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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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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小说无规矩可言也对,说小说还是有一些规矩的也对,这看怎么说了。

世上没有没有规矩的东西,没有规矩的东西就不是东西就什么都不是,所以没有。在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当然是有一些规矩的。譬如,小说总得用着语言;譬如,小说还不能抄袭(做衣服、打家具、制造自行车就可以抄袭)。小说不能是新闻报道,新闻报道单纯陈述现象,而小说不管运用什么手法,都主要是提供观照或反省现象的新角度(新闻报道与新闻体小说之间的差别,刚好可以说明这一点)。小说不能是论文,论文是循着演绎和归纳的逻辑去得出一个科学的结论。小说不是科学,小说是在一个包含了多种信息和猜想的系统中的直觉或悟,虽然也可以有思辨但并不指望有确的结论。在智力的盲点上才有小说之位置,否则它就要让位于科学(这样说绝不意味着贬低或排斥科学。但人类不能只有科学,在科学无能为力的地方,要由其它的什么来安置人的灵魂)。小说也不能是哲学,哲学的对象和目的虽与科学相异,但其方法却与科学相同,这种方法的局限决定了哲学要理解“一切存在之全”时的局限。在超越这局限的愿望中,小说期待着哲理,然而它期待哲理的方法不同于哲学,可能更象禅师讲公案时所用的方法,那是在智力走入绝境之时所获得的方法,那是放弃了智力与功利之时所进入的自由与审美的状态(这让我想起了很多存在主义大师竟否认存在主义是哲学,他们更热衷于以小说来体现他们的哲理)。小说还不能是施政纲领、经济政策、议会提案;小说还不能是英模报告、竞选演说、专题座谈。还可以举出一些小说不是什么的例子,但一时举不全。总之,小说常常没有很实用的目的,没有很确定的结论以及很严谨的逻辑。但这不等于说它荒唐无用。和朋友毫无目的毫无顾忌地聊聊天。这有用吗?倘若消灭那样的聊天怎么样?人势必活成冰冷的机器或温暖的畜类。

好像只能说小说不是什么,而很难说它是什么,这就说明小说还有无规矩可言的一方面(说小说就是小说,这话除了显得聪明之外,没有其它后果)。我想,最近似小说的东西就是聊天,当然不是商人式的各怀心计的聊天,也不是学者式的三句话不离学问的聊天,也不是同志式的“一帮一,一对红”的聊天,而纯粹是朋友之间忘记了一切功利之时的自由、倾心、坦诚的聊天。人为什么要找朋友聊聊天?因为孤独,因为痛苦和恐惧。即便是有乐要与朋友同享,也是因为怕那乐在孤独中减或淹没。人指望靠这样的聊天彻底消灭人的困境吗?不,他知道朋友也是人也无此神通。那么他到朋友那儿去找什么呢?找真诚。灵魂在自卑的伪饰中受到迫,只好从超越自卑的真诚中重获自由。那么在这样的聊天中还要立什么规矩呢?在这样的聊天中,悲可以哭吗?怒可以骂吗?可以怯弱颓唐吗?可以痴傻疯颠吗!可以陶醉于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吗!可以腹牢吗?可以谈一件很真实的事也可以谈一个神秘的觉吗?可以很形象地讲一个人也可以很象地讲一种观点吗?可以有条不紊万川归海地讲一个故事,也可以东一榔头西一子地任意胡侃神聊吗!可以聊得豪情怀乐观振奋,也可以聊得心灰意冷悲观失望吗?可以谈吐文雅所论玄妙高深,也可以俗话连篇尽述凡人琐事吗?

