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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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盛京的官制比迁都北京以后来说,仍属于草创阶段,不仅官制简单,礼节也很简单。两位辅政王坐定以后,有内秘书院一位年轻汉人章京到大清门内的左右朝房,引导王公大臣和汉文武百官,来到大政殿。走在最前边的是和硕礼亲王新觉罗-代善。他是努尔哈赤最初封的参预朝政的“四大贝勒”中仅存的一位,也是亲王中年纪最长的人,今年整六十岁了。进入大政殿后,有一位站在睿亲王身边的章京大声说道:“和硕礼亲王免礼,请即落座!”代善在为他准备的一把铺着红垫子的椅子上坐下,是左边一排的第一位。他从十几岁起就跟着太祖努尔哈赤为统一洲各部落、建立后金政权而进行战斗,屡立大功,所以在新觉罗皇室中得有今的崇高地位。但是他毕竟老了,经历的朝廷纷争也多了,只希望得保禄位,不愿多管别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多尔衮与豪格之间必有一斗,今来到大清门时他已经猜到将出大事,所以一句话不说,出了刀。现在看见多尔衮处处戒备森严,心中更加明白。自从去年八月间先皇帝突然病故,太祖努尔哈赤的儿孙中为争夺皇位发生纷争。当时最有继承皇位资格的是多尔衮和豪格二人。他们都有人拥护,手中也都有兵力。多尔衮自己坚决不做皇帝,也挫败豪格想继承皇位的野心,拥立六岁的小孩福临做了大清皇帝,自己做辅政王,治理国政。此事既获得两黄旗的忠心拥戴,也获得清宁皇后和永福庄妃的两支持。半年多来,对世事和朝政经验丰富的礼亲王看见多尔衮步步向专擅朝政的道路上走,既使他心中不,也使他有点害怕。但是他也明白,目前正是大清朝进入中原,第二次开国建业的大好时机,非有多尔衮这样的人物不可。他心中还明白,今天是先皇帝太宗爷逝世以来半年多时间中新觉罗皇室中发生的重大斗争,必有血腥之灾。怎么好呢?他昔是“四大贝勒”之首,今天为年事最高的和硕礼亲王,身为太祖爷的次子,看着太祖的子孙们如此明争暗斗,血朝堂,他怎么办呢?
…
所有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三品以上的汉大臣,都随在代善之后,走进大政殿。当时的王、公、大臣对辅政工不行跪拜礼,他们按照品级分批,赶快趋向案前,利索地甩下马蹄袖头,左腿前屈,右腿后蹲,左手扶膝,右手下垂,头和上身略向前倾,齐声说道:“请两位辅政亲王大安!”他们都没有座位,首先是亲王一级的在两旁肃立,郡王、贝勒、贝子接着往下排。原来贝勒的爵位很高,到皇太极时代,为了逐步提高君权,首先取消“四大贝勒”共理朝政的旧有制度,接着将贝勒降到郡王之下,成为封爵的第三级。因系封爵,所以得到也不容易。有封爵的人们分批打千儿请安之后,在左右两边站定,接着才是汉三品以上文武大臣请安,站在第二排和第三排。
没有爵位的和三品以下文武官员都在大政殿外边分批请安,也分两行肃立。
多尔衮一脸杀气,向大政殿内外的朝文武扫了一眼。他平时就是目光炯炯,令人生畏,今更是目光如剑,好像要刺透别人心肺。当他望着豪格的时候,豪格不由得浑身一震,在心中骂道:“不知谁出卖了我,我将来要亲手将他杀死!”他偷觑一眼面带愁容、白须飘然的和硕礼亲王,心中希望礼亲王能为他说一句话,但是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听见多尔衮开始说道:“近几天,我朝不断接到从北京和山海关来的探报,北京的情况已经清楚了。三月十九天明的时候,贼破了北京。崇祯先着皇后自缢,随即他自己也自缢了。明朝17亡了。从北京和山海卫来的探报还说,贼进了北京以后,二十万贼兵(当时是这样传说)驻在城内,军民混在一起,当然要妇女,一夜之间投井自缢的妇女就有数百人。