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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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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进了一个漂亮的小客厅,他第一次见到她,正是在那里面,那时,他以为以后再也不可能进来。这个小客厅,从外面看,是像亭子那样凸出来的,它朝向网球场。一架坚式钢琴靠近沙发放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在弹奏舒伯特的曲子。米歇尔-理查逊关了吊扇。当即,空气便在肩头。夏尔-罗特出去后又回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彼得-摩说想回去,他躺在沙发上。米歇尔-理查逊胳膊支在钢琴上,望着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乔治-克莱恩坐在她旁边,两眼闭在那里。一阵河泥味飘进花园里,大概正是低的时候。欧洲夹竹桃的树脂香和河泥淡淡的臭味,随着空气缓慢的动,时而混在一起,时而分离开来。

主题曲已经出现两次。现在正是第三次奏响。他们等着再一次的出现,主题曲再一次奏响。

在八角厅里面,乔治-克莱恩站在空空的酒台前,说:“…炎热的季节,我劝你只喝滚烫的绿茶,是的…只有这种茶水能解渴…要克制自己,不要喝那些冰镇饮料…

起初喝绿茶,你会觉得又苦又涩,的确是的,但是呢,最后你会喜上绿茶的…这就是度过季风期的秘方。”那几个记者,还躺在扶手椅上,昏醉不醒。他们动了动身子,嘴巴里叽里咕唔一阵子,前言不搭后语,随后又睡了过去。

米歇尔-理查逊突然提出一个建议,到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度周末去。他们向夏尔-罗特解释,那个人人传说的大酒店,和法国使馆的别墅在一座岛上。

他们将在午觉过后,下午四点,一道出发。

米歇尔-理查逊对夏尔-罗特说:“你也去吧,你会看到三角洲那里的稻田,你想象不到有多美。”他俩看着对方,都微笑着面孔。和我们一道去吧,怎么样?答应了?我不知道。

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陪着夏尔-罗特。他俩穿过花园。已是清晨六点。她指着云海下的一个方向,那里,天空已出一线鱼肚白。她说:“恒河三角洲就在那边,看,那边的天空,就像一堆青的颜料,正在变幻莫测呢。”他说他很愉快。她没有答话。他看见她的皮肤上,太留下来的斑点,皮肤苍白,没有血,他看见招待会上,她喝了不少的酒,他看见她明亮的眼睛里面,眼神在舞,在狂,突然,他看见了,真的,他看见了眼泪。

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是目光的原因,有雾的时候,怕看光…”他答应下午和他们一道去。他们将按说好的时间,在这里会合。

他在加尔各答走着。他想到她的眼泪。他仿佛又看见她在招待会上,他试图明白,但他并不想深入思索,只是泛泛地想着原因。他想起来,从昨晚招待会开始,在大使夫人顾盼离的眼睛里面,好像就含有泪水,这股泪水一直忍到了早晨。

他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天空放亮。远处,蓝的棕桐树。恒河边上,麻风病人混杂着野狗,围成一大片场地,这是城里被他们占的第一片场地。那些饿死鬼则康集城北,离这儿较远,在那里,他们围成最后一片场地。晨光似黄昏,找不出任何可以形容的字眼。加尔各答,经过一番艰难的挣扎,最后,渐渐地苏醒。

他首先看见的,是这第一片场地。那些麻风病人,或者成行,或者成圈,待在树下面,从他脚下,沿着恒河,一直铺展出去很远。有时,他们也说几句话。夏尔-罗特有一种觉,他的视力每天都在提高,他看他们看得越来越清楚。他觉得自己已经能看清,他们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他们是用一种易碎的材料做成的,他甚至已能看见,在他们体内,透明的淋巴在循环。一帮乌合之众,用稻糠制成的不堪一击的人,他们身体里面是糠,脑袋里面也是糠,他们已经麻木,没有了痛觉,没有了痛苦。夏尔-罗特走开了。

