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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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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记得你的父亲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冷冷的,充了可怜的藐视…后来我几次遇到他,都赶紧躲避着——其实本用不着,他再也不会正眼看我一下了。

除了伤害,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其他的都不值得惋惜,不可挽回的是我心中的那份炽热。

你后来原谅了我,我却并未动得热泪盈眶。我懂得自己罪孽深重,我的可怕的不诚实、欺骗与投机铸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可是我想辩驳却又难以出口的是,我们这个被血泪浸过的家族已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害怕提起它,害怕到了极点,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换过了父亲,人为什么没有权利换一换父亲呢?我真是换过了父亲啊!我的父亲在大山里,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原谅了我,但这个被你赦免了的罪犯已经气息奄奄,再也鼓不起勇气去你了。

"再见吧。"他在心里说了一句。

毕业后,分到o三所好多年了,有一次我又见到了老胡师。时过境迁,我一眼看到了老师觉得心里那么亲。我们马上找了个地方喝酒,喝得很多。老胡师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心灰意懒。但他借着酒力还是断断续续讲了不少,提到柏老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遮遮掩掩了。他干脆说他是个"冒牌货","手上不干净"。

我当时多么吃惊。老胡师说那上下两卷书本就不是出自柏老之手,当年为了这两卷书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班子,其中有不少著名人物,比如那个年纪很大的著名的口吃老教授。再问下去,他不说了…大概他的酒快醒了。我问当年小班子的人都哪去了?他说时间太久远了,一个一个都走了,七打八散了…他们原本就是些罪人,早就进了农场什么的。

我掩饰着心中的惊讶,不动声地离开了老胡师。

在那种冲动之下,我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专程去了遥远之地的那个农场。

农场在一片荒漠中心,当年建场的人找了这么个地方,可见用尽了心力。农场很大。当年的那些人已经离开了,除了极少数在这儿安家的之外,剩下的就是一些亡魂了。一排排灰黑的房舍,暗,真是十室九空。离这些房舍不远有一片坟头,就埋了当年死在农场的人。

我费力打听那些年被发配到这里的人当中,是否有留下来的?他们的下落?问了很久,都说不知道。我的希望落空了。如今在这儿勉强呆下来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他们吊儿郎当,伸长了脖颈望着外边的世界,对自己的农场早就失去了兴趣。其中的一大部分人把力花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的甚至拒绝上工,只喜在夜间活动。他们既不懂得这座农场的历史,又不希望了解它的过去,说起它来,差不多都骂一句:"狗地方。"这儿为什么建起了一座农场,从过去到现在都发生了哪些事情,没有一个说得清楚。他们说:"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不关我们的事儿,狗娘养的说了才算。"现在的人出奇地冷漠。他们把什么都遗忘了。记忆对于人而言真是太累了,仿佛到处都能看到对记忆的拚命摆

一个老人在小院子里摆着一溜鸟笼,有六十多岁。我向他打听当年的事情,提到一个人,他提鸟笼的手一抖——我看得清清楚楚。接着问下去,他就叹气,就说自己是个"没志气的人",所以至今"还活着"——"我还活着,如今不中用的人都顺顺当当活下来,真正有点本事、有点志气的人早就归天了…"他的口气中有惊人的沮丧和失望,说完就一口接一口烟,用力吐。

我问到口吃老教授的事情,他就一声不吭了。又问,他站起来,面向西北方看着,半天才伸出烟斗点划了一下,"他去了…"他走在前边,我紧紧跟上。这时候晚霞落在田埂上,土地是火红。我们沿着一条破败的石砌水渠往前走,渠中干得没有一滴水。拐过几个弯,踏上了一片茅草地,就是那些尖尖的、小得可怜的坟堆了。我们一块儿站在一座刚刚被修过不久的坟前,沉默着。我猜想这就是那个口吃老教授的安息之处了。

我来得太迟了。我后悔自己没有早生几年,人生之路上没能遭逢这位真正博学的老人。老人口吃,可名声大得吓人,在学界有不容置疑的地位。他在当时的学院属于首屈一指的专家,后来也是第一批被遣到农场的人。而与此同时,柏老却走上了人生的峰巅。他是当时学院"三人小组"当中最有势力的人物,这个小组在长时间内把持了所有的权力。