贼抓了皇亲、勋臣和六品以上官员,严刑拷打,索军饷,已经打死了许多人。吴三桂的父母住在北京,也被李自成抓了起来,随即放了,以便招降吴三桂。北京谣传,吴三桂原来也有意投降贼,因为知道贼进了北京以后的实际情况,不肯降了,在山海卫观望形势。我大清许多年来立志进入中原,建都北京,这正是极为难遇的大好时机。就在近几天内,我要亲自率领、蒙、汉十几万兵,进入长城,攻占北京,剿灭贼!这次出兵,一定要获得全胜!”他停一停,又向大政殿内外肃立的汉朝臣们扫了一眼,不期与豪格的眼光遇到一起。仅仅互相看了一下,豪格便将自己的眼睛回避开了。他忽然猜想,今的朝会可能就是商议南征大事,并不是专门对付谁的,于是略微觉得心安。
多尔衮对于大军出征的事并没有兴奋之情,脸上冷冰冰的,眼神中充杀气,接着说道:“这次进兵中原,不是一时之计,要经过恶战,剿灭贼,占领北京,占领中原,为大清在中国建立万世基业。我比郑亲王年轻十几岁,率军南征的事当然落在我的肩上。郑亲王德高望重,留在盛京,主持大清朝政,镇叛,管理、蒙和朝鲜等处,最为适宜。至于出兵的详细计划,一二内将要同汉大臣们详细商议。为着我大清朝出兵胜利,必须先消灭朝廷隐患。”他望着旁边的济尔哈朗说道:“郑亲王,我大清朝的隐患,你跟我同样清楚,请你主持审问!”大政殿内外的空气凝结了。豪格的心头猛然一沉,脸一变,两腿微微打颤,在心里说道:“果然是对我下手!”郑亲王想到去年八月的争夺皇位之争,心中害怕,暗暗想道:“这是第二次要血了!”他按照多尔衮的事先吩咐,叫了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有的站在大政殿内,有的站在殿外,一听到叫出自己的名字,无不面如土,浑身战栗,到两位辅政王的案前跪下,不敢抬头。人们听见了这几个人的名字,心中全明白了,许多人偷看豪格的神情,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在这些人情绪紧张的片刻中,济尔哈朗又叫出几个人的名字。被叫的人迅速来到两位辅政王的面前跪下。
豪格心中说道:“我要死了!死了!”虽然是郑亲王济尔哈朗主持审问,但他的心中明白,郑亲王是按照多尔衮的意见行事,是多尔衮决定杀他。他的心中不服气,竭力保持镇静,但是两条小腿肚不能不微微打颤。
济尔哈朗先叫镶白旗固山额真(旗主)何洛会说出肃亲王在私下诽谤睿亲王和图谋不轨的事。何洛会慷慨揭发肃亲王有一次如何同他和议政大臣杨善、甲喇章京伊成格、牛录章京罗硕谈话,诽谤睿亲王,挑拨是非。多尔衮问道:“他怎么挑拨是非?”何洛会说:“肃亲王对我们说,从前固山额真谭泰、护军统领图赖、启心郎索尼,都归附于我。现在他们忘恩负义,率领两旗归附和硕睿亲王…可恶!”何洛会略微停顿一下,接着揭发:“肃亲王还几次对我们说:睿亲王经常患病,岂能永远担负辅政的重任!有能力的人既然归他收用,无能力的人我就收用,反正他不是长寿之人,我们等着瞧!”多尔衮愤怒地向肃亲王看了一眼,在心中说道:“哼,你说我不会长寿,咒我快死,我偏要今天就将你处死!”然而多尔衮的格比较深沉,他要杀豪格的决定暂不,也不说出他自己通过收买肃亲王府的人们所掌握的豪格的隐私谈话,又向何洛会问道:“肃亲王还说过什么不意朝廷的话?”何洛会说:“请辅政王询问杨善!”多尔衮转向杨善问道:“杨善,我知道你投靠了肃亲王,甘心做他的死,同谋政,罪当处死。你照实招供,你对肃亲王还说了什么话?”杨善猛然如雷轰顶,面如土,说道:“请辅政王莫听何洛会咬。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多尔衮说:“好,杨善,你敢狡赖!何洛会,你说出来!”何洛会本来不想再作多的揭发,但是事到如今,他害怕杨善一伙反过来咬他一口,不得不下了狠心,接着揭发:“当肃亲王说了那句话以后…”多尔衮认为礼亲王等都不能听明白,厉声问道:“你说明白!肃亲王说的哪一句话?”