当然都是可以的,无规矩可言。唯独不能有虚伪。无规矩的规矩只剩下真诚。智力与科学的永恒局限,意味着人最终是一堆无用的热情,于是把真诚奉为圭臬奉若神明。有真诚在就不会绝望,生命就有了救星,生命就可以且天且地尽情畅想任意遨游了,就快要进入审美之境就快要立命于悟之地了。(顺便说一句:真诚并不能化悲观为乐观,而只是把悲观升华为泰然,变作死神脚下热烈而温馨的舞蹈。)在这种意义上,小说又有什么规矩可言呢?小说一定要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要结构好起伏曲折的故事?要令人动?要有诗意或不能有诗意?要有哲理或千万别暴哲理?不可不干预现实或必须要天马行空?要让人看了心里一星期都痛快都振奋,就不能让人看了心里七天都别扭都沉闷?一定要深刻透顶?一定要气壮山河?一定要民族化或一定要现代主义?一定要懂得陶罐或一定要摆一下生殖器?一定要形象思维而一定不能形而上?

(假设已经把历来的规矩全写在这儿了),但是这些规矩即便全被违背,也照样会有好的小说产生。小说的发展,大约正在于不断违背已有的规矩吧。小说的存在,可能正是为了打破为文乃至为生的若干规矩吧。活于斯世,人被太多的规矩折磨得不过气来,伪装与隔膜使人的神经紧张得要断,使每一个人都到孤独到软弱得几乎不堪一击,不是人们才乞灵于真诚倾心的谈吗?不是为了这样的谈更为广泛,为了使自己真切的(但不是智力和科学所能总结的)生存受在同类那儿得到回应,从而消除孤独以及由孤独所加重的痛苦与恐惧,泰然自若地承受这颗星球这个宇宙和这份命运,才创造了小说这东西吗?就小说而言,亘古不变的只有梦想的自由、实在的真诚和恰如其分的语言传达。还要什么必须遵守的规矩呢?然而有时人真的没出息透了,去把自由与真诚去了不说,又在这块净土上拉屎一样地出许多规矩,得这片圣地目疮痍,结果只是规矩的发明者头上有了神光,规矩的推行者得以贩卖专制,规矩的二道贩子得一点小利,规矩的追随者被驱赶着被牵引着只会在走红的派脚下五体投地殊不知自己为何物了。真诚倾心的谈还怎么能有?伪装与隔膜还怎么能无?面对苍天的静悟为面对市场的机智所代替,圣地变作鬼域。人们念及当初,忽不知何以竟作起小说来。为人的被刨了烧了,哪儿寻去?所以少来点规矩吧。唯独文学艺术不需要竞争,在这儿只崇尚自由、朴素、真诚的创造。写小说与朋友一样,一见虚伪,立刻完蛋。

二、作为小说的朴素,说白了就是创作态度的老实。

当然不是说“只许老实待,不许动”的那种老实。而是说:不欺骗朋友,不戏耍朋友,不吓唬朋友,不卖机智存心让朋友去惭愧,也不为了讨好朋友而迁就朋友。对朋友把心掏出来就得,甭扯淡。

在这种情况下,朴素一词并不与华丽、堂煌对立,也不与玄妙、深奥对立,并非“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就一定朴素,你家造了航天飞机就一定不朴素。别到外面去寻找朴素,朴素是一种对人对世界的态度,哪儿都可以有,哪儿都可以无。

这朴素绝不是指因不开化而故有的愚钝,绝不是指譬如闭落后的乡间特产的艰辛和单纯。那些东西是靠不住的。孩子总要长大,偏僻的角落早晚也要步入现代文明。真正的朴素大约是:在历尽现世苦难、阅尽人间沧桑、看清人的局限、领会了“一切存在之全”的含意之时,痴心不改,仍以真诚驾驶着热情,又以泰然超越了焦虑而呈现的心态。这是白天落地返朴归真,不是顽固不化循环倒退。不是看破红尘灰心丧气,而是赴死之途上真诚的歌舞。这时凭本能凭直觉便会发现,玩花活是多么不开明的费。

三、人有三种本的困境,于是人有三种获得乐的机会。

第一,人生来注定只能是自己,人生来注定是活在无数他人中间并且无法与他人彻底沟通。这意味着孤独。第二,人生来就有望,人实现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这意味着痛苦。第三,人生来不想死,可是人生来就是在走向死。这意味着恐惧。

