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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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少从门口走开,回到屋里,一直想着她的朋友。因为她是她的朋友,对这一点她很有把握。她以前还从来没有过一个朋友。这天上午,她擦桌子的时候,打脚垫子上的土的时候,搅锅里食物的时候,一直在心里琢磨女邻居的话。这屋里的东西在妇少新的眼光里,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比如那张,寒的铁栏杆上,巨大的铜球映照着屋里的东西,闪闪发光。妇少就这样,在她的屋里走来走去,朝那条她从来没有喜过的狗笑着。那条狗一双惊讶而又无情的眼睛直楞楞地望着她,只是耸了耸它那红褐的界尖。
“斯坦,”她对丈夫说。他跟在他那条狗的后头。
“我们有个邻居从这儿路过。她的名字叫欧达乌德太太。她丈夫是个酒鬼。”
“尔兰人来了,”斯坦·帕克说。他摘下帽子,往脸盆里倒水,洗手准备吃饭。
“那又怎么样呢?”她说。
“这儿太寂寞了。”
“从现在起要寂寞了。”
“有个人聊聊天很好嘛!”
“那我呢?”
“哦,”她说“你呀!”她把热气腾腾的、个头大的土豆堆在桌上。
他打不消她的热情和乐。
“那是两码事儿,”她说。
她给他端上饭,垂着眼帘向下瞅着。这样子惹他生气。
“留神你自己的东西吧,”他说,嘴里了热土豆。
“怎么了?从说话看,她是个诚实的女人,”她说。
“卖《圣经》那个家伙看上去也诚实,”丈夫说。热土豆烫得他连说话的声音也似乎更加愤怒了。
他坐在那儿,用手掰面包。那副样子使得腕骨看起来又大又不近情理。
她没有再说话。一只花母溜了进来。那是她的宝贝儿。她有时候允许它在餐桌下面四处啄食。现在,寂静之中,只有母啄在坚硬的地板上面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声声入耳,固执地强调着刚才说过的那番话。
可是艾米·帕克既不能丢掉邻居对她的友谊,也不能丢掉她的丈夫。在这个让人昏昏睡的中午。这两种情织在一起。一种暖融融的、让人到抑郁的情袭击着她。而这种抑郁很容易让人泪其中。只是眼下还没有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它像一杯浓茶温馨净郁,使得她的一双眼睛朦朦胧胧,怅然若失。
不一会儿,丈夫放下茶杯走了出去。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他们的关系史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松动。这悲哀而又令人快的心境,延续到整个闷热的下午。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心里说。她忿忿不平地、十分动地把针穿到拿出来织补的袜子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天晚些时候,要有雷雨。她鼻尖上直冒汗。树叶在微风中摇曳,乌云在风雨常来的方向聚集。她的手指让针扎了一下。预兆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了手指,紧张不安地把袜子卷成一个球。这当儿,大团大团的云滚动、膨,相互拥挤着,奔涌而来。刚才还清的微风喧嚣着,变得,充了恶意。风儿吹动了屋里的东西。妇人起身关住房门,企图保持自己那种安全的幻觉-一如果仅仅是幻觉的话。因为乌云正在她头顶爆裂开来。那撕裂开来的云朵像灰的羊团,被风儿席卷着掠过天空,比她身体里血的动还要快。这一切开始在她心中引起恐惧。
狂风开始撞击这个小木头盒子。她就被关在这盒子里面。
他在哪儿呀?她问自己。她在“盒子”里面急得团团转。因为害怕,嘴大张着。
这当儿,那男人——她的丈夫——呆在一座他正盖着的小棚屋旁边。他的鎯头声开头还富于戏剧彩,给人深刻的印象,现在却听不着了。在雷电面前,他的鎯头是劣等的铁。但这男人放声大笑。在愈来愈猛烈的风暴中,他觉到一种快乐。他仰面朝天,正对那奔涌的乌云,呲着牙,带着一种紧张的、把握不准的幽默,向着天空微笑。喉结在脖子上孤零零地突起,显得毫无意义。突然间,他自己也全然失去了意义,似乎只是软骨制成的东西。笑声在他的嗓子里渐渐消失了。腿自间垂下,在狂风中拍打着他那细木一样的两腿。
整个大地在运动,一种狂风和奔涌的林海的运动。他处于被卷走的危险之中。
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时候,躺在硬梆梆的马鬃做成的沙发上,他读《旧约全书》时充了兴奋和恐惧。现在,双膝跪在地上,或许就要五雷轰顶的时候,一道明亮的闪电点燃了他的记忆之火。上帝从云端刮风,人们将像树叶一样,四处飘散。再也没法儿说清楚谁在哪儿。或者说这事儿能说清楚吗?被这愤怒的、毫无生气的岩石以及奋力抗争着的树木包围着,他已经无法确定。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被一种痛苦折磨着。目前尚且还不是恐惧。他还是乐意抬起头,想从老天爷的脸上看到一点怜悯的表情。