“他说‘有能耐的人既然都被睿亲王收用了,剩下没有能耐的我当收用’。肃亲王说完这话以后,杨善跟着就说:‘帮助睿亲王收罗人才,全是图赖施用的诡计!我若亲眼看见他给千刀万剐处死,死也甘心!’”
“下边还有什么话?”
“下边,肃亲王说:‘你们受我的恩,应当为我效力。可以多留心图赖的动静,随时向我禀报。’杨善回答说:‘请王爷放心,我们一定要将图赖置之死地,出了事我们抵罪,与王爷无干。’杨善,你的话是不是这样说的?”审问至此,人们断定杨善必死无疑,豪格也断定他自己难以干净身。于是正如俗话所说的墙倒众人推,纷纷揭发肃亲王的悖逆言行和他同某些人的私下来往,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本来是蒜皮的事,被提到谋国的高度加以解释。肃亲王豪格听到有些揭发,身上出汗,想道:“完了!”但是另外有些不实的揭发使他既愤怒,又不敢辩论,只好紧紧地闭口无言。在大政殿中揭发很久,豪格开始将生死置之度外,不愿细听。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与揭发的罪状丝毫无关的闲事…
前几天,豪格预到睿亲王在大军出征前会在朝廷上故意生事,就让他的福晋以送东珠为名去睿王府看看,他的福晋坚决不去。夜间在枕上谈起她不肯去睿王府的事,她才说上次去拜年,睿王爷不断看她,看得她不好意思,所以她不愿再去。
不过后来她还是去了,结果又被多尔衮看得不好意思。
21她回去就对丈夫悄悄说了。
很奇怪,在目前生死关的时候,豪格竟忽然想起来这件闲事,并且想着睿亲王可能将他处死,再霸占他的福晋…
多尔衮向济尔哈朗说道:“郑亲王,大家揭发的事情很多,对有罪的人们如何治罪?”济尔哈朗昨夜已经拿定主意,回答说:“两位辅政,以你为主,请你宣布如何处治。”多尔衮向全体朝臣们大声说道:“肃亲王豪格罪恶多端,另行公议如何处置。先摘去王帽,跪下等候!”豪格浑身战栗,赶快跪下。他的王帽立刻被人摘去。
多尔衮接着说:“俄莫克图、杨善、伊成格,这三个人依附肃亲王为,又不自首,立即斩首!”几个巴牙喇兵立即将以上三人捆绑,推了出去。
多尔衮接着又说:“罗硕,曾因他发诏谕,止他再与肃亲王来往。后来他又进出肃亲王府,私相计议。斩首!”两名巴牙喇兵立刻将罗硕绑了,推出殿外。
另外,有两个官员被罚各打一百鞭子;将杨善和罗硕的家产没收,赏给图赖;将俄莫克图和伊成格的家产没收,赏给何洛会。现在,所有的人都等待睿亲王宣布对豪格的处分,整个大政殿内外都屏息了。多尔衮向大家问道:“肃亲王罪恶多端,又是祸首,应当如何处治?”紧张的屏息。
多尔衮向郑亲王问道:“郑亲王,你说,应该如何处分?”济尔哈朗只要说一句话,豪格的死罪就可以定了。然而昨夜多尔衮在郑亲王府密商今天如何审案的时候,郑亲王对于多尔衮要处死肃亲王的主张虽不明确反对,也不表示同意,总是沉不语。此刻他更加犹豫。汉臣们不敢做声,臣们也没有人慷慨陈词,都不主张将肃亲王立即斩首。在此关键时候,竟然连忠于睿亲王的何洛会和图赖二位大臣也有点踌躇了。
大政殿内外屏息无声。大家心中明白,辅政睿亲王想趁着今天除掉肃亲王,使皇族亲王中不会再有人妨碍他专擅朝政。但是大家也看清楚他不是一位宽宏有德的人,许多人是怕他,不是服他,万一朝局有变,他的下场可能比别人更惨。何况,不管怎么说,肃亲王是大行皇帝的长子,当今顺治皇帝的同父异母长兄,曾立过多次战功。如今若将他杀了,后一旦朝局有变,不但睿亲王会被追究杀害肃亲王的罪责,凡是附和与怂恿睿亲王这样做的人也一个个难辞其咎。