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为什么?”
“这还用说,晚上到这儿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呀。你瞅瞅那些车,不是当官的就是有钱的,人家谁赖的?像你这‘红塔山’都过时啦,低档啦。”
“是嘛?”李高成突然觉得自己也真的是有点过时了,不又问了一句“可这么晚了,他们都来这地方吃的是什么饭呀?是不是现在的人都时髦吃夜宵了?”
“什么饭?你看你,一听就知道是个土老冒。有钱的现在时兴的就是这,叫什么夜生活么,像唱歌呀、跳舞呀、打牌呀,到这会儿玩累了,肚子饿了,想睡觉了,歌厅的小姐们也找到窝了,有了伴了,就找个地方吃点东西,说好听点,就是夜宵。说不好听点,不就是个夜饭。一百两百地吃个夜饭,没个身份的人能到这儿来吃?唉,这社会就这样了,富的富死了,穷的穷死了。一个人要是生到穷窝里,三辈子五辈子也别想再翻得起身来…”李高成默默地走开了。
对他这个市长来说,这个中年女人所说的这些比当面骂他还要让他到难受和愧疚。
平时新闻界对夜生活的讨论,李高成向来都是非常关注的。人们也好像已经有了一种共识,越是经济繁荣的地方,越是发达开放的地方,夜生活也越繁荣,越开放。但如果夜生活就像今天晚上他遇到的这种样子的话,那么这种畸形的夜生活对广大的老百姓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有人说这种夜生活是由于改革带来的,那么这种说法只能让老百姓对改革产生更多的怀疑和憎恨。
这才是一种最令人到担心、最让人到可怕的观点和情绪。
也许这才是最最不稳定的社会因素。
过了一道门,又是一道门。
门卫正要拦他,走到跟前看见是他,赶紧向他示意并点了点头,并告诉他说家里还有不少人在等着他。
这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即便是深夜一两点了,只要你还没回来,就仍会有人等着你。
一般来说,这些半夜等他的人是不会占用他很多时间的。或者是递给他一个什么马上需要批复的材料,或者是需要提醒一件他们认为十分重要的事情,或者是一个个人的事关紧要的问题等等等等。这些人一般不会是很重要的人物,但也不会是跟他毫无瓜葛的人。
今晚会是谁呢?
等走到门口时,他像被什么吓了一跳似的猛地呆住了。
在他家的大门口,黑鸦鸦的居然等了一大片人!
有站着的,有蹲着的,也有干脆坐在地上的,足有二三十个!一看就知道他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几乎每个人都被冻得打哆嗦,但每个人都静静地等着,没有人跺脚,也没有人说话。
等到他走过去,这些人就好像学生见到老师一样哗的一声全都站了起来,然后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在门口路灯浑浑的灯光下,一直走到很近了,李高成还没能看出来这都是些什么人。
“谁呀?”他轻轻地问了一声。
“是李市长吗?”站在前边的一个年龄很大的老者嗓音有些沙哑地问道。
“我是李高成,你们都是哪儿的?”李高成还是没能认出眼前的这些人来。
“李市长,我们都是中纺的呀,我叫王大宽…”
“大宽?”李高成怔了一怔“你就是中纺二车间的王大宽!”
“李市长,我就是二车间那个王大宽。”这时李高成打开了大门上的顶灯,在亮亮的灯光下,他一下子就看清楚了,确确实实就是中纺二车间那个连续三届都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的王大宽!
在他的记忆中,王大宽应该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然而眼前的王大宽竟是这样的老态龙钟、须发皆白。也许是被冻得太久的缘故,看上去足有六七十岁。
“李市长,我们在这儿等了你四五个小时了,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忙呀。”王大宽好像有些动,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好“我们不多打搅你,就只见你一面。李市长,你看还有张发强、郭保山、刘晓东他们也都来了,他们都只想见你一面。”听到这些悉的名字,李高成不又吃了一惊。
他们都曾经是中纺的全国劳模、全省劳模和全国纺织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在全厂、全市、全省都曾经赫赫有名、威震一时!
再往后看,李高成才真正看明白了,今天来的这二三十个人清一的都是中纺当初的模范、先进和标兵!
在中纺情况最好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是多么让人羡、让人崇敬的人物!为了表彰他们,李高成几乎每年都要举行一次隆重的发奖仪式。
每当表彰会开完了,李高成就仿效那种最古老的表示敬意的活动,到附近村里找出几十匹好马来,然后他亲自给这些劳模们披红戴花、缒镫牵马!有一次,他就是给这个王大宽牵马引路,整整在市里的大街上步行了十里之遥!
