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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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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人看过了陈旧的血和新鲜的血,并且看得太多,就远远不会足于一般的与善了。他会要求铭心刻骨的、执着纠至死不舍的那一份。这太苛刻了,在今天的一片苟且妥协之声中就会愈加显得苛刻;但也只有如此苛刻如此专注,才能稍稍挽救我们自己。

您对我表示了某种失望,您实在是因而失望。您常提醒我做一个好的学人,远离无所不在的纷争。您害怕这一场场消耗会最终毁掉我。我知道,自我离开您来到o三所之后,您一直在注视着我的行为。我多么;可现在我在中又怀着那么大的委屈。

***显而易见的是,有人在对您的回叙中歪曲了事实真相。我知道,对于任何事件,那种世俗化的理解都是合乎口味的。它好比软甜的瓜儿,人人乐于人口。您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和学生,在我工作过的o三所中就有不止一位。他们之所以更具有杀伤力,是因为他们并不那么明显地站在恶一边,所以他们成了"谦谦君子"。这个危急的时刻,我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君子"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害怕。"君子"的谈吐通俗入心,"君子"总是可的,不介入纷争,超然而公正,似乎永远不错。

他们虚伪的本质就是这样给悄悄地掩去了。人们看不到他们在重要的选择面前躲开了,逃避了。如果说这种逃避本身尚可原谅,那么他们对苦难、对那些含辛茹苦、肝肠寸断的抵御和坚持的中伤、他们在明明暗暗遮遮掩掩中给予的诬陷,就不可原谅了。

更苛刻一点讲,在血泪之争当中,在这场由来已久的反抗之中,他们是有罪的。

您知道,他们应该比我更彻o三所的一切。他们比我整整早上十年或五年来到了这儿,无论是对所长副所长以及其他人,都非常悉。这儿的历史清晰短暂,这一段短短的历史并不需要特别锐利的目光才能击穿和识别;所需要的只是一颗公正之心,是发言的勇气。他们面对一个个血泪织的故事的方式,是背过脸去。

这就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在大路上血呻,而行人视而不见,只顾匆匆赶路的场景。

而有人像怀抱自己的兄弟那样抱起了伤者,让鲜血染上自己一身…

这本来毋须评说。一个怀抱伤者泪水汪汪、自认是弱者伤者不幸者的兄弟的人,还需要谁的评说?他只是怀抱着走远了…评说者藏在背后,在那些不理不睬的行人之中。他们没有自羞,只有冷酷,冷酷地嘲着远处的身影;他们的嘲中渗着因自卑而泛起的怨恨。

您当然不希望我做那样的旁观者。可是在另一个场合,您却令人吃惊地肯定了那些旁观者。您的理由只是:他们在赶路,他们一直在沿着自己的道路向前,什么也没能干扰他们…

是这样吗?

您还可能指出,问题没有那么严重,o三所没有那样的残暴和血。而我今天要用手指点着告诉:事实就是这么严重,就是在血。而且这血直到今天还在个不停…

柏老的故事您是清楚的。那个跪着死在口吃老教授身边的儿媳曾让您热泪长。您心中至为尊敬的口吃老教授死前已经半疯,自己用手把全身抓得溃烂…这是您亲身经历的一个真实故事,它已经不需那些"正直"的旁观者向您转述了。

实际上类似的故事正以各种形式在不同的地方展开。它们并不因逃出了我们的视野而变得虚幻。这些故事有时竟是那么相似,雷同得几近抄袭。从鉴赏的角度看,它们已经毫无意趣了,它们在诞生的那一刻就因雷同而丧失了新鲜

可是我这儿不是鉴赏。我面对残酷的真实只剩下了证人般的庄严和愤。我有一天将不惜篇幅记下所有雷同的故事。

因为不雷同就失去了真实…

刚来到o三所时,我是怀着怎样的敬重。小心地拾起自己的一份工作,带着双倍的热情。我们的头儿叫"瓷眼",几乎与柏老完全一样:有不错的经历,它经得住任何推敲;有几册著作,在专业上难以动摇;尽管这些著作骨子里并不高明,但作为那个历史的产物,拙劣中仍有它原来的一点真情和分量。他的副手都那么怕他,虽然他大多数时间都显得非常和蔼。副手一共两位,一位是胆小怕事的老好人,像侍奉父母一样对待头儿:另一位是个沉默寡言的著名专家,对工作认真到令人不解的地步,好像故意要在这种投入中加快耗尽自己的全部热情与力。

