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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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秀甩开阿采的手,离了,如醉如狂的,喊着:“真真!”便撞出门去。
夜幽黑,气重,回廊栏杆全是点点水珠,凌秀跌着、撞着,扶着栏杆走,长衫了一片,口中依然是“真真、真真”的呼唤不已。
他晓得今生若不得真真,不与她共成好梦,他绝不能善终。
凌秀左转右折,过了一廊又一廊,颠颠倒倒来到后进的轩馆,一头便要闯进屋里,但是一踩上台阶,却陡地煞住了。
他愣愣望着紧闭的门叶,暗沉沉的窗扉,里头有人也早睡了。他好像到此一刻才意识到,这三更半夜的时分里,无论要提什么、说什么,都不适宜,都不对劲。
他跄然退下石阶,在那儿失神立有半晌,忽就双膝一曲,石砌庭上跪倒下来,他的神情也在这时候一扫茫浑噩之,转为坚凝,彷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郁结的气候却瞬时变了,天际轰然打起一道响雷,把黑夜的石庭照得一片煞白,顷刻之间,大雨如注而下。
凌秀淋漓跪在雨中,却没有再移动。
闵正直到隔天上午,才知道凌秀在他的门庭上,足足跪了一夜。
正因为闵正有夜读的习惯,病中不改,所以这阵子家人都避免过早扰他,待他睡足了神起来,往往已接近晌午了。
今他却较平起得早些,开出房门,赫然见到凌秀跪在庭前。
庭上全是昨夜一场大雨留下的水迹,凌秀双膝都浸了水,上身曝干了,下摆靴仍旧是透的,一副憔悴凌的面貌,足见是从夜里跪到现在,闵正不由得大吃一惊,拖着病身,忙上前去扶他。
“凌秀,什么事?何以至此?”凌秀却跪拜不肯起来,口中哽咽道:“凌秀蒙恩师不弃,曾教之,曾养之…”养之是指他在遭逢家变之后,受闵家一年有余的照顾。
“这番浩恩,凌秀铭记心头,总希望有报答的一天。”闵正却道:“凌秀,我把你当自家人,谈什么报答呢?”这一说,凌秀反而涕泣如雨。
“恩师既把凌秀当自家人,那么更要给凌秀一个报恩的机会。求恩师成全…把真真托付给我!陵秀孑然一身,愿为闵家至亲,奉恩师为父,把小枣子当弟弟,而真真…真真是至!凌秀今生今世,对真真眷惜顾之心,永不更改!”闵正慢慢打起身子来,他明白了,原来,凌秀这是在求他许婚。
他望着凌秀跪地的身影,那张年轻的脸庞都爬青青的胡髭了,然而掩不住一片痛楚急切的神情。他蓦然间想,凌秀为情所困,怕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吧?偏偏他帮不了他,只得严肃着脸,说:“凌秀,真真的婚事,为师的不能答应你。”凌秀闻言,顿时面如土。
闵正对这少年郎十分的同情,可是他娓娓道:“虽然自古儿女亲事,都是父母做主,但是真真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总盼着她后半生能够幸福。婚姻大事,须得她自己心甘情愿才行呀。”闵正是个长身男子,再度移一步过去,和颜悦将凌秀扶起。
“这样,你能明白吧,凌秀?”凌秀只是呐呐地,青苍的面孔,犹漫着一层茫然。
发一声喟叹之后,闵正又言道:“你是我得意的门生,少见的文武全才,一向是端恭有为;据我所知,就有许多世家姑娘都属意于你,我,又怎会不懂得惜才?”他深深看着凌秀。
“姑不论真真的意思如何,在我心目中,是早把你当成理想的子婿了。”就这一句话,使得凌秀转悲为喜,喜之若狂。
意思太明显了,闵正这就是许婚的表示。
凌秀顷刻又跪落下来,俯地喊:“凌秀叩谢恩师!”他却不知道,闵正许了他,命运却没有许了他。
凌秀走后,闵正自然急于询问女儿对于婚事的意思,他料想她是愿意的,但总要亲口问过,才能放心。他就只这么一个闺女,张罗好她的终身,对于她九泉之下的母亲,也才有个代。
