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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瘸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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垛装完第十二辆马车上的柴火。再使麻绳来回倒过五六道,死死地煞紧。大弟天观对大哥大放说:“这么点事,还非得你亲自去咧?我派个人去办,不就得了?”肖天放对大弟的劝说,未置可否,只是牙疼似的哼了哼。悉他这些年变化的人,都明白,他虽然没有明确说出什么,但这已然表示,他不改变先前的决定,执意要亲自颠这一趟。这不是哼,而是他的笑,一种不冷不热,既不想怠慢了对方,但也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缺乏主见的笑。

假如你真的已经十年没见他了,那么再猛地一见,绝对不会认出他来。变化太大。更加矮。臃肿地堆叠在脖梗儿。下巴和额头处的皮肤,油黑地发亮,布大小不等的疙瘩。他总是剃个光头。头皮刮得生青。常年戴一顶油腻到极点的单军帽。镇上的人说(哈捷拉吉里村早多少年,就已扩大成了个镇),光这顶帽子上洗下来的油腻,足够肥三亩地。他承认。由它去。他把帽檐和帽圈的前沿捏一块儿,让它像鸭舌帽那样,低低地在无比突出的眉棱上,遮住那一对深陷在窝里却又常在炯炯发光的小细眼。帽子戴得过分地靠前,就遮不住他那肥大得惊人的后脑勺。

更别说他那好像是一段烧焦了的柱杠的后脖梗儿。

大概是因为体形的缘故,不管出自哪一位名裁之手的衣服,穿到他身上,都好看不起来,总是前边太长后边太短。他索不讲究穿着。他也没工夫去讲究那玩意儿。他似乎要所有的人记住,不管他肖天放出过什么样糟心的事,他总还是个老兵。他这一生是在杆子底下滚出来的。故而,他总穿着一套旧军服。人们发现、因此也认定,天放老叔、天放老爷子、天放大大就只适合穿军服。没错。

他增添一条木头做的腿。同时也就少一条长的腿。平里,他本不用手杖。

他使唤他那条木头腿,跟使唤爹妈给的腿一样灵活自便。只有到正经场合,大伙都装腔作势,他不得不也跟着装腔作势一番时,才用上他那用黄姜藤做的铁一般坚硬、弹簧一般柔韧而又富有弹的手杖。

“肖天放。犯过错误。请多帮忙。”如果他认为必须跟你打道,那么他总是用这样的开场白,来开始跟你的往。

他希望你到他对你是坦诚的,决不会伤害你,更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他会替你做你需要他替你做的每一件事。他在你面前是卑屈的。但因此,你就忘乎所以,就大模大样,人五人六,真不把他当一回事,那么,你就大错而特错了。三天后,或者三回道打下来,你就会为自己的这种浅和傲慢而悔之不及。他不是镇长,不是镇委委员,连个“共产”都不是,但在哈捷拉吉里镇,他说了算。不信?你试试。

肖天放今天要带儿子肖大来,去索伯县县城找县中校长,安排他儿子人学。按上级对学区的划分,哈捷拉吉里镇的学生,只能上老堡中学,或者挤到灰林堡,但不能去县中。它容不下那么些。但肖天放非要把儿子送进这所已经有了八十年历史、在全县全地区都数最好的中学去。

他必须让自己的儿子上最好的学堂,接受最正规的教育。他决不允许自己再像自己的爹对待自己那样,去对待自己的儿子,也绝对不允许儿子再像自己那样,苦挣一辈子。他要他过另一种子,做另一种人。是的,现在他只剩下这最后一桩心事——那就是儿子。

大来娘,你放宽心,我能办到。我要让你我的亲骨过上那种连白家兄弟见了也眼红的子。不只是吃好穿好,不只是说话算话。…眼看着年年月月更多的雪水进阿伦古湖,它越来越宽阔,也更浑浊。岸边的沼泽地里冒出越来越多的老树疙瘩。疙瘩光滑,古怪,黑铁硬。涨时会引出风,也招来成千上万只黑的寒雀,带来它们的盘旋起落惊叫翻飞,并且低低地从哈捷拉吉里镇面粉厂和榨油厂的工棚顶上掠过。成千上万对翅膀所扇起的声音,仿佛一个坦克团或十个拖拉机作业站。它们消失得如同它们出现一样突然。尔后降临的空寂旷远,就好像真发生了什么,却又好像从来都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那年,肖天放随老五团特务连去了朝鲜。志愿军里不分什么上等兵下等兵,但扳着指头细算,他这已经是第三次当兵了。他苦笑着,但又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他又回到自己最悉的队列里了。他真服了自个儿,不管干啥,到最后,还是当兵最自在。你他娘的,恐怕活到九十九,也还只配扛打仗正步走。没出息的货。