上帝用这三种东西来折磨我们。

不过有可能我们理解错了,上帝原是要给我们三种获得乐的机会。假如世界上只有我,假如我又没有望(没有望才能不承受那种距离),假如这样我还永远不死,我岂不就要成为一堆无可改变的麻木与无尽无休的沉闷了?这样一想,我情愿还是要那三种困境。我想,写小说之所以引我,就是因为它能帮我把三种困境变成既是三种困境又是三种获得乐的机会。

四、可以说小说就是聊天,但不能说聊天就是小说。

聊天完全可以是彻底的废话,但小说则必须提供看这世界这生命的新的角度(也许通俗小说可以除外)。通过人物也好,通过事件、情绪、氛围、形式、哲理、暗示都好,但不能提供新角度的便很难说是创作,因而至少不能算好小说。

然而,彻底废话式的聊天却可以在作家笔下产生丰富的意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因为他先把我们带离那个实在的、平面的、以常规角度观照着的聊天,然后把我们带到一个或几个新的位置上,带进一个新的或更大的系统中,从一个或几个新角度再作观照,常规的废话便有了全新的生命。就象宇航员头一次从月亮上看地球,从那个角度上所受到的意味和所发出的慨,必不是我们以往从地球上看地球时所能有的。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间离效果”和“陌生化”吧。我们退离我们已经习惯了的位置,退离我们已经烂了的心态,我们才有创造的可能。您把您漂亮的子拥抱于你,她就仅仅是您的子,您从遥远的地方看她在空天阔野间行走,您才可能看到一个灵般的女人。您依偎在母亲怀中,您受到母亲的慈,您无意间看她的背影您也许才会看到一个母亲的悲壮。小说主要是做着这样的事吧,这样的创造。

但这有什么用呢?那么阿波罗上了月球又有什么用呢?宇宙早晚要毁灭,一切又都有什么用呢?一切创造说到底是生命的自我愉悦。与其说人是在发现着无限的外在,毋宁说人是借外在形式证明自己无限的发现力。无限的外在形式,不过是人无限的内在发现力的印证罢了,这是人唯一可能得到的酬劳。(原始艺术中那些变形的象的图案和线条,只是向往创造之心的轨迹,别的什么都不是。)所以,与其说种种发现是为了维持生命,毋宁说维持生命是为了去作这种种发现,以便生命能有不尽的乐,灵魂能有普渡之舟。最难堪的念头就是“好死不如歹活”因为死亡坚定地恭候着每一位寿星。认为“好死不如歹活”的民族,一般很难理解另外的人类热冒险是为了什么。

总之,写小说的人应该估计到这样两件事:(一)艺术的有用与产房和粮店的有用不一样。(二)读小说的人,没有很多时间用来多知道一件别人的事,他知道知道不完。

但是,读小说的人却总有兴趣换换角度看这个人间,虽然他知道这也没有个完。

五、现在很免费说“玩儿玩儿”无论写小说还是干别的什么事,都喜自称只是“玩儿玩儿”并且误以为这就是游戏人生的境界。

您认真看过孩子的游戏吗?认真看过也许就能发现,那简直就是人生的一个象征,一个缩影,一个说明。孩子的游戏有两个最突出的特点:一是没有目的,只陶醉于游戏的过程,或说游戏的过程即是游戏的目的;一是极度认真地“假装”并极度认真地看待这“假装”(“假装你是妈妈,他是孩子。”

“假装你是大夫你给他打针。”