思及亡,闵正的眼眶又润了…偏偏这天迟迟不见真真来到书斋。真真有孝心,闵正病中的饭食起居,她总尽可能的亲自侍奉。问起来,老仆阿全才禀道:“小姐一大早就带着丫头小银,乘轿出门去了。”闵正很惊异,追问下去。
原来,真真听人家传说,山郊有个叫水仙岩的地方,祀观音,非常之灵验,她一心要为父病求祷,早早便备了肴果鲜花,打发轿班出门,专程要去拜观音。
水仙岩一地已进了山,开有山道,平时也有香客往来,然而位置毕竟是落在荒郊野地,真真只由一个丫头陪着,虽有四名轿班,却不是荷带剑的卫士,这实在教人不能不担心。
消息报到凌秀那里。
他正和水沙连的通事周滚眉在厅中密谈。滚眉原是汉人,但从小被社番养大,因而通番语,识番情,很有点涉的本事,一直做为汉番之间的桥梁。
凌秀找他来问话,无非想了解哮天社的情势。
没想到滚眉一听听差的来报,竟从椅上跌了下来,大喊:“小姐不好了!”凌秀厉问:“何出此言?”宾眉头大汗,惶悚道:“今早我才接到消息,哮天番的大巫师巴奇灵得了个梦占,示意族人出草,已经筹备了一二,今天要行动…选的正是水仙岩的路线!”话一说完,滚眉却往后颠退了去,一股又跌回椅上,瞠眼径望着凌秀,吓得哆嗦。
凌秀的整张脸都变了…双眼绽出凶光,青湛堪的好不骇人,面奇惨,颊上却不断的搐;他那神情,竟比内山那所谓“鲸面纹身,猎人如兽”的凶番,还要狰狞几分!他倏然翻身往门外掠,一壁对跟班的暴喝:“召集兵丁,马上备马…迟延者斩!”轿子到山岩下,上去还有二、三十步的山阶,两恻荒烟蔓草,看来陡峭得很。真真掀了轿帘道:“就在这里停轿吧!我和小银用走的上去。”老轿班望了望苍郁的四野,不放心,说:“小的陪姑娘上去。”一路上,他直犯嘀咕。真真来拜佛,没有事先禀家人,怕的就是家人嘀咕,不许她来。
但是她打听清楚了,水仙岩还不至于是人迹罕至之处,何况,据说这里的观音娘娘有求必应,但人得亲自来求。
“不必了,观音祠就在上头。”真真仰着脸看,郁郁苍苍的林树间,出土朱的一角庙檐。
体恤轿班一路辛苦,她要他们找个浓荫休息,自己带了小银,挽谢篮,一步一径上了山阶。
这观音祠凿建在巨大空阔的石岩当中,其实十分简陋,一座形似观音佛像的巨石突耸于崖壁上,底下,不过是灰泥红砖随便砌成的香案。
摆好四肴果,上一把红菊,却发现一落纸钱给放在轿里头,忘了携上来,只好让小银再上下一趟了。
小银去后,真真独在石岩,先上了香,对着观音像很是虔心的祷念起来。
为父亲的病况絮絮诉求了许久,接着又为小枣子求平安,为玉姑姑求安乐,轮到自己,她顿了一顿。
为自己求什么呢?刚过二八年华,待嫁女儿的心思,所求所愿的,便只有…得一位如意郎君了…这一想,虽在私下,真真粉脸上还是冒起了红晕,到羞不自胜。然而还是要求,不求,观音娘娘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庇佑呢?她素手持香,垂着微红的脸儿,悄悄道:“真真愿得好郎君,相相惜,一生追随…”突然间,一阵吓破人胆的战啸响过林野,真真一震,手中的一炷香掉落地。
那是什么?她茫然四顾,只觉得四围风声鹤唳,野风一阵狂过一阵,断枝落叶地飞,她彷佛听到人在嘶叫,风中无法明辨,身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寒气,止不住的心惊胆寒。
又一阵厉啸,真真战栗地退了一步。
猛回头,她看见荒蛮的山阶上窜起一个人…跋扈高耸,一身黝黑,赤足披兽皮衣,额上系着黑头巾,一鹰羽在风中摇动,一双眼睛像两潭黑水,深豁豁,凛冽冽的…隔着山岚野风,视着她。
他一手持了把刀,另一手拎着…是一具血淋淋的头颅,颅上的两只眼睛,还骇然瞠得大大的!那是老轿班的人脑袋!真真作梦绝想不到,她会碰上馘首的凶番!这一骇,魂飞魄散,张嘴便要尖叫…但是尖叫声还未冲出喉咙,她已经身子一软,昏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