正在这时,奉命负责将杨善等斩首的巴牙喇章京带着四个兵丁,将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大政殿前的阶下,然后进殿,向两位辅政王跪下禀道:“启禀两位辅政亲王,罪臣杨善等均已斩讫。还要斩什么人,请吩咐!”大政殿内外的汉朝臣骨悚然,更加屏息无声。多尔衮看见汉百官屏息,郑亲王脸沉重,没有抬头,也不做声,他自己忽然拿不定主意了。和硕礼亲王代善脸沉重,似有所思。多尔衮悄悄向礼亲王问道:“对肃亲王如何处分?”汉大小文武官员,包括诸王、贝勒、贝子,都知道肃亲王的死活只在年高望重的礼亲王代善的一句话。代善的表情严肃,对多尔衮说了一句话,声音极小,别人不能听清。随即多尔衮对汉朝臣宣布:“肃亲王是政祸首,罪恶多端,如何治罪,明另行详议。巴牙喇兵,将肃亲王严加看管,不许他回到肃亲王府,不许他同人来往!”大家敛声屏气地看着肃亲王被几个雄赳赳的巴牙喇兵带了出去。
“散朝!”多尔衮最后吩咐。
汉群臣躬身肃立,连大气儿也不敢出,等候辅政睿亲王多尔衮、郑亲王济尔哈朗和礼亲王代善三人走出以后,才脚步轻轻地退朝。没人敢头接耳,但大家的心中有一句共同的问话:“明天会斩肃亲王么?”经过上午在大政殿的一阵血腥的政治风暴,多尔衮对豪格一派人的斗争获得了重大胜利。现在剩下的大问题只有一个,就是是否趁此时将豪格杀掉。大清国虽然名义上有两位辅政王,但实际上朝廷的大权是攥在他多尔衮的手里,他只要决定杀豪格,豪格的头就会落地,从此以后在新觉罗家族的亲王中再也没有人敢同他闹别扭了。
但是回到睿王府中,头脑稍微冷静以后,他更加拿不定主意了。
他首先想到的是,昨晚他同郑亲王商量今天案子的情景。对于要处治的几个人,其中有的处死,有的重罚,郑亲王尊重他的意见,都不阻挠。惟独他提到要处死豪格这个祸首,提了两次,郑亲王都是沉不语。接着他想到,今天上午在大政殿,他几次问大家应当如何处治豪格的罪,文武官员们没人做声,连他自己的心腹何洛会也不说话。他又忽然想到,当他向礼亲王悄声询问意见时,礼亲王悄声回答一句话:“他的罪大,不要匆忙斩他…明天再议吧。”这些情况,使多尔衮开始明白,杀肃亲王不同于杀杨善等人。豪格虽然可杀,但他是先皇帝的长子,幼主福临的长兄,曾立过许多战功,还曾经帮助先皇帝位理朝政,至今还是一旗之主。多尔衮想到这些情况,他原谅了何洛会等人的沉默,也明白了礼亲王为何说出来“明天再议”的话。然而他是格倔强的人,既然决心要杀掉豪格,那就要在他率大清兵南征之前杀掉豪格,决不因别人心中顾虑使他手软。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命郑亲王下午进,将今在大政殿揭发豪格等人互相勾结、谋政的罪款,向两皇太后详细禀奏。还要禀明几个与肃亲王谋政的羽如杨善等人已经斩首,还有几个人也处了重罚。按豪格罪款,本该处死,但今上午暂时从缓,特来请示两位太后降旨如何发落为好。他想,由于他拥立福临继承皇位,永福太后必不会25反对他处死豪格,而清宁太后对拥立福临继承皇位的大事也是热心赞成的。为了安定大清朝政,两太后不会反对他处死豪格。只要两太后不说反对的话,他就可以立刻将豪格处死,不留后患。
他将主意想好以后,便亲自到郑亲王府,请郑亲王在午膳之前就进一趟,向两皇太后禀奏上午在大政殿发生的朝廷大事,也将如何治豪格的大罪向两太后请旨。济尔哈朗已经看出来朝文武都无意处死豪格,都认为多尔衮做得太过火了。他自己也是同样心思,但是慑于多尔衮的威势,只好进,晋见两太后。至于豪格的生死,只有在两太后前见机行事,听天由命了。