“假装我哭了,假装你让我别哭”)。当然,孩子的游戏还只是游戏,还谈不上“游戏境界”当一个人长大了,有一天忽然透悟了人生原来也不过是一场游戏,也是无所谓目的而只有一个过程,然后他视过程为目的,仍极度认真地将自己投入其中如醉如痴,这才是“游戏境界”而所谓“玩儿玩儿”呢?开始我以为是“游戏境界”的同义语,后来才知道它还有一个注脚:“别那么认真,太认真了会失望会痛苦。”他怕失望那么他本来在希望什么呢?显然不是希望一个如醉如痴的过程,因为这样的过程只能由认真来维系。显然他是太看重了目的,看重了而又达不到,于是倍痛苦;如果又受不住这痛苦呢?当然就害怕了认真,结果就“玩儿玩儿”算了。但好像又没有这么便宜的事“玩儿玩儿”既是为了逃避痛苦,就说明痛苦一直在追得他跑。

这下就看出“玩儿玩儿”与“游戏境界”的本相反了。一个是倾心于过程从而实现了神的自由、泰然和乐,一个是追逐着目的从而在惊惶、痛苦和上当之余,含冤含怨故作潇洒自欺欺人。我无意对这两种情况作道德判断,我单是说:这两件事本不一样(世上原有很多神异而形似的东西。譬如生活与耍氓,其实完全不一样)。我是考虑到“玩儿玩儿”既然不能认真,久而久之必降低兴致,会成了一件太劳累太吃亏的事。

我想,认真于过程还是最好的一件事。世上的事不怕就不怕这样的认真,一旦不认真了就可怕了。认真是灵魂获取酬劳的唯一途径。小说是关乎灵魂的勾当,一旦失魂落魄,一切“玩儿玩儿”技法的构想,都与洗肠和导的意义无二。小说可以写不认真的人,但那准是由认真的人所写并由认真的人去看,可别因为屡屡写不好就推说自己没认真,甚至扬言艺术原就是扯淡,那样太像吃不到甜葡萄的酸狐狸了。

六、我觉得,艺术(或说美,——不等于漂亮的美)是由敬畏和骄傲这两种情演成的。

自然之神以其无限的奥秘生养了我们,又以其无限的奥秘惑甚至威胁我们,使我们不敢怠慢不敢轻狂,对着命运的无常既敬且畏。我们企望自然之母永远慈祥的护,但严厉的自然之父却要我们去迹天涯自立为家。我们不得不开始了从刀耕火种到航天飞机的创造历程。月月年年,这历程并无止境,当我们千辛万苦而又怀疑其意义何在之时,我们茫然若失就一直没能建成一个家。太之火轰鸣着落在地平线上,太之光又多情地令人难眠,我们想起:家呢?便起身把这份辛苦、这份忧思、这份热烈而执着的盼望,用斧凿在石上,用笔画在墙上,用文字写在纸上,向自然之神倾诉,为了吁请神的关注,我们又奏起了最哀壮的音乐,并以最夸张的姿式展现我们的身躯成为舞蹈。悲烈之声传上天庭,悲烈之景遍布四野,我们忽然茅顿开听到了自然之神在赞誉他们不屈的儿子,刹那间一片美好的家园呈现了,原来是由不屈的骄傲建筑在心中。我们有了家有了艺术,我们再也不孤寂不犹豫,再也不放弃(而且我们知道了,一切创造的真正意义都是为了这个。所以无论什么行当,一旦作到极致,人们就说—它是进入了艺术境界,它本来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它现在主要是心灵的美的家园)。我们先是立了一面镜子,我们一边怀着敬畏滚动石头,一边怀着骄傲观赏我们不屈的形象。后来,我们不光能从镜子里,而且能从山的峻拔与狰狞、水的柔润与汹涌,风的和煦与狂暴,云的变幻与永恒,空间的辽阔与时间的悠久,草木的衰荣与虫兽的繁衍,从万物万象中看见自己柔弱而又刚劲的身影。心之家园的无限恰与命运的无常构成和谐,构成美,构成艺术的髓。敬畏与骄傲,这两极!

七、智力的局限要由悟来补充。科学和哲学的局限要由宗教神来补充。真正的宗教神绝不是信。说得过分一点:文学就是宗教神的文字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