但是天空变得愈发沉了。一股强劲的风猛烈地吹着,他开始害怕了。
过了一会儿,男人看见他的子在奔跑。她的四肢和风、以及风撕扯着的衣服搏斗着。看见她被折磨成一副副他不悉的模样以及她那毫无血的古怪的面庞,他突然觉得,这不是尤罗加教堂里跟他结婚的那个姑娘,那个跟他相、也跟他吵架的女人。但他还是强迫自己踉踉跄跄地向她跑去,去抚摸她。、他们站在暴风雨里,相互搂抱着。
“我们该怎么办?”她叫喊着,嘴巴还是那样古怪地大张着。
“没有什么办法,”他大声说。
“只有希望暴风雨快快过去。”他们搂抱着,寻找对方消瘦的脸。相互间的触摸。又使灵魂归于他们的体。瞬息之间,他们又恢复常态了。他们的脚不太稳当地踩着大地。
“我害怕,斯坦,”她说。
他本来应当说点儿什么让她宽宽心。但因为自己也害怕,便没说什么。他抚摸着她。她觉得好一点儿了。
风还在刮,那头黄牛在圆滚滚的肚子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弯曲背,顶着狂风,四处跑。那条狗紧靠男人的腿卧着,风雨中似乎只剩下一把肋骨和两只鼓鼓的、幼犬似的眼睛。在飞,或者说只是一团团在飞。狂风掀起一块铁皮,把它扔向半空,像一张银箔,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女人靠着丈夫的脖子叫喊着。那脖子曾经十分强壮。
大树被狂风刮断。有两三株倒了下来,腾起灰的烟尘,看起来就像火药爆炸。树突然折断,裂成碎片。黄牛跳起来,晃动着两只角,刚好躲过打下来的树杈。这一对男女像扔到半空的木块一样,干净利索、毫不费力地投入对方的怀抱。他们躺着,相互凝望着。凝望着对方的眼睛。狗节奏缓慢地着他们的手,就好像又发现了一种新的气味。
“我们还在这里,”男人面苍白,大笑着。
雨水直往他嘴里灌。
“我们的母牛真可怜,”她喊道。
“它不是好好的嘛!”
“是好好的,”她大声说。
“我知道。”大雨滂沱。
冰冷的雨幕包裹着他们,直到他们觉得自己好像是赤身体,本就没穿衣服,只有密集的雨丝丽线紧紧纠着他们。雨水从沟里奔泻而下,漫过原先是一片林木的锯齿状的树桩。然后大雨倾盆而下,就好像风已经停息。只有暴雨。
“我们坐在这儿干啥?”他大笑着,雨水中似乎着年轻的身体。
他的头发紧贴颅骨,她看见他的头颅非常年轻。
“是啊,”她说。
“我们一定发疯了。”她以一种新的、惊奇的目光望着他,与此同时,希望能为任何过分的举动或者过分的情,找到一个借口。像她现在这样,和这个仿佛是新认识的赤身体的年轻人一起坐在被暴风雨摧毁的树木旁边,她居然到害怕,似乎是不合情理的。她心里想,如果有个儿子,可能就是这个模样:亮晶晶的牙齿、光滑的皮肤、洁净而漂亮的头颅。她真想吻吻他。只是在经历了他们经历过的这一切之后,这种行为会破坏眼下的纯净与贞洁。于是她赶快站起身来,理好皱成一团的裙子。因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没有理由去设想他们的生活单凭想象便会变得与先前不同。
“那所旧棚屋被掀了个底朝天,”她的丈夫说。
“但暴风雨漏掉了这个新盖的小棚屋。所以我们还有这间呢!”
“还有那头老母牛差一点给死,”她充伤地、无可奈何地说。
那条狗抖了抖浑身的水珠。现在它简直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这一对男女在雨地里走着。他们相互偎依着。倒不是因为需要扶持——既然暴风雨已经过去——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对此习惯了。此外,也乐意这样做。
至少我们还有这个,俾坦·帕克心里说。他又记起在马鬃做成的沙发上消磨的子,记起从他童年的记忆中沉重而缓慢地走过去的那些经历了旱灾、饥荒和战争的人物,以及人类的功过,天意的不公。现在,他依然通过这些更切身的事件,去摸索他自己的道路。他无法解释曾经书写在他们生命史上的雷电之光。
“你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块干木头,亲的,”他的子站在他们那间未受损害的屋子里,一边绞头发上的雨水,一边说。
他去了。过了一会儿,炉灶里便升起一点令人惬意的火光。没多久,外面仿佛是凝滞了的灰的云块之间,也出桔红的晚霞。霞光在远方燃烧着、闪耀着,充了浓烈的、预言家的彩。但是像那雷电的闪光一样,不可解释。
男人去做他晚上的活计,但并没有真正动手。他累了。桔红的夕照之下,他也变得安适恬静。暴风雨搞得他疲力竭。他还没有学会深谋远虑,但以往的经历使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作为一个人,他铜于自己的心灵之中,是自然界奥秘的囚徒。只是有时候,纤纤细手的触摸、寂静的被打破、突然出现的树影,或者第一颗星星的升起,暗示最终的解。
但是现在不成。他并不企求得到这种解。
他迈着迟缓的脚步走进屋里,听见子站在炉火前面皮肤的声音,到非常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