今天在大政殿发生的血斗争,事前皇中丝毫不知。当早膳以后,女们送皇上乘小黄轿下了凤凰门的高台阶去三官庙上学,才有一个圣母皇太后的心腹女匆匆回,禀报说凤凰门外直到三官庙,沿路增添了许多巴牙喇官兵,戒备森严,不知何故。永福皇太后大惊,不觉脸一变,心中狂跳。自从她的儿子继承皇位以来,她被尊为太后,但是对于多尔衮她口中不敢出一句评论的话,只称赞他自己不争皇位,镇了别的觊觎皇位的亲王,一心拥戴福临继位的大功,然而她不仅认识文和蒙古文,对汉文的历史书也略能读懂,心中明白多尔衮正是中国书上所说的“权臣”十分可怕。她在中除用心教福临读书写字外,也叮嘱儿子在学中好生听御前蒙师的话,用心学习。她盼望儿子赶快长大,能够平安地到了亲政年纪。每当她将小皇帝抱在怀中,教他读书,盼望他赶快长大,同时总不免想到她对多尔衮既要倚靠,又要提防,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道:“儿呀,我们是皇上和太后,也是孤儿寡妇!”一听回来的心腹女禀奏皇外戒备森严的情况,她赶快去向清宁太后询问。清宁太后说道:“我刚才也听到女禀报了,也觉得奇怪。睿亲王就要率大军出征,朝廷上不应该再出事情。我已经将凤凰门值班的章京叫来,问他出了什么大事,他也说不清楚,只说皇周围和盛京城内都有上三旗人马巡逻。既然是上三旗的人马巡逻,我就放心了。我已经命他去大政殿看一看,朝廷上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赶快回来禀报。”永福太后最关心的是她的儿子,说道:“太后,三官庙离大政殿很近,我想将小皇上接回官来,免得他受了惊吓,你看可以么?”
“也好,你就差一个女去吧。”
“我差女去就说是两太后的口谕?”
“可以。不过,先要叫那四位御前蒙师知道,要尊重他们。”过了一阵,小皇上回官来了。在凤凰门内一下了四人抬的小黄轿,他就急急地向清宁奔跑。随驾侍候的母和几个女怕他跌跤,紧紧在后跟着。他的生母、永福皇太后听见声音,赶快从东暖阁中出来他。他按照习惯,先27向亲生母亲行半跪礼,用稚声说道:“向母后请安!”随即进到暖阁,向正太后请安。圣母皇太后忽然看见小皇上神异常,噙着眼泪,赶快向跪在地上请安的母和女们问道:“三官庙出了什么事情?”母回答说:“接到两太后传谕,皇上正要回,刚刚在三官庙的院子里准备坐进轿中,四位蒙师跪在地上送驾的时候,忽然从大政殿院中传来用鞭子打人声和惨痛的呼叫声。皇上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站在轿门口一听,脸就变了…”一个女接着启奏:“奴才等赶快说,请上轿回吧,不要怕,你是皇上,这事与你无干,快进轿吧,不用怕!”圣母皇太后将福临揽在膝前,替他揩去两只眼角的余泪,然后说:“玩去吧,下午再送你去学里写字读书。”福临被女们带出清宁玩耍去了。不过片刻,奉清宁皇太后口谕去大政殿询问消息的、在凤凰门值班的巴牙喇章京进来,向两位皇太后跪禀了今在大政殿发生的朝政大事,使两位皇太后大为震惊。清宁皇太后尽管心中震惊,但是她嫁给大行皇帝皇太极已经三十年,既在大清国拥有中皇后的崇高地位,也经历过几次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这时能够处变不惊。听完以后,她挥手使值班的章京退出,然后转向福临的母亲低声问道:“睿亲王在出兵前杀了杨善等几位大臣,还要处死肃亲王,只是群臣没人附和,他才把处死肃亲王的事缓了一步。我看,不杀掉肃亲王他决不甘心。肃亲王会不会被杀,只是明天的事。你我是两官太后…”忽然一位女官进来启奏:“启禀两位太后,和硕郑亲王在凤凰门请求接见,说他有要事面奏两位太后。”清宁太后轻声说:“果然不出所料!
