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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一片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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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又是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她坐在矮矮趴趴的小屋子里,怀里跳跃着许多难耐的寂寞和由寂寞而生出的苦苦憧憬。

绳子,黄麻成的,可结实呢。听说这绳是娘的,现在用来捆柴。芦花把绳揽在前,坐在地火龙前打结。爸上山撵孢子去了,娘蹲在灶前用小灰鞣熊皮。前天,爸打死了一头大黑熊。娘说,能值很多钱。她不知道钱是什么。

她打了一个结,比一比长短,不意,又解开重打。终于,反复几次,她在绳上打了两个结。绳子被分成了三段。

“这是上午。”她比划着上段,自言自语地说。

“下午在这。”她又神了神两个结中间的一段绳子。

“这个长长的,是晚上。”说完,她叹口气,支着下巴想什么。

“芦花,好好的绳子系上了疙瘩做啥?”

“我分头呢。”她看着娘,低低地说。娘把熊皮铺到地火龙上,也叹了口气。

天天晚上炕都烫手。爸点着熊油灯喝酒,让她快上炕睡。她乖乖地光衣服,扯着被躺下。爸一喝上酒,脸上的肌就松弛了,那小麻坑似乎也小了许多。跟娘说起话来,口气也温和多了,温和得就像抚着残雪消融的土地。娘挨到她身边,轻轻地拍她。她眯着眼,可并未曾睡着。她觉到熊油灯昏黄的火苗在颤颤耸动。爸身上的那股酒气像一把银针,扎得她难受。不一会儿,爸喝完了酒“嗯嗯啊啊”地清理着鼻子和嗓子,出外解手回来,吹了熊油灯,摸摸索索地上炕了。窗子在夜晚时放着棉帘子,屋里死一般的黑,什么也看不见。芦花害怕极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黑苍蝇,又小又丑,可却没人管她。爸把娘扯过去了,她听到爸嘴里呃呃地叫着,娘则迟缓地应着,她觉出爸和娘这一时刻是融为一体的。她希望他们永远这样,尽管她内心还不免恐惧。

噼啪噼啪噼啪,爆竹响了。门房里煮的香气被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取代了。屋里多了一盏熊油灯,两团火苗烧得生气。她穿上新衣,扎上红头绳,看着爸和娘往松木桌上端年饭。

她走出屋。寒风像小叫驴一样,一声比一声急,无边无际的茫茫林海回响着这尖厉刺耳的叫声。天上少了月亮,只有几颗孱弱的小星,在黑沉沉的天幕上打摆子。呣唔倚在她身边,安静地,若有所寻地,同她一样望天。

她望不见一条出山的路,爸每次下山,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每次回来,又都是悄悄的。她曾爬到家后面那个很高的山头上,希望找到一条路。然而,山那面仍然是山,山的那面也仍然是山。她内心绝望得要命,孤独得要命,虽然她那时仅只七岁。她跪在山顶上,哭得脸同雪一样白。她已习惯了冒出一滴泪,就默默抹掉一滴泪。最后,是爸把她抱回去的。爸没有接她,但那脸却狰狞极了。她再也不敢寻找出山的路。

“芦花,你在望啥?进屋吃年夜饭了。”娘过来喊她。她觉到娘的手烫在她冰凉的脸蛋上,她的心搐了一下。

“娘,为什么要冬天过年呢?”

“冬天清闲、干净。”

“冬天冷!”她反驳着娘,蹲下身子,紧紧地搂着呣唔的脖子,嘶嘶地磕牙。

“娘在家过年,是不冷的。”

“娘的家在哪?”

