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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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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在,他却只有等待,等待公司协理陈向宇应付掉窑民们最初的动与冲击,等待着镇守使张贵新派来救兵…

在这令人焦虑的等待之中,李士诚产生了一种被埋葬的觉。他觉着他置身的这间地下室像一座洋灰钢骨造就的坟墓,把他,把大华公司,把一个实业家非凡的梦想埋葬了。

腕子上的金表在吧嗒、吧嗒走动着,把一格又一格的光、一圈又一圈的时间抛到了身后,抛还给了永恒的历史。他想哭,为他的矿井,为他的事业,为他付出的光,为他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记录。

这值得好好哭一回。

第9节他的第十三次失败李士诚天生是个实业家,从二十岁开始办实业,二十年中大小办过十三个厂子,失败过十二次。他的父亲是前清道台,很有钱,据说和办洋务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过往甚密。后来,父亲死在任上,给他撇下了一百八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和几千亩土地,为他创办实业打下了牢固的基础。二十岁那年,他不顾母亲和家族的反对,在苏州创办了第一个造布厂,不料,是年秋天,一场大火把造布厂收进的棉花烧个光,致使造布厂关门。二十一岁那年,他自作聪明,发明了一种“磨墨机”创办“四宝机械公司”专事“磨墨机”之生产。在他看来,他的磨墨机是完美无缺的,只要用手摇摇飞轮,固定在砚台旁的墨块即可飞快磨动起来,既省力又省时,完全可以大量生产。他大量生产了,总搞了有千把台吧,结局却很惨,文人客们本不予理睬;而这时,墨水、墨汁相继问世“四宝机械公司”被迫关闭。二十二岁那年,他投资办煤窑,小窑打到六十米深时,适逢洪水暴发,煤窑淹没。二十四岁创办“士诚洋火制造厂”因经营不善,没法和对手竞争,两年后倒闭。二十六岁时,重办造布厂,惨淡经营五年,多少赚了几万两银子,后来洋布大量进口,他支撑不住了,遂将厂子盘给他人…

最后,他在田家铺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决定搞矿业。可这时候,他手头只有不到七十万两银子,已无法单独从事这规模宏大的事业了。他四下找人合股,运动了几个月,从北京到上海,从天津到青岛,他找遍他那帮办实业的亲戚朋友,最终促成了“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的诞生——为了这个公司的诞生,他又将老家的两千亩地卖掉了。

为大华公司,他几乎押上了身家命。

认真总结了以往的经验教训,经营大华煤矿公司时,他是小心翼翼的,也是非常成功的。开工生产的头三年里,他就捞回了建矿时的所有投资,四年以后开始赢利,至今,他已在这深深的地下挖出了近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也就在他风得意时,本东亚公司总经理山本太郎提出和他合办大华公司,他想都没有想就一口回绝了。四十岁生时,他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自豪呵!他觉着他能玩这个世界于股掌之间,他把以往十二次的失败全忘记了,做起了一个又一个美妙的梦。他甚至为自己想好了一句将来可以刻在墓碑上的话:“他将世界踩在脚下…”而现在,一声爆炸,这个魔鬼般的世界又一次将他撕了个粉碎。

这是第十三次失败。

他置身的地下室上面着整整三层青石红砖造就的楼房,着一个沉甸甸的世界。他到了这种沉重的迫。他透不出气来。自从睡梦中被惊醒,仓促躲进这间地下室后,他就有一种透不出气来的觉。

那导致他毁灭的灾难发生时,他正搂着四姨太睡觉,睡得很实、很死。大地在隆隆爆炸声中的震颤,并没有将他惊醒,他是被四姨太推醒的。一睁开眼,他就看到了那团火光。那团火光在窗外的夜空中躁动着、扩张着,一明一暗的光波透过明亮的大窗,透过窗上的淡蓝的纱帘,进了他置身的这间华丽堂皇的卧室,他在一闪一现的火光中看到了四姨太惊恐的眼睛。

这时,卧房里的电话铃响了,他穿着睡衣,慌忙扑向电话,将话筒紧紧抓在手里,他的耳朵里飞进了一连串惊恐不安的声音…他惊呆了,放下电话,没来得及和四姨太打个招呼,没来得及换上衣服,穿着睡衣便往公司公事大楼跑。刚跑出大门,他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汽笛声…

当他气吁吁地闯进公事大楼,顺着楼梯爬上二楼议事厅时,议事厅里已聚了人,公司副经理赵德震、总矿师王天俊、协理陈向宇,和一些矿师、技师们已先他一步来到了这里。

这时,他完全丧失了理智,竟毫不犹豫地要和赵德震、王天俊一起到主井现场去。自身的安危,他本没有考虑过!他完全没有料到那夜会发生如此严重的

倒是协理陈向宇提醒了他:“李公,这不行!你们都不能到现场去!这危险!很危险!发了疯的窑工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况且,即使你们去了,也无法控制局势!事已至此,我劝你们都不要去!都躲一躲!大井现场,可以派矿师和矿警去!另外,必须马上给省府、县知事公署和宁镇守使署发电求援,力求尽早控制局势!否则,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王天俊马上随声附和:“对!陈协理说得不错!确乎!对如此严重的爆炸,我们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即便去了,也不起作用。必须承认,我们失败了!大华公司完了!确乎!”果不其然,就在他们紧急磋商的时候,愤怒的窑工们已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像铺天盖地的巨,一路呼啸着扑向公事大楼。望着窗外的人群,陈向宇当机立断,以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对李士诚他们道:“李公,你们不能出去,哪儿都不能去,马上到地下室躲起来!这里的一切由我来应付!”李士诚这会儿反倒镇静了,坚定地道:“不!我是公司总经理,公司发生如此严重的灾难,我不能不负责任!”陈向宇冷峻地道:“这个责任你负不起!这场灾难是空前的!我的总经理!”