他笑着骂自己。心里还是到舒服。他小心谨慎。矿上给他开的人伍证明,说他直到参军前,干的只是农夫渔夫脚夫,只会使用炸药只会做腌鱼桶只会钉马掌。他装得什么也不会,糊里糊涂连向右转向左转都闹不清。他“慢慢学”他要让这支军队里的“同志”看到,他决心当一个出的军人。他最怕遇见那些刚从旧军队里解放过来的“同志”他怕他们一下就觉出他身上他心底已有的军人习气。他知道这是很难掩饰的。十个人一起吃饭,一声口令说“开动”他们同时去抓饭碗,你就能看出谁当过兵,谁纯粹是个老百姓。就是不一样。开头几个月里,他真是连睡觉时,都睁着眼睛,怕了马脚。想到拼死拼活跟洋鬼子于仗,打完这些仗,回到国内,别人再不会跟自己计较,在老堡联队所经历过的那旧的一切了吧!他好好于。调到军急救站。背伤员。漂洗消毒绷带。挖坑掩埋带的内衣和截断的四肢。

整理烈士的遗体。他终于习惯了这支军队。它不许军官打当兵的耳光。指挥官和士兵穿一样的制服,他觉得可笑。他用沙哑的低音,悄悄安那些因突然失去半截身子或全部视力而无法镇静下来的年轻人。他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他们使劲地咬住他的手指头。手指头出血,他们疼得好受些。他甚至隐隐地埋怨过停战来得那么快。

他曾盼着有朝一重新回步兵分队去施展。他再得不到那样的机会了。他将只能带着“急救站男护理员”的身份回国。他有些懊丧。接着就发生了那起事后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无法原谅宽恕自己,同样也不能原谅宽恕这场战争的事情。

那天军急救站奉命转移。停战谈判期间,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有些仗还打得异常烈凶猛。有些部队的任务就比较稀松。急救站所在的部队,有一度稀松。转移中,失去跟军部的联系,被突然包抄过来的洋鬼子包围,死伤大半。那会儿,他没受伤,没昏膛里还有两粒子弹。弹袋里还有一颗揭开了后盖的手榴弹。他看到几个年轻的美国兵,黄头发蓝眼睛,或者红头发蓝眼睛,顺着他们在的这条战壕搜索过来。他赶紧猫下了。他很清楚一个出的军人,此刻,应该怎么干。他的确也上起了刺刀。他准备转过身,冲上去,他端起了。但这会儿,他想起了儿子。他太有经验了。他很清楚,在眼前这种态势下,自己一个转身,一个突刺,将意味什么。用一老式的步去对付四五校美式冲锋,结局无须推算。他忽然问自己:死不死?就这会儿死?可是儿子呢?大来娘…没来得及往下想,他好像听到火辣辣一串子弹飞行的声音和几个同时吼出的生硬的汉话:“缴!”他只觉得自己痉挛了一下,像被子弹击中,本能地贴紧土壁,便从手中滑…也许什么也没发生。没有痉挛,没有举起双手。但后来,换战俘。从对方战俘营回来一位急救站的大夫,指证,那天,他被俘前,看清肖天放是喊着‘别打…别打…

“举着双手向后倒退的。

“你这臭狗屎,自己不要脸,做俘虏,还要拉个人做垫背的!你他娘的是人的吗?!”他发急了,向那家伙扑去。后来,他转身冲到一边的工具箱前,抄起一把锋快明亮的利斧,叫道:“你们不相信我说的,可我是真的…真的…”说着,便高高举起利斧,狠狠向自己小腿上连连砍去。但等工作组的人从蒙怔中惊醒,慢慢围过去,要夺他手里的那把斧子,他小腿上早已着了七八斧。血模糊中,已经出白不毗咧的骨碴。一条壮实的小腿跟膝盖之间就只连着薄薄一点油皮和几跳着的筋腱。

但事后无数次揪心的回忆,他一次比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当时的确是举起过手…

肖天放被遣散回了村。没有复员费。没有安家费。伤口老不止血。区和乡卫生院所有的大夫都叹气:“回家养着去吧,想吃啥,赶紧点吃吃。想开点。”他知道自己不行了。脓血成桶成桶地往外;便趁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悄悄下了,一路爬到阿伦古湖大苇,找到大来娘当年消失在那儿的口。他没别的想法。他不愿死在所有那些被他瞧不上眼的人的面前;也不愿让那些本该死在他头里的人,瞧见他死在头里。他要趁自己爬得动,爬出去。他要最后看一眼大来娘消失的那片苇。他怕孤独。他怕被人忘记。他要爬到大来娘身边,或者说,他要向大来娘爬去。比刀锋还要快的苇碴,割破衣服,割破皮肤,割破早被脓血浸黑的纱布绷带。

一次、再次、三次。十次、三十次地深深扎进他那着白花花骨碴的伤口里。他不埋怨那些疏远他的人。作为一个老兵,他知道“投降”是不能原谅的。自己早该死去。能死回到大来娘身边,他不悔。只是觉得不能再为这个家尽力,为儿子尽力。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自己都成了废人。他下定决心去死。第二天,家里的人循着那条黑黑的血迹,很容易地便找到了他。即便在苇里,即便在水的中,那黑浓的血道道,竟也不融散,只是像稠黏的下脚油料粘附在草叶苇上。

