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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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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一个蜘蛛一样不停地吐丝,想把我裹起来。四周的空气充斥着一股霉烂、烟臭味儿。我不怀疑她说的这些全是事实,因为她正处于非常放松的状态。我终于明白弥漫于整个建筑物的异气息是怎么来的了。"瓷眼"就是这种气氛的营造者。

我那时最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会如此狂妄无忌、如此贪婪?他显然在冒险,而这对于一个骗子是异常危险的。骗子在任何时候都有特定的脆弱。他们有时的确需要小心谨慎、道貌岸然。我觉得事情够奇怪的了。

现在我总算有了个理解。我知道"瓷眼"这一类人开始进入一个肆无忌惮的时刻了。这个时刻对于他们而言是百求不得的一个机会。他们凭自己的嗅觉不失时机抓住了它。还有时光对于一个恶的催,使他完全地处于一种疯癫状态。

他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段时光,甚至不惜铤而走险。"瓷眼"与一般人的不同之处,是他头上还有一道"著名专家"的光环,他心里完全清楚这个光环的作用。他像柏老一样,对这个光环在内心里极为厌恶和鄙视,但又不忍放弃;因为他实在太需要它了,没有它,他简直就不能生存,就成了毫无价值的一个废物。

总之"瓷眼"的事情早已是半公开的了,几乎没有人持有异议。可笑的是"瓷眼"自己的主动出击——他有一天突然提出要追查"言",要定一些人的诽谤罪——连同这个一起,揭出一场可怕的谋。他说这场谋由来已久,其目的完全不是什么道德方面的损伤,而是出于极其恶毒的报复。

整幢大楼一下子冷肃了。我对面的那个胖女人马上对我声明: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老所长更为严格的人了,他在个人生活方面简直是个清教徒——"你知道什么是清教徒吗?"我不吱声,她又马上随一句:"就是不近女!"我说:"是的。

对于有些无的女人而言,她们本算不上什么女,而直接就是一些雌动物——生疥的母猪!"胖女人惊得大睁双目看我,半晌叫一句:"你是不是说过老所长的坏话?哎呀你…"她一溜烟跑走了。

不久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驻进了大楼,开始找人谈话。这样谈了大约有半月,空气越来越紧张。不少人在走廊上见了我都要小心地规避,好像我身上有什么毒素似的。我突然醒悟了:他们从来没有找我谈过!

这时我的导师已经从野外营地回来,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在办公室呆了不到一周,又返回了营地。我曾对他谈过大楼里发生的事情,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我认为有人为此酝酿了好久,他们正在抓一个把柄、找一个借口迫害人。导师黑瘦的脸干干的,肌好像贴紧在了骨骼上。我在看他的一刻,突然意识到他已经病得很重很重,也许正在坚持…我后悔不该向他报告这一切,这有点太晚了。我的导师点点头,一只干枯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他没有说什么,那表情好像在说:这些都在预料之中…

他返回了营地。

就在他走后第二天,进驻大楼的那些人也撤走了。没有了外来的声音,大楼又变得一片死寂。空气冷冷的,天突然就凉了…都在等待着。同一个办公室的胖女人索什么也不做了,只是端坐着,等待。

平时与我来往比较密切的几个朋友像我一样到费解。

他们也没有被找过谈话,这就很清楚谈话是针对谁的了。

一天,我正在宿舍里洗衣服,突然有人敲门。门开了,一个穿酱夹克的中年人着脸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一张照片,说你就是某某吗?我说是。他说请跟上走一趟吧——我不清楚他要干什么,迟疑了一下,他就掏出一个证件晃了晃。

其实这本无法看清。我拒绝了。那个人"咦"了一声,走开了。

第二天,大楼办公室的负责人通知我到某某地方去见一个人,还安我说:"不要怕,他们不过是随便问问,了解一下情况。这也是公民的职责…"我听出通知者的语气有些油,有些幸灾乐祸。出于愤慨,我按他说的去了。

一间窄窄的小屋里放了一张桌子,桌前坐了两个人,一个就是去过我宿舍的那个中年人——这会儿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旁边是一个穿制服的小姑娘,大概负责记录。不能容忍的是桌子前边二米远处放了一把椅子,那显然是让我坐的。中年人冷冷一声:"坐吧!"