…
带他进来!”女官在清宁阶上传呼:“引郑亲王进来!”两太后已经来不及进行商量,只是互相换了一个眼。永福皇太后已经在心中拿定了主意,但还没有对清宁太后说出,济尔哈朗已经走上台阶了。
济尔哈朗进来后向两位太后简单地行礼问安,神情有点紧张。清宁皇太后命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用平常的口气问道:“郑亲王今进,有什么大事禀奏?”济尔哈朗欠身说道:“今上午,在大政殿出了一件大事,两太后可都知道?睿亲王正是为了此事,嘱咐臣进来向两位太后禀奏明白。应该对肃亲王如何治罪,请两位太后吩咐。”清宁太后用平静的口气向永福太后说道:“今天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不用郑亲王再禀奏啦。与肃亲王有牵连的几个官员,该杀的杀了,该打该罚的都处分了,至于要不要处死肃亲王,两位辅政王一时不能决定,想听听我们两29位太后的意见。我想,我们两位老少寡妇,自太宗皇帝去年八月初九夜间突然归天以后…”
“请皇太后不必难过,慢慢地说。”郑亲王功道,看出来皇太后决不会同意处死肃亲王,他的心中有些踏实。
清宁太后接着说:“诸王纷争,使大清国陷于内地步。我是在太祖创业的时候,也就是后金建国之前,十五岁来到新觉罗家的,那时先皇帝还是四大贝勒中的四贝勒,离现在已经三十年了。天命十一年秋天,太祖归天,太宗皇帝继位,第二年改为天聪元年,我称为中大福晋。崇德改元,太宗废除汗号,南郊拜天,受、蒙、汉与朝鲜各族臣民拥戴,焚香盟誓,称为大清皇帝,我也改称中皇后。三十年来,我亲眼看着太祖爷和太宗皇帝如何经历无数血战,草创江山,建立后金,又改称大清。辅政王呀,郑亲王呀,你也是快到五十岁的人了!当年的四大贝勒,如今只剩下礼亲王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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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亲王劝说道:“这些事我全清楚,太后不要伤心,也不用再说了。今只说肃亲王有罪的事…”太后用袖头揩揩眼角,接着说道:“你同睿亲王都是辅政王,如何处罚豪格的事,只同朝文武大臣商议,不用问我们两官太后。我们二人遵守太祖遗训,对朝廷大政,自来不闻不问,只在中抚育幼主,直到他能够亲自执政为止。当年的四大贝勒,如今只有礼亲王还在人世,我记得他今年六十岁了。关于处死豪格的事,礼亲王怎么说呀?”圣母皇太后在心中说:“问得好,问得好。”郑亲王明白清宁皇太后不同意处死豪格,于是说道:“两官太后虽然不问朝政,可是皇上年幼,群臣不敢多言,礼亲王在上午的会议上只是沉不决,所以睿亲王想知道两太后有什么主张。”清宁皇太后忽然说道:“豪格虽不是我生的儿子,可是他是先皇帝的长子,我是中皇后,他自来都称我母后。关于你们对他如何治罪,何必问我?我死后如何对太宗皇帝说话?”济尔哈朗低头不语。
清宁太后又说:“目前福临虽在幼年,可是几年之后,他会执掌朝政。豪格是他的同父异母长兄,都是太宗骨血。今杀了豪格,几年之后,他会有什么想法?”济尔哈朗虽然低头不语,但在心中点头。因为谈到幼主,他把眼光转向永福皇太后,表示他对圣母皇太后的尊重。