柏老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就是特别注意发挥人的"一技之长",比如对口吃老教授等人,就不失时机地收进一个小组。当时组成的班子很小,只有三四个人,后来又变成十余人。班子完成了柏老一手策划的几个题目,都是关于地质方面的普及读物,其中包括几本打井找水的实用小册子——这当然也是有意义的事情,只不过这些题目由学院里一些讲师率领学生做起来更方便、更合适;反过来让口吃老教授他们亲手来做,就困难得多。他在班子里不断受到捉,那些领头的人嘲笑他是"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老人非常认真,开始的时候忍着,后来索要回农场。柏老的人就重新把他送去砌渠、整田埂,不准他和他的朋友接触任何文字读物。对于这样一位老人而言,真是太寂寞了。这等于是一种"饥饿疗法"。

大约又过了半年,有人再一次请老教授参加一个小班子,老人就答应了。这一次人数不多,老人成了主笔。他们完成了上下两大卷的著作,尔后就解散了,重新回到了农场。著作手稿在柏老那儿"修订"了一年多,出版时著者的名字只有柏老一人。农场上的人没有一个吭声,口吃老教授也缄口不语。

当年参与那事的人都未离开农场,他们都明白,柏老不会让他们回到学界的。在农场,他们使用各种农具时显得那么笨拙,监工的人任意喝斥,而且无人同情——谁会同情这些面黄肌瘦、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人呢?监工的人当时持有武器,他们喝了酒就嚷:"这些废品除了糟蹋粮食还有什么用?有关领导批个字儿,干脆毙了算了…"农场上的庄稼收获了一茬又一茬,土地不断结出籽粒,已经变得疲惫不堪。人差不多都疯狂了,对一部分人怒目相视。

他们固执地认为这伙人是不配吃食物的,而应该像牛羊一样咀嚼青草。秋风吹过,冬天就快来了,冬天里青草也要光了。

那一部分人在冬天注定了要遭受厄运。与口吃老教授同来的一批人被押到一个专门的区域劳动,住到了专门的青砖房里。

他们的食物是配给的,糙得难以下咽。每天的活儿都是可怕的沉重:钻到暗渠里掏淤泥、在酥土层上挖井…不止一次有人被砸伤,有的干脆再也没能回到青砖房里来。

柏老身边的人不断到农场巡视,他们对口吃老教授一拨人特别关心。这拨人的常起居、言论甚至神情都要被如实地记录。就是这个冬季,有人证明说亲耳听到了口吃老教授诽谤柏老,影甚至公开地宣称那上下两卷著作有他和朋友的心血…老教授很快被隔离起来。他们变着花样审讯,他回答:自己一直到愧疚的,是没能很好地利用那个机会——也许那样的机会永远地失去了;他和他的朋友应该充分利用某些人的险恶和虚荣,完成一部真正好的著作。他眼下难过的是,由他和朋友们亲手写下的竟是如此浅陋的一部书。这是他特别不能饶恕自己的。

这番话令那些审讯者目瞪口呆。他们好久才醒过神来,于是赶紧整理文字材料。口吃老教授作为一个疯狂的"翻案进攻"的典型,真是太难得了。他们极想将这个案件搞得更大、更为引人注目。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被提审和隔离的农场人员有几十人之多。当年参加过那个班子的人都被重点攻伐,威胁引,不给一点息的时间。可是所有人都聪明地赞扬了柏老的博学与忠诚,对那本书的其他情形表示一概不知:自己惟有一生学习、领会其深邃的神内涵,云云…

这些人最后——放回农场,这让人到多少有些轻松,也有些遗憾。

口吃老教授被押到了离农场十几公里远的劳改地,后来又转到小城郊外一个更为偏僻的地方,至今没有人叫得出那个地方的名字。从他被关押到临终前的三年多时间里,他一直都呆在那儿,与外界割断了一切联系。

这期间口吃老教授的案件已经惊动了更高层人物,据说有人做出了非常严厉的批示。他的命运已经不是柏老一类人所能左右的了。柏老这时候与口吃老教授一样,只成为一个任人摆布的象征物。有人需要柏老一类人,也需要口吃老教授,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使用价值是等同的。

老人的最后岁月是在哪里度过的呢?

农场里为我引路的人也搞不明白。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我们才在城郊找到了一座土坯房子——是一个大锅炉房的一角。这儿要为一个地方提供热水和蒸汽,一年四季从不停歇。

在边角小屋的角落那儿,高高的烟囱往高空伸去,占去了这个小房间的四分之一。说起来关押者的恶智慧令人吃惊:他们把口院老教授最后一个夏天的关押地点选在了这儿。

当时老人瘫痪在上,一丝不挂。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神志不清,一直在喊叫。看守被吵得睡不着,就往死里折磨…难以忍受的闷热使老人皮肤溃烂,他把全身都抓破了。

最后的子让人不忍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