“娘没有家。芦花,快进屋,给你爸磕头拜年。”她被娘扯进屋里。爸已经等急了,浑身上下都在不安地动。娘把几块狍子分给呣唔,让它到墙角去消受。芦花给爸和娘磕了头,拜了年。可她却没有吃年夜饭。她说牙疼,肚子疼。爸显然为此不高兴,眼睛瞪着娘,好像是娘怂恿芦花装病似的。末了,他摸了摸芦花的额头,摇头讪笑一声,忽然间从上扯下皮带,劈头盖脸朝娘的身上去。娘不躲闪,也不哭,两盏灯都被爸灭了,屋子顷刻变成一口枯干了的深井。芦花不敢哭,不敢叫,她张着嘴,摸索到地上,摸索到呣唔,又由呣唔带着摸索到屋门,出去了。星光漏进屋子,爸住了手。

呣唔显示了它的强悍、勇敢和锐。这是一条高大而健壮的狗。它的是以橙黄为主,嘴巴、脑门和脖颈却是雪白的。它的耳朵肥面宽大,并不立起,只是俯贴在脑袋两侧。这样,就更突出它那双乌蓝的眼珠。爸打猎时,总是带上它,好几次,它都从死神手中把爸夺回来。可是爸对它并不十分喜,有次喝醉了酒,竟然一边唔噜着什么歌子一边往它的脑袋上撒。呣唔发疯地扑向爸爸,吼着,出一排犀利而洁白的牙。她真希望它冲他的裆间咬一口。爸仓皇着提起子,酒被吓醒了大半。那次,芦花觉得开心极了。她把呣唔领到山泉边,把它的脑袋按在清冽的水中,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野花编了个花环,套在它脖子上,让它驮着自己跑。呣唔跑得飞快,她趴在它脊梁上,两手揪着它的耳朵,一边笑一边深情地唤它“呣唔,呣唔”正在兴头,爸撞见了,他狠狠地喝住呣唔,骂芦花:“骑狗烂裆,看看你的裆!烂没烂,小狗东西!”呣唔好像早就有了准备,一出门,就驮着芦花往密林里跑。夜黑极了,风把树枝打得“吱吱”直叫。芦花本不去想她走后爸会怎样对待娘,会打死她么?她只想跑,不知会逃到哪里。反正,她不希望再看见爸和娘,不希望再听到爸终的叱骂,也不愿意闻爸那麻坑脸里终溢出的酒气。她一定要逃出去,她相信呣唔会把她带到一个美好的地方。

芦花淌着泪,已经毫无知觉了。手、脚、脸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没有戴棉巴掌和兔皮围巾,脚上也只蹬着双毡袜。她听见呣唔怪可怜地“呼啸呼哧”直,她多想下来走一走,让呣唔歇一歇呀。可是她一点也不能动了。

她抬头望了一下天,发现所有的星星都齐心协力地跟着他们跑。她哭得轻松了。

雪下得有滋有味,放不羁。芦花的身上沾了雪花。她呼出一口气,伸出舌头,让雪花在音面上一点一点地消失,然后再把这清清水滴滋润到喉咙。

呣唔忽然停下来了。它一边长一声短一声地濒临死亡一般地急气,一边挫着身子吠叫。芦花知道它要累死了,她歪着身子,想下来。可她的腿却木木的。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了。天仍然森森的,冷风不留情面地刮着,还时时出一些令人骨悚然的声音。她第一次觉得黑夜是这般漫长可怕。她忽然很想娘,也想爸。后来,什么也不想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呣唔把她掀到雪窠中,朝四五米远的地方扑去。

隐约中,她见呣唔撕扯着一个黑东西。那黑东西先是在雪地上动,后来慢慢直立起来,向呣唔,像棵遭雷劈的大树一样。她大叫一声“呣唔”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手、脚都丢了,浑身空空的,眼前是一片混混沌沌的雾。这雾浓极了,像烟,呛得她怎么也睁不开眼。后来,她醒了。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爸那张麻坑更深了的脸,好像那脸刚刚遭过一场虫灾。她望娘,娘的头发是灰的,脸是灰的,嘴是灰的,眼睛是灰的,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灰的:“到、底、还是,还是、过来了。”娘的眼泪落下来了,也是灰的。她仍然觉得浑身都空,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人挖走了,什么也没有了,她动弹不得。

着,朦胧的太隐在灰蒙蒙的云烟雾气中。

她总算活过来了。她怯怯地没有力气地问娘:“我的头发变灰了么?”

“没有,芦花,你的头发还跟熊皮那么又黑又亮。”

“呣唔,它被一个黑东西、黑熊、给死了。”她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了经过,搐着嘴,哆哆嗦嗦地说着。她想哭,可眼泪却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