我不知有幸还是不幸地走诉了这后一位,他成了我的导师。他几次领导的大项目都有我参加,于是我能够如此切近地观察一位在岁月中消磨了大半生的学者是怎样生活的。他差不多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了事业上,几乎没有厌倦和疲惫的时候。任何一位专家都明白,专业上的失望和冷漠总会时时袭来的,但惟独我的这位导师没有过。当时我除了敬佩没有别的,更没有想到其他。我万万没有想到他那时已经在追赶生命的余声——就是说他剩下的时间很少很少了。他在这种可怖的预中热烈燃烧着,像进行一场生死之恋…

他业余时间也写诗,这又像那个山地老师!我看过他写下的那些东西,全记在黑乎乎的本子上,大概伴他走了很多地方、长长的岁月。我为自己的幸运而惊讶,也明白这是一种福分。那些朴实的唱深情而专注,巨大的热烈潜隐在字里行间,竟与他的学术著作有着类似的气味和泽。这使我心上怦然一动,至此突然悟想:到底什么才是学问、什么才是科学、什么才是诗。我明白了真正的知识会化为诗,它们是一致的、合而为一的。一切离了诗的知、或离了知的诗,都会程度不同地冒出一丝浅薄气和虚假气。

我会永远踏出院门之后这第一位导师,他是如此地淳朴。

常的学习与消磨中,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瘦弱的身躯中贮藏了那么多的思念和愤慨,他的坚守和忍受太沉太沉了;我也想不到正是这一切,才构成了他的学术与诗情的第一块基石。

他也有一位悲惨倒地的老师,这点与您何等相似。但那时他自己正经受着可怕的罗织,一只凶兽踞于一侧,虎视眈眈…这与您的处境又似乎不同…

那个"瓷眼"的和蔼是有理由的。因为他这些年里想做的事情差不多件件顺利,在大多数时间里他是心意足的。只有当更大的贪婪泛起的那一刻他才是狂暴的——捶打桌子、跺脚骂人,这样的场面也有人见过,那时他们吓得目瞪口呆;好在这种情况一般是不出现的。我有好几次到过他的办公室,那儿可真是气派得要死。宽宽敞敞几大间,有会客室、办公室和小休息室,在内部串成一体。橡木地板磨得很平,镜子一样闪亮,中间铺了纯地毯——其中有一块蓝得让人心

办公那间又是小书房,一大排书架上文史哲各类装套书金光闪闪。他就坐在宽大结实、上等木料做成的大写字台前,伸手轻轻梳理着背头,瞪着一双瓷眼看人…

他极少谈到学术问题,话题远离专业。这点又与柏老相类。他提到的专业术语都是最为简单、生活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一类。好像一个学海巨人已经不言高深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说"瓷眼"内心深处尚有什么不安的话,那就是他极为害怕我的导师——害怕那一张冷冷的沉默的面孔…就是这种沉默使他不安。无声无息的存在,没有一点回应的对手,这往往让人无法忍受。即便是"瓷眼"这样一位占据了天时地利的人物,也仍然恐惧对手的沉默。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体悟。只可惜我对于故事本身、对于这个故事所传递的道理明白得太晚了。

这儿要像对待柏老一样,追究一下"瓷眼"的历史了。

他的经历与柏老大同小异,他参与的一切也与柏老极为相似。我早就说过,这是一个"雷同"的故事。但也恰恰是这种"雷同"让我更加不寒而栗。因为大致相类的故事发生在同一片土地上,就使人有理由深深地怀疑,相信它出于某种谋。为什么会如此"雷同"呢?

"瓷眼"也以柏老的方式噬了另一些人的劳动,而且那些人的结局并不比口吃老教授好出多少。他们都消失在农场、劳改队和林场之类的地方,消失在无声的田野中。其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即"瓷眼"在这儿的一个对手、原来的老所长。老所长在混年头里受尽了折磨,而那时候的"瓷眼"也酷似柏老,正是风得意。他以极为卑劣的手段,简直是乘人之危,剥取了那位老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