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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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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碧睡在新换过的净白被单上,一条琥珀黄绸面薄棉被裹着个温暖的身子。长发披拂的头埋在大而白的枕头中,翻过身时,现出一片被枕头印红的小脸,睡态显得安静和平。眼睛闭成一条微微弯曲的线。眼睫长而且黑,嘴角边还酿了一小涡微笑。

家中女佣人打扫完了外院,轻脚轻手走到里窗前来,放下那个布帘子,一点声音把她醒了。睁开眼看看,天已大亮,并排小上绸被堆起象个小山,上人已不见(她知道他起身后到外边院落用井水洗脸去了)。伸手把前小台几上的四方表拿起,刚六点整。时间还早,但比预定时间已迟醒了二十分。昨晚上多谈了些闲话,一觉睡去直到同房起身也不惊醒。天气似乎极好,人闭着眼睛,从晴空中时远时近的鸽子唿哨可以推测得出。

她当真重新闭了眼睛,让那点声音象个摇,把她情轻轻摇着。

一朵眩目的金葵花在眼边直是晃,花蕊紫油油的,老在变动,无从捕捉。她想起她的生活,也正仿佛是一个不可把握的幻影,时刻在那里变化。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最可信的,说不清楚。她很快乐。想起今天是个希奇古怪的子,她笑了。

今天八月初五。三年前同样一个子里,她和一个生活全不相同格也似乎有点古怪的男子结了婚。为安排那个家,两人坐车从东城跑到西城,从天桥跑到后门,选择新家里一切应用东西,从卧房铺到厨房碗柜,一切都在笑着、吵着、商量埋怨着,把它到屋里。从上海来的姐姐,从更远南方来的表亲,以及两个在学校里念书的小妹妹,和三五朋友,全都象是在身上钉了一看不见的发条,忙得轮子似的团团转。

纱窗,红灯笼,赏下人用的红纸包封,收礼物用的洒金笺谢帖,全部齐备后,好子终于到了。正同姐姐用剪子铰着小小红喜字,预备放到糕饼上去,成衣人送来了一袭新衣。

“是谁的?”

“小姐的。”拿起新衣跑进新房后小套间去,对镜子试换新衣。一面换衣一面胡胡的想着:…一切都是偶然的,彼一时或此一时。想碰头大不容易,要逃避也枉费心力。一年前还老打量穿件灰学生制服,扮个男子过北平去读书,好个漫的想象!谁知道今天到这里却准备扮新娘子,心甘情愿给一个男子作小主妇!

电铃响了一阵,外面有人说话“东城陈公馆送礼,四个小碟子。”新郎忙匆匆的拿了那个礼物向新房里跑“来瞧,宝贝,多好看的四个小碟子!你在换衣吗?赶快来看看,送力钱一块罢。美极了。”院中又有人说话,来了客人。一个表姊;一个史湘云二世。人在院中大喉咙嚷“贺喜贺喜,新娘子隐藏到哪里去了?不让人看看新房子,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机关布景,不让人看?”

“大表姐,请客厅坐坐,姐姐在剪花,等你帮帮忙!”

“新人进房,媒人跳墙;不是媒人,无忙可帮。我还有事得走路,等等到礼堂去贺喜,看王大娘跳墙!”花匠又来了。接着是王宅送礼,周宅送礼;一个送的是瓷瓶,一个送的是陶俑。新郎又忙匆匆的抱了那礼物到新房中来“好个花瓶,好个美人。碧碧,你来看!怎么还不把新衣穿好?不合身吗?我不能进来看看吗?”

“嗨,嗨,请不要来,不要来!”另一个成衣人又送衣来了。

“新衣又来了。让我进来看看好。”于是两人同在那小套间里试换新衣,相互笑着,埋怨着。

新郎对于当前正在进行的一件事情,虽然心神气间却俨然以为不是一件真正事情,为了必需从一种具体行为上证实它,便想拥抱她一下,吻她一下。

“不能胡闹!”

“宝贝,你今天真好看!”

“唉,唉,我的先生,你别碰我,别把我新衣皱,让我好好的穿衣。你出去,不许在这里捣!”

“你完全不象在学校里的样子了。”

“得了得了。不成不成。快出去,有人找你!得了得了。”外面一片人声,果然又是有人来了。新郎把她两只手吻吻,笑着跑了。

当她把那件浅红绸子长袍着好,轻轻的开了那扇小门走出去时,新郎正在窗前安放一个花瓶。一回头见到了她,笑咪咪的上下望着。

“多美丽的宝贝!简直是…”

“唉,唉,你两只手全是灰,别碰我,别碰我。谁送那个瓶子?”

“周三兄的贺礼。”

“你这是什么意思?顶喜这些容易破碎的东西,自己买来不够,还希望朋友也买来送礼。真是古怪脾气!”

“一点不古怪!这是我的业余兴趣。你不喜这个青花瓶子?”

“唉,唉,别这样。快洗手去再来。你还是玩你的业余宝贝,让我到客厅里去看看。大表姐又嚷起来了。”一场热闹过后,到了晚上。几人坐了汽车回到家里,从××跟踪来的客人陆续都散尽了。大姐姐表演了一出昆剧《游园》,哄着几个小妹妹到厢房客厅里睡觉去了。两人忙了一整天,都似乎十分疲累,需要休息。她一面整理衣物,一面默默的注意到那个朋友。朋友正把五斗橱上一对羊脂玉盒子挪开,把一个青花盘子移到上面去。

象是赞美盘子,又象是赞美她“宝贝,你真好!你累了吗?一定累极了。”她笑着,话在心里“你一定比我更累,因为我看你把那个盘子搬了五次六次。”

“宝贝,今天我们算是结婚了。”她依然微笑着,意思象在说“我看你今天简直是同瓷器结婚,一时叫我作宝贝,一时又叫那盘子罐子作宝贝。”

“一个人都得有点嗜好,一有嗜好,总就容易积久成癖,罢不能。收藏铜玉,我无财力,搜集字画,我无眼力,只有这些小东小西,不大费钱,也不是很无意思的事情。并且人家不要的我来要…”她依然微笑着,意思象在说“你说什么?人家不要的你要…”停停,他想想,说错了话,赶忙补充说道“我玩盘子瓶子,是人家不要的我要。至于人呢,恰好是人家想要而得不到的,我要终于得到。宝贝,你真想不到几年来你折磨我成什么样子?”她依然笑着,意思象在说“我以为你真正的,能给你幸福的,还是那些容易破碎的东西。”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莞尔而笑。话也许对。她可不知道他的嗜好原来别有深意。他似乎追想一件遗忘在记忆后的东西,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碧碧,你今年二十三岁,就作了新嫁娘!当你二十岁时想不想到这一天?甜甜的眉眼,甜甜的脸儿,让一个远到不可想象的男子傍近身边来同过子。

他简直是飞来的。多希奇古怪的事情!你说,这是个人的选择,还是机运的偶然?若说是命定的,倘若我不在去年过南方去,会不会有现在?若说是人为的,我们难道真是完全由自己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