永福太后接着说道:“今天在大政殿发生的大事,清宁皇太后已经听凤凰门的值班章京详细禀报,只是小皇上一字不知。小皇上是一个聪明孩子,他在三官庙院中听见大政殿前的呼叫声,回后脸都白了,噙着两眼泪水。你们想想,杀掉肃亲王这样的大事,再过几年,他亲政以后会怎样看呢?”郑亲王济尔哈朗完全明白了两太后要保全肃亲王的意思,这和他自己的心思相合,便起身辞出,赶快向多尔衮复命去了。
年轻的圣母皇太后对清宁皇太后回答郑亲王的话心佩服,她忽然情不自地依照娘家的称呼说道:“姑妈,你不愧做了多年的中皇后,受臣民拥戴。刚才你对郑亲王说的话合情合理!”清宁皇太后淡淡一笑,看见两个女进来侍候,她挥手使她们退出,悄悄说道:“现在还不能说能保住豪格的命。据我看,睿亲王这个人,既是我大清再一次开国创业的难得人才,也是一个心狠手辣…”以下的话她的声音小得连年轻的圣母皇太后也听不清楚。但是她的侄女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频频点头,随即起身回永福了。
下午,小皇上又照例乘坐四人抬的小黄轿往三官庙上学去了。上午沿途那些戒备森严的将士没有了,气氛又恢复了往的平静。但是小皇上的心中并不平静,他不断想着母后告诉他的,上午曾杀了几个人,其中有立过战功的大臣。母亲还告诉他,他的同父异母长兄,即肃亲王豪格,也可能会在今晚或明被砍掉脑袋。要砍掉肃亲王的脑袋,太可怕了。当母后同他谈这件事的时候,他几乎忍不住大哭起来。
下午第一课仍是写仿。但是在开始写仿的时候,他不由得想到他的长兄要给人砍掉脑袋,再也不能够静下心来,先滚出热泪,紧接着忽然撇撇嘴,向桌上抛掉笔,伏在仿纸上哭了起来。
在桌边照料皇上写汉字的御前蒙师和两个女一时慌了,赶快问皇上为何难过。小皇上哭着回答。虽然由于泣不成声,但是身边的人们仍然明白他是因为他的长兄肃亲王今天或明天将被斩首,他没有心思写仿。他最后用力说道:“我要回!回!”御前蒙师们赶快计议一下,只好在院中跪送小皇帝上轿回。
顺治小皇帝的御前蒙师都是由内秘书院选派的,皇帝的学习情况每由为首的蒙师报告内秘书院大学士,有重要事还得报告多尔衮知道。多尔衮首先知道两皇太后对肃亲王事件的态度,接着又知道小皇上为豪格事哭了一场。关于处死豪格的事,他本来就在犹豫,这天下午,他不能不改变态度。尽管他心狠手辣,大权在握,但是各种条件迫使他改变主意。于是肃亲王保住了命。
第二天上午,多尔衮又在大政殿召集文武百官会商南征大计,在会议开始的时候先宣布对豪格的处分决定。他说:“昨据许多知情大臣讦告,我同和硕郑亲王,以及诸王、贝勒、贝子、公,以及内院大臣等,审问属实,决定将肃亲王幽,等待治罪。后来因为肃亲王所犯罪恶多端,一时算不清楚,暂且不去清算,今暂且将他释放,将他管辖的正蓝旗剥夺七个牛录的人,分给上三旗,再罚银五千两,废为庶人,随军出征,立功赎罪。”清朝将王爵以下,包括贝勒、贝子、公和三品以上的文武大员,习惯上称为“王公大臣”是清朝的最高层统治集团,王爵一级有的是亲王,有的不是。还有郡王一级,相当于原来的贝勒。今天因为要商议大军南征的重大国事,所以大清政权的核心人物全出席了。
辅政睿亲王多尔衮为着减轻处理肃亲王问题的分量,他故意在商议出兵的大事时附带宣布他与郑亲王对于处理此事的决定。另一方面,对于两官太后的态度和幼主在三官庙学中为此事哭泣的事一字不提,避免国史院的史臣们写入实录。
