受!”倘若只为登万岁山观赏风景,应该直往西走,进北上东门①,向北进万岁门②。今天是为观而来,所以转过紫城东北角走不远就向北转,到山左里门下马。王德化、曹化淳率领一群较有头面的太监和主持内的大太监杜勋等都在门外跪。崇祯在上百名太监簇拥中到了观德殿,坐在阶上设好的御座上,背后张着伞扇。王德化和曹化淳等大太监侍立两旁。等他稍事休息,喝了一口香茶,杜勋来到他的面前跪下,叩了一个头,问道:①北上东门--万岁山(清代改名景山)在明代围墙南面有房屋,道路傍着玉河,很窄。出万岁门,南边有一门名北上门,为万岁山的前门,左边是北上东门,右边是北上西门。一九二七年以后,故博物院为便利通,修建东西马路,拆除北上东门和北上西门,独留北上门,离景山整体,成了神武门的外门。解放后,北上门妨碍通,亦被拆除。

②万岁门--又称“万岁山门”清代改称“景山门”现为景山公园正门。

“启奏皇爷,现在就观看练么?”崇祯轻轻点头,随即向万岁山的东北脚下望去,看见在广场上有五百步兵盔甲整齐,列队等候。杜勋跑到阵前,将小旗一挥,鼓声大作,同时步兵向皇帝远远地跪下,齐声山呼:“皇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突然的鼓声和山呼声使万岁山树林中的梅花鹿有的惊窜,有的侧首下望,而一群白鹤从树枝上款款起飞,从晴空落下嘹亮叫声,向琼华岛方向飞去。山呼之后,杜勋又挥动小旗,步兵在鼓声中向前,几次依照小旗指挥变化队形,虽不十分整齐,但也看得过去。一会儿,响了锣声,步兵退回原处,重新列队如前。杜勋又将小旗一挥,二十五名步兵从队中走出,到离皇帝三十步外停住,分成五排,每排五人,练单刀。随后又换了二十五人,练剑法。又换了二十个人在皇帝面前表演艺,大体都能中靶子。箭完毕,杜勋又来到崇祯面前跪下,说道:“启奏皇爷,奴婢奉旨掌管内,未曾将事做好,实在有罪。倘若天恩宽宥,奴婢一定用心尽力,在百之内为皇帝将这五百人练成一支兵。”崇祯说:“你只要为朕好生做事,朕后定会重用。”

“奴婢谢恩!”杜勋边说边赶快俯地叩头。

杜勋刚从地上起来,王德化躬身向崇祯轻声说:“皇爷,可以颁赏了。”崇祯点点头。王德化向身后的一个太监使个眼,随即发出一声传呼:“奏乐!

颁赏!”在乐声中,太监们代皇上颁发了三百两银子,二十匹绸缎,另外给杜勋赏赐了内臣三品冠服和玉带,其余几个管内的太监头儿也都有额外赏赐。杜勋等在乐声中向皇帝叩头谢恩。全体参加内的太监一齐跪下叩头谢恩。又是一阵山呼万岁。

王德化向崇祯躬身问道:“皇爷,永寿殿①牡丹、芍药正开,恭请御驾赏玩。”①永寿殿--在观德殿东南,相距很近。

崇祯看过以后起初还觉意,此刻又莫名其妙地到空虚,看花的兴趣索然。他抬头望一眼林木茂密的万岁山,说道:“上山去看看吧。”一个御前太监回头向背后呼唤:“备辇伺候!”崇祯上了步辇,由四个太监抬着,往西山脚下走。曹化淳因东厂有事,在崇祯上辇后对王德化说明,请德化替他奏明皇上,便走出山左里门,扳鞍上马。忽然杜勋追了出来,傍着马头,脸赔笑,小声说:“东主爷要回厂去?幸亏东主爷从东厂借给我十来个会箭的,获得圣心喜。今晚我到东主爷公馆里专诚叩谢。”曹化淳笑着说:“你出自宗主王老爷门下,我同他是好兄弟,遇事互相关照,自然不会使你小子倒霉。这叫做瞒上不瞒下,瞒官不瞒私。使皇上圣心喜,大家都有好处。在皇上面前练,不过是应个景儿。可是你以后也得小心,要提防他万一心思一动,突然驾临。你不认真练几套应景本领,到那时就不好办啦,小子!”

“是,是。”杜勋躬身手齐额,送曹化淳策马而去。

万岁山在明代遍植松、柏,也有杂树,十分葱宠可。山下边周围栽了各种果树,所以又叫做百果园。崇祯坐在辇上,沿着新铺了薄薄黄沙的土磴道,一路欣赏山景,直到中间的最高处下辇。当时山上还没有一个亭子①,中间最高处有石刻御座,两株松树在高处虬枝覆盖,避免太。今天石座上铺有黄缎绣龙褥子。但是他没有坐下,立在石座前边,纵目南望,眼光越过玄武门钦安殿、坤宁泰殿、乾清、中极殿、皇极殿、午门、端门、承天门、大明门、正门、直到很远的永定门,南北是一条笔直的线。紫城内全是黄的琉璃瓦,在太下闪着金光。正门外,人烟稠密,沿大街两旁全是商肆。他登极以来,只出过正门两次。如今这繁华的皇都景,使他很想再找一个题目出城看看。永定门内大街左边约二里处,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林,从林杪出来一座圆殿的尖顶,引起他的回想和慨。他曾经祭过祈年殿,却年年灾荒,没有过一个好的年景,使他再也没有心思重去。他转向西方望去,想到母亲就埋在西山下边,不心中怅然。他又转向西北望。逐渐转向正北,想看出来这一带的“王气”②是否仍旺。但是拿不准,只见重山叠嶂,自西向东,苍苍茫茫,宛如巨龙,依然如往年一样。他忽然想到这万岁山本是他每年重节率后妃们登高的地方,可是因为国事太不顺心,往往重节并不前来,只偕皇后和田、袁二妃在堆绣山③上御景亭中吃蟹小酌,观看‮花菊‬,作个点缀。去年因为杨嗣昌将张献忠入四川,军事有胜利之望,而李自成销声匿迹,朝都认为不足为患,他才带着后、妃、太子、皇子和公主们来万岁山快乐半天。不意今年天局势大变,秋后更是难料,加之田妃患病,分明今年的重不会再有兴致来登高了。明年,后年,很难逆料!想到这里,几乎要怆然泪下。

①亭子--明代煤山上没有亭子,有些书中所记错误。山上的五个亭子始建于清乾隆十五年。大概为建五个亭子,增土筑成五个山峰。

②王气--古代有一种望气的信,认为有帝王兴起、国运盛衰,都有相应的云气表现,这种云气就叫做王气。

③堆绣山--即坤宁后御花园中的假山。

他无心继续在山顶盘桓,不乘辇,步行沿着山的东麓下山,随时北顾,见杜勋仍在用心指挥练。他在心里说:“如果将领们都能像杜勋这样练人马,贼何患不能剿灭!”下到山脚,那里有一棵槐树①,枝叶扶疏,充生意。他停下来,探手攀一下向北伸的横枝,只比他的头顶略高。北边还有一棵较小的槐树,绿荫相接。他想,如果一两年后国家太平,田妃病愈,和煦,他偕田妃来这两棵树下品茗下棋,该多快活!但是他在心中说:“这怕是个空想!”他心中越发怆然,对身边的太监吩咐:①槐树--相传崇祯吊死在这棵树的横枝上。

“文化大革命”中,这棵槐树被红卫兵锯掉。

“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