他没死成,偏偏又活了过来。血不。新芽包裹住了骨头碴。知道饿。饿得狠。每顿都能喝下去半锅拌了威猪油的苞谷糊糊。特别叫人发愣的是,几十年都没长起来的个头。那几个月里,一天一个样地往上。就像那苞谷苗,旱过了劲儿,卯然吃着头遍水,嘎巴嘎巴抖开了骨节,摇摇晃晃,毗毗咧咧,翻动那长条鱼似的叶片,往起蹿拱。头半年里,每个月必须到区公安助理员那儿报告自己的踪迹和思想状况。他常常到大苇去等那几朵黑云战战栗栗出现。他等那声音。他需要那黑云,需要那声音。他拄着双拐来回在村里走动。他不愿躲起来。他要让全村的人都看到肖天放是丢了一条腿,才活着回来的。他不想去解释,他只想让他们看到,他要待下去。待到老死。他不会放过自己。也不会让别人小瞧自己。他见天在村子里走。足有半年,他没干活。默不作声地靠大弟弟大妹二妹养活。等把伤养好,他心里便琢磨妥了一个周全的计划。他把弟妹们陆续地全打发到外边去。能参军的参军,愿当差的当差。他们问他,谁养活两个老人和两个孩子。七弟天一还不到参军年龄,还在老堡上着学。他说,当然我来养。他们说,你赶走了我们现成的十条腿,只留你一条腿,到底打的是一把啥算盘?他说,你们别多问,要把我当大哥,就听我的。在外头好好干,拼命干,少说话,多干活儿。不要惦记这个家。我过去两条腿时,养活过全家。现在靠一条腿,同样能养活剩下的两老三少。我只求你们在外头好好干,在往后的几年里忘记这个哈捷拉吉里村!这就算你们成全了肖家!

他们走了。他给自己装了条木头腿。自己拿蒙古标做了个假腿,拿皮条绑在残肢的肢端。假腿只不过是一段圆木。圆木下安了一小段直径不会比墨水瓶大多少的金属触地。这样耐磨损。他开始丢掉拐杖,到生产队挣工分。一开始,队里只按半劳力给他计工。他不做声。但从那以后,不管于什么活,他都摽住队里最强壮的那几个家伙。他们干啥,他干啥。他们干多少,他也干多少。队里不让他干,他也这么去干。不给工分,他也要摽住那几个家伙。无论是上山砍树,下湖拉网,放水和泥打土坯,清渠挖淤筛沙石…一天天残肢的肢端被假腿磨得鲜血淋漓,一天天他的后椎间盘突出,渐渐再不直脊背。一天天跟他一起干活的人都能听见他身体里骨头跟骨头摩擦碰击的声音,一天天他闭紧了嘴,不跟会计记工员王八羔子队长论一之长短…最后他拿到了整劳力工分。晚上,他揣着工分本,到会计家,说,把前一段的工分都给我补记上。会计说,这得找记工员。记工员说,这得找队长,队长说,这得找书记。他把记工员队长书记会计全找到一个大屋里,把工分本摊在他们面前。他解开木腿,出淌血的肢端。他还把全村那几个最强壮的劳力也一起叫来。队长说:“肖家二弟在县委校当了炊事班长吧?书记说,县妇联昨天还表扬了他大妹。记工员说,他家老三上个月在区政府还只是烧烧茶水喂喂猪的,听说从这个月起,当了区长指导员的内勤公务员,管理文件收发了。会计说,我前些子到省城拔牙,住在县供销社驻省办事处里,听说肖家老四在办事处转运站里做了个管库的。里别着老大不小一串铜钥匙。那就给他们家老大把这点工分都补上吧。算盘响多大一会儿,他肢端的血就淌多大一会儿。算盘不响了。肢端也不淌血了。

到成立公社那一会儿,他突然把在外的弟弟妹妹全招了回来——除过七弟天一。

他那时刚参军不久。

小小的哈捷拉吉里村,本没有什么人在外头混事。现在肖家一家便集中了四五个从外头回来的“公家人”这自然使肖家身价百倍。恰如肖天放几年前暗中所算计的那样,阿伦古湖畔的“天平”又一次向他肖家倾斜了。哈捷拉吉里村成立大队。

大队部有了肖家的人。后来又扩组成四个大队,四个大队的大队部里都加进了肖家的人。四个大队归归拢,升格儿为“镇”镇委副书记一职,看好落在了从部队复员回来不久的肖家老七肖天一肩上。

哦,不能说是“看好”更不能说是“碰巧”一切的一切,都是肖天放多少年前,从朝鲜回来后那些个无法人眠的夜晚,苦苦盘算,一点一滴计划下的。

而他自己,却依然只是个“普通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