王公大臣们听了多尔衮关于对豪格暂不处死的决定以后,大家心上的石头落地了。于是大清朝最高统治集团今的朝廷气氛与昨恰恰相反,变得十分活跃和振奋。八年以前的丙子年,先皇帝皇太极接受、汉、蒙古以及朝鲜等各族臣民的拥戴,仿效中国传统制度,也仿效中国礼仪,祭告天地祖宗,废除汗号,改称皇帝,改元崇德。从那时起,清太宗和他的大臣们朝思暮想的就是进入“中原”(实际是进入长城),攻占北京。如今由于崇祯亡国,李自成进北京后暴了必将失败的种种弱点,盛京方面的王公大臣们完全清楚:目前正是实现太宗皇帝生前宿愿的难得机会。因为有这种共同认识,所以多尔衮不需要向王公大臣们说明他决定赶快率领大军南下的各种理由,只是告诉大家大军从盛京出发的子以及应该准备的若干事项。说完之后,立刻散朝,各衙门的大小官员以及各旗的大小将领,立刻行动起来。
因为择定出师的吉利子是四月初九,出征前有许许多多大事须要以幼主的名义处理,所以午膳以后,多尔衮就派官员进,禀明睿亲王为即将统兵南征的事求见两太后。很快得到永福太后回话:“两皇太后已知两位和硕辅政亲王赦免豪格死罪,暂时只削去王爵,降为庶人,罚银五千两,夺去七个牛录,责其随军出征,立功赎罪。两太后知豪格保住命,心中十分欣,皇上也不哭了。只是清宁太后昨偶风寒,加上为豪格事心,今身体不适,正在服药。和硕辅政睿亲王关于出征之事,可向永福皇太后详细回禀,不必晋见清宁皇太后了。”一听说是从永福官中传回来的口谕,辅政睿亲王赶快起身,肃然恭听。他的眼前出现了圣母皇太后的面影,同时仿佛听见了庄重里含有温柔的说话声音。
下午一过未时,多尔衮了便服,换了朝服,带着几名护卫,骑马前往皇。护卫们停在凤凰门外的台阶下,多尔衮一个人走了上去。奉圣母皇太后之命等候在凤凰门内的女官随即带引他走进永福官,在圣母皇太后的面前简单地行了礼。皇太后含着微笑,用眼睛示意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因为要商议军国大事,所以皇太后挥手使身边的女们都回避了。
大概是因为睿亲王即将率师出征,为大清建立大业,所以年轻的皇太后显得特别高兴。她今年只有三十一岁,头发又多又黑,左右发髻上着较大的翡翠簪子,在外边的一端有珍珠苏。圣母皇太后只是因为头发特别多,女们为她梳成这样发式。大约两百年后,到了清朝晚年“两把头”的发式兴起,两个分开的发簪就变成一“扁方”了。
圣母皇太后本来就皮肤白,明眸皓齿,配着这样的发式,加上一朵为丈夫带孝的绢制白花,穿着一身华贵而素雅的便服,绣花黄缎长裙下边的花盆底鞋,使她在端庄里兼有青之美。多尔衮只比她大几个月,不知为什么很愿意单独一个人向她奏事,可是此刻却不敢正眼看她,平时令汉大臣望而生畏的英雄气概,竟然消失大半。
圣母皇太后首先问道:“睿亲王,你率兵出征之后,盛京是我大清的本重地,也是朝廷所在,你作什么妥善安排?”多尔衮回答:“臣等已经议定,盛京为皇上与朝廷所在地,辅政郑亲王率领一部分官员留守,照旧处理常朝政。洲八旗兵与蒙古八旗兵各三分之二,汉军三顺王等全部人马,随臣南征。上三旗留下的人马守卫盛京,巴牙喇兵驻防皇周围,夜巡逻。请两太后放心,在臣南征期间,郑亲王及留守诸臣忠心辅弼幼主,一如往。”
“噢,这就好了!”圣母皇太后含笑说,不期与多尔衮的炯炯目光碰到一起,心中一动,赶快回避。
多尔衮说道:“我为了大清的创业,也为了皇太后,誓忠辅幼主进北京为中国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