他选择另一条与恒河垂直的马路,为了避开路上那些洒水的女人,她们正从马路的那一头,一步一步地,朝他这一边推进。他仿佛看见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穿着黑的长裙,在使馆的花园里,垂着目光在徘徊。十七年前:大篷船,它缓缓行驶,顺着循公河,向着沙湾拿吉,缓缓而上,宽阔的河面穿过原始森林,灰的水稻田,到了晚间,成群的蚊虫贴在帐子上面。他白下了一番努力,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大篷船上,她二十二岁时的模样。他的眼前,怎么也出现不了,她年轻时的那副面孔;从现在她那双眼睛凝眸的神情,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那双纯真的眼睛。他放慢脚步,气温已经很热。从城市这一边的花园里,欧洲夹竹桃散发的味儿,让他不住地皱眉头。一块长有欧洲夹竹桃的土地。永远不要种这种树,永远,不管在哪里。昨天一夜,他喝了很多,他刚刚喝了很多,头重脖子硬,心就像到了嘴边,夹竹桃粉红的花朵与曙光相辉映;睡在一起的麻风病人,开始动弹,开始分离,他们散开了。他想到了她,他试图想着她一个人:一个青的模样,坐在沙发上,坐在一条河前。她漠然望着面前,不,他无法把她从黑暗中领出来,他只能看见那些包围着她的是什么:是森林,是循公河;在一条碎石路上,站着很多人,她病了,夜里,她哭了,有人说,必须马上把她送回法国;在她周围,人家惶恐不安,提着嗓门议论不休,远处有栅栏,穿着土黄军装的哨兵,已经在看着她,就像在她整个一生中,他们都将那么做一样;人家等着她叫喊,喊出苦闷烦恼,等着她当众昏倒下去,然而,她依然沉默无声,坐在沙发上,这时,斯特雷泰尔先生来了,把她领到官家的大篷船上,对她说:“我会让你平静下来的,要不要回法国,你自己拿主意,一切都会过去,不要再担惊受怕了。”而那个年代的夏尔-罗特,他呢——他停下脚步——是啊,在安娜一玛丽-斯特雷泰尔年轻的时候,他呀,他还是个孩子。

足足经过了十七年,才有今晚的到来。在这里。迟了,太迟了。

他又回到恒河边,开始在那里随意地走着。太升起来,铁锈红晕,出现在棕桐树之上,出现在石头之上。工厂的烟囱,一个继一个,冒出笔直的灰烟。温度已经热得令人到窒息。在三角洲那个方向,天厚云稠,仿佛要是朝那里轰上几炮,那里便能出油来,没有风,只要有一丝风儿,今天早晨,即可算是加尔各答的幸福,然而,就连这小小的幸福,暴风雨也带走了。远处,游隼已经醒来,还栖息在那里;又有睡醒的麻风病人,从同伴堆里坐立起来,在他们永恒的末里,快活地笑着。突然之间,副领事已经出现在那儿,穿着晨衣,站在台上,两眼正看着他,从远处走近呢。太迟了。掉回头去吗?太迟了。他想起来,副领事对他说过,他有轻微的哮病,清晨,随着最初的光,空气中的水分开始蒸发,这时,哮便会把他折腾醒,夏尔-罗特已经听到那嘘声浓重的发音,正在对他说:“哎哟,亲的朋友,你这个时候才回来啊?”不,他错了,副领事说的不是这话。

“进来一会儿吧,没关系的…但个时辰,反正不早不迟…天这么热,我睡不着,好受罪啊!”声音如他所料,嘘声浓重,正是那样。可是,副领事神卑不亢经上来的时候,会放过他吗?他不想上去,副领事恳求起来。

“就十分钟,我请你呢。”他还在推托,说自己累得要命,说如果…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个事情,请他不要放在心上。不不,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等着,我下来开门。

夏尔-罗特拔腿就走,没有等在那里,他想,自己已经被大使夫妇邀请,这怎么对他说呢?还能再对他说谎吗?然而,太迟了。副领事已经抓住了他,副领事拉着他的胳故膊,便往回走。就十分钟,进来一下又何妨呢。

“请不要我,我不想跟你说话…”副领事丢开他的胳膊,垂下眼睛。这个时候,夏尔-罗特方才看他,发现他一直都没有睡觉——他有没有试图去睡呢?没有,甚至没有想过去睡——,夏尔-罗特发现,他已经疲乏过了头,所以,他自己不知道了,自己觉不到了。

“我知道,我是个瘟神。”

“不不…”夏尔-罗出笑脸“为什么这样说呢?

俄是因为,你看上去已经很疲倦。”

“戏说了什么?”

“记不清了。”他俩在副领事的卧室里面。头柜上,有一管安眠药,还有一封打开的信:我的小约翰一马克…

“我那时说话毫无顾忌…当我听到蓝月亮的事情…便失去理智…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我知道,我的行为愚蠢透了,不可原谅,但是…那是不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要我来,就是因为这个事情…不,刚才我就不进来了。”

“有点儿因为这个事情。”人家看不见,人家听得见,在门口,有人在给皮鞋擦油。副领事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我不能听到他们出声音来,我没有睡觉的时候,就是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