“可是…可是…”

“快躲起来,再晚就来不及了!”他几乎是被陈向宇、赵德震硬推着下了楼,硬推着走进了这间暗的地下室。在地下室门口,他紧紧抓住陈向宇的手,嗓子哽咽了,颤巍巍地说了一句:“保重,向宇,你多保重!”陈向宇庄重地向他点了点头,转身大踏步地通过黑暗的甬道走向地面,走向喧闹的大楼。

他就这样被埋在了地下,像一具已丧失了生命、丧失了挣扎能力的甲虫,从辉煌事业的顶峰一下子跌落到万丈深渊。

他再一次忆起,这是他的第十三次失败。

这一次,他败得很惨、很惨,几乎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他已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假如井下的窑工全部死于灾难,光是以其亲属的赔偿,就可能使他破产!他的这一次失败,比以往的十二次失败都惨!

腕子上金表的时针指到了“10”字上,他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没来由地想起了光下那片广阔的土地,他觉着他不能这样永远埋在坟墓里,永远这样等下去!他急需知道公司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不能像一个僵死的甲虫似的,躲在这里任人摆

他长长叹了口气,整了整额上挂落下来的一缕发,极力扫掉脸上的沮丧之,镇静地对赵德震和王天俊道:“我要上去!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陈向宇应付不了上面的局面!”天刚蒙蒙亮,田大闹便带着上千名窑工、乡民,把大华公司公事大楼包围了。胡贡爷和田二老爷是英明的,他们料定李士诚会逃跑,果不其然,李士诚跑掉了,副总经理赵德震和总矿师王天俊也跑掉了!田大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这帮往不可一世的混球儿何以跑得这么及时、跑得这么利索?矿场四处涌了人,他们从哪里跑出去的?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田大闹认定,这其中有诈!

把公事大楼四面围实之后,田大闹带着一帮弟兄砸开了公事大楼上下三层所有房间的门,一个一个房间搜寻,最后,总算找到了大华公司协理陈向宇。

陈向宇刚刚三十出头,北京人。田大闹看见他时,他正在二楼一间放文件柜的办公间里焚烧一些七八糟的纸片,动作十分镇静从容。当田大闹和一帮弟兄用托子捣碎玻璃、砸开门时,他又顺手将一叠纸片投进壁炉里,然后缓缓转过身子,两只咄咄人的眼睛从眼镜镜框的上方望过去,足足盯着田大闹一伙有半分钟之久。

继而,这气质不凡的年轻人讲话了,一口标准的京腔,口气极其严厉:“出去!给我出去!这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么?这是公司档案间,知道不知道?”田大闹竟被震住了,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到门口时,那道高出地板约二寸的门槛险些将他绊倒;他一个踉跄,差一点跌坐在地上。

这一跌,将田大闹跌醒了。

妈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个公司的狗奴才居然还敢这样目中无人、耀武扬威?就冲着这一点,也得给他点颜看看!

“我!你是什么人?”陈向宇的头发向脑后一甩,傲然地道:“你没有权力用这种口气和我讲话!”田大闹从一个窑工弟兄手里一把抓过钢,用口对着陈向宇,又问了一句:“我,你他妈的是什么人?”陈向宇冷冷一笑:“我是什么人,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反正我不是公司总经理!”

“那你快说,总经理现在在哪里?”陈向宇火了:“我再重复一遍!你没有权力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我们要找李士诚那狗东西算账!”

“李总经理的办公间在楼上,你们自己找去!”

“他跑了!”陈向宇英俊的脸膛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两手一摊,洋人似的耸了耸肩:“那么,你们找我有什么用呢,我和你们一样,是大华公司雇来的嘛!”陈向宇口气缓和了些,径自在一把蒙着猪皮的靠背椅上坐下了,同时,也招呼田大闹他们坐下:“工友们,先坐下、坐下!不要这样剑拔弩张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大家都要冷静一些,克制一些,对不对?”田大闹和那四五个随从的弟兄被陈向宇临危不的气概引住了——从闯进这座大楼起,他们见到的都是惊慌不安的面孔,听到的都是语无伦次的话语,像陈向宇这么镇静自如、从容应付的可以说是惟一的一个。

他们在房间的椅子上坐下了——这一次,是随从的那帮弟兄们先坐下的,田大闹没坐,他觉着就这么心平气和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坐下,有点别扭,有点不对劲。

“坐呀,兄弟,坐下谈嘛!”陈向宇竟走到他面前,将两只有力的手亲切地在他肩头上,随即又将一个打开了的银烟盒递到他面前。他不知怎的,竟伸手从里面取出了一支又黑又的雪茄,点上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