眼前的这些人里头,他几乎全都给他们发过奖,戴过花。即使是在当了副市长的那几年里,他仍然坚持每年都要到中纺去开表彰会,都要给中纺的劳模亲自发奖。
那时候,这些人是多么的风光,又是多么的让人尊敬!报纸上有他们的事迹,广播里有他们的声音,宣传栏里有他们的形象。厂里市里的多少工人发誓也要像他们一样,争当全国的先进和模范!
然而这才过了几年,这些人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眼前的这副模样?
衣服是那样的破旧,面容是那样的憔悴,身板是那样的削瘦,神情又是那样的伤,一个个就像冻僵了一样瑟缩在他的家门口,也许李高成刚从那些豪华阔绰的地方走出来,只觉得眼前这些人的气衣饰比那些到城里来打工的民工还不如,忍辱含羞、衔冤负屈,活地就像一群遭了大灾大难、无家可归的叫化子!
鼻子里一阵发酸,眼里顿时便润了起来。
他们不都是职工中的最优秀分子吗?他们不都曾给国家创造过巨大的财富、不都曾给国家作出过巨大的奉献吗?即使到了今天,即使再往后十年、一百年,他们不也是社会极为需要的宝贵财富、不也是国家极为需要的英人才吗?现在他们怎么一下子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不需要的竟变得那么富有,我们如此需要的却变得这么贫穷!
这到底是哪儿出了错了?
见他愣着一声不吭,眼前的这些人也都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着。良久,他才像一下子清醒了似地慌忙说道:“这么冷的天,怎么都站在外边?快进家快进家。”李高成一边说着,一边用力一遍一遍地摁着门铃。
“李市长,不啦不啦,我们就只见你一面。这么晚了,不打搅你不打搅你。我们知道你忙,事先已经写好了一个材料,想说的话都在上面,你有时间看看就行了。”王大宽被冻得咝溜咝溜的嗓音有些发颤地说道,一旁的人也在随声附和地说着同样的话。
“不行不行,一定要进家,一定要进家。到了家门口了,还能不进去坐坐?至少也得喝点水暖暖身子么。”李高成再一次使劲地摁着门铃,甚至着急地用拳头在大门上擂了起来。
大门终于被小保姆打开了。
李高成紧紧地拉住王大宽的手,使劲地要把王大宽拉进屋子里去。
王大宽则死死地板住门框,说什么也不想进家里去。
“李市长,李市长!”王大宽用力地往后拖着身子,几乎能跌坐在地上“李市长,我们真的不会去家里的,我们真的就是只想见你一面。李市长,你不用拉了…有你这句话,我们就很知足了…”在门口煞白的灯光下,李高成突然发现,脸皱纹、须发皆白的王大宽竟已是泪面!
李高成再次征在那里,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市长,这就是我们写的材料。”王大宽把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一迭皱巴巴的信纸颤巍巍地递到李高成面前“都是我们的心里话,你空看看吧。”李高成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很有些伤地说道:“我是真想跟你们好好聊聊的,既然这样,那就下一次吧。真是好久好久没跟你们见面了。”话一出口,李高成立刻就后悔了。他觉得这句话真是既虚伪又做作。想跟他们聊聊的主动权始终在你自己手里,你要是想见他们,随时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他们叫来,而只要你叫他们就绝不会没有时间不来。你究竟什么时候真想跟他们好好聊聊了?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
然而即使如此,眼前的这些劳模们好像又一次地受到了动。王大宽后面的好几个老劳模,都止不住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又一把。
“…市长,我们还真担心你是在家里不想见我们呢。没想到你没变…还是老样子…”王大宽有些哽咽地说了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们就没有别的什么要办的吗?也没什么要求吗?”李高成鼻子酸酸的,强忍着没让自己的眼泪下来。
“没啦,真的没啦。李市长,有你这些话,我们就已经心意足啦,我们心里也踏实啦。市长,我们知道你忙,累了一天,快点休息吧,我们这就走啦,回吧回吧…”同他们一个个握手告别时,握在自己手里的那一双双手竟是那样的糙、皲裂和布硬茧。没有几十年的劳作和苦重,一个人的双手是绝不会成为这样的。
他再次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惭愧,这样的手,有好多年都没有握过了。
李高成默默地一直看着他们不见了,才突然想到他们还有几十里的路程。这么晚了,公共汽车早已停班了,他们怎么回去呢?会不会再步行回去?
会的。以他们目前的状况,他们不会花上近百块钱坐出租车回去的。
想到这里,再看看手里拿着的材料,他的心里再次说不出地难过起来。
有这么好的工人,企业怎么会垮了呢?
如果有着这么好的工人,企业还是给垮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垮在了那些败家子干部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