"站着谈就行。"小姑娘也冷冷一句:"叫你坐你就坐!"我再未理他们,而是直接走过去,走到桌前。他们不习惯这么近的距离,再一次让我坐到我的位置上去——那是个被审判的位置。我说你们非要让我那样我就离开了。中年人摆打火机点烟,哼一声:"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我们要求你这样,你就得配合,这是你的义务!"接着他们问我:"你多次说过所长生活作风方面及其他一些事情,这是严重的诽谤,所长已经在人格上受到了巨大伤害。这一点我们是经过广泛了解的。但是为了护同志,我们很慎重,认为你来所里工作不久,有些情况不了解,肯定是有人蒙骗过你。他说了什么,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这样就与你无关了,你只是个轻信者…说吧,抓紧时间。"我说我不是个"轻信者",也从未"多次说过所长…"中年人拍了一下桌子,对旁边的姑娘说了一句:"给他记上,他否认。"又转脸对我:"你太年轻了,考虑问题太简单了。你以为这样就能顶过去?你就是顶上一年也没有用。你不说出那个人来,那么散布那些话的就是你,你就得认罪!"我冷笑一下,尽管笑得很勉强。

"笑吧,有你哭的时候!"我想我绝不会哭的。现在我最想明白的是谁给了他们如此大的权力,随便审讯一个人,把他喊到小屋子里来?有谁又会因为这种可怕的野蛮和黑暗而惩罚他们呢?

我不得不一再询问他们代表谁?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力?

被问的两个人相视而笑。这是真正的冷笑。他们的回答是:这你管不着。我们想审谁就审谁。一直是这样。难道这也是你问的吗?我们还可以再进一步,把你和你的一伙抓起来…中年人越说越气,后来口吐脏字。我请他礼貌一些,他越发骂得凶了。

时间过去半天,他们疲乏了。后来小姑娘离开了,中年人喊进另一个人,把我推拥到隔壁一间小屋里,让我"好好考虑一下"。这显然是故意折磨人,等于拘留。我问他们凭什么拘留人?符合法律程序吗?中年人看看另一个脸上有红斑点的家伙,说了一句:"没有把你揍出来就算符合程序!"他们把我推搡到那间小屋里。里面黑的,只有一桌一:桌上放了一把水瓶,摇了摇是空的。上有一条脏臭的毯子,一掀毯子,立刻有一些小虫飞跑四散…我闭上眼睛安静了一会儿,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无论如何还是觉得有些突然。这一切来临得好像太快了,以前觉得这只在故事中发生。我很快想到了被监的父亲,我小时候住过的茅屋,我特别想念我的母亲和外祖母…

一会儿门开了,那个中年人走进来,这次是他一个人。他这一回和蔼一些,递给我烟,我没有接。他重复了上一次的意思,只是口气软多了。他强调这次不会轻易放过什么人的——"什么人"显然不是指我;他有些神秘地说:"早知道你们背后有人…那个人出于政治目的;利用年轻人嘛…他谈过了以前老所长——就是前一任所长的一些事了吗?"他停止了烟。

我的心像被戳了一下。我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他们原来想近一个人:我的导师!我紧紧咬着牙关,只差一点就跳起来。我忍受着。

"你顽固啊!"他失望地重新叼上烟。

我再没有吭声。我一直闭着眼睛。这样一直等到他离开。

这一次大约关了我两三个小时。走出黑屋子是傍晚时分,太未落,外面亮得刺眼。走在炫目的夕下,我想,从今以后,那些虚幻的想法是一点也没有了。我早就领悟过的绝望不过是又一次得到了证实。好吧,来吧,我在这儿等待着。

只是担心我的导师。

接着又接二连三有人被喊走,他们都是平时与导师来往较多的人。有的被关在那个小黑屋中长达六七个小时,而且被不断推、喝斥。其中的一个人实在受不了,心脏病复发了…

我鼓起勇气找到上边,痛诉了一番前后经过,接待者很漠然。但他还是表示要过问一下——我不知道"过问"是什么意思,是"阻止"的意思吗?就这样,我怀着一点希望和困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