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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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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大病当然好,我还去问什么呢。”秦山说“咱都来了一个多礼拜了,该是收土豆的时候了。”

“你放心,咱礼镇有那么多的好心人,不能让咱家的土豆烂到地里。”李杰说。

“自己种的地自己收才有意思。”秦山忽然说“钱都让你把着,你就不能给我几百让我花花?”

“我才没那么抠门呢。”李杰抿嘴一乐“你现在躺在医院里又不能出去逛,你要钱有什么用?”

“订点好饭呀,托人买点水果呀什么的。”秦山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水,然后说:“身上有钱踏实。”李杰就从包数出三百块钱给了秦山。

当天下午,护士便来给秦山输了,是一种没贴药品标签的体。李杰一边陪他输一边和他说着温暖话。到了黄昏,输完,送饭的来了。他们又一起吃了米饭和豆角。秦山吃得虽然少,但他看上去情绪不错,因为他一直在说话。

黄昏了。王秋萍来给丈夫送饭,她黑着眼圈,手上着绷带。她这两天特别倒霉,铁路打击票贩子,票贩子都不敢出现了。她想自己买票暗中高价卖掉,不料这一段天天起得迟,到了售票处只能排到队尾,自然毫无所获,而且手又不巧被铁栅栏给划破了。她丈夫虽然脾气不好,但食却比往还要旺盛,整天指着名要要鱼的,王秋萍只能硬捱着。

“秦山,你也喝点汤吧。”王秋萍说。

“我和杰刚吃过。”秦山和悦地笑笑“谢谢了。”王秋萍的丈夫恨恨地瞪了王秋萍一眼,说:“你看他比我年轻,让他喝我的汤,你勾引人——”王秋萍摇头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给丈夫一勺一勺地喂汤。喂完丈夫,她和李杰一起上厕所,突然说:“那么多不该进太平房的人都进了那里,他这该进的却天天活着磨人。有时候真想毒死他。”李杰怔怔地看着王秋萍,失神地说:“秦山确诊了。”她突然扑到王秋萍怀里哭起来“我还不如你,想让他磨我也没这个子了!”两个中年女人相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将一些上厕所的人吓得大惊失

那一夜王秋萍和李杰几乎彻夜未眠。两个人买了瓶白酒,喝得酩酊大醉,将在厕所没有哭完的泪水又哭了出来。刚开始时两人都觉头昏沉沉的,奇怪的是哭得透彻了倒把酒给醒了,毫无睡意。两人便讲起各自的家世,说得天有晓,才觉得眼睛发涩,便都酣然沉睡于蓓蕾般的黎明中。

杰梦见自己和秦山去土豆地铲草,路过草甸子,秦山为她采一枝花,掉进了沼泽中。眼看着人越陷越深,急得李杰大喊起来,一个灵从睡梦中坐了起来。,看着矮桌上的空酒瓶和吃剩的香肠、豆腐干、花生米,她才忆起昨夜和王秋萍喝酒的事。王秋萍裹条薄绒毯子,睡得头发披散,鼻翼微微翕动,面也比白里看上去好多了。李杰抓过手表,一看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吓得非同小可,连忙推醒王秋萍:“萍姐,中午了,咱们还没去医院呢。”王秋萍也“哎哟”一声坐起来,用手背使劲了下眼睛,懊恼地自责:“唉,排不成车票,连猪食也收不成了。”她直了直,忽然又四仰八叉躺倒在,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反正已经中午了,不如睡到晚上,还能省顿饭。”李杰知道她在说气话。待她梳洗完毕回到小屋,王秋萍果然已经起了。她对李杰说,过两天她要回明水一趟,夜里她梦见两个孩子让狗给咬了:“一个咬在胳膊上,一个咬在腿上,扑在我面前哭得起不来,孩子托生在我家真是可怜。”

“梦都是反着来解的。”李杰安她“你梦见他们哭说明他们笑。”

“咳,我想孩子了。”王秋萍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也该秋收了,总不能老指着我娘家人帮忙吧?”

“是该秋收了,我们家有好大一片土豆地呢。”李杰说这话的觉就像没过足秋天双脚却踩在了初冻的薄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凄楚。

两个人说着话来到街上,各自买了一个煎饼馃子,倚着浮灰重重的栅栏吃起来。光很灿烂,她们眯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看着行人、车辆、广告牌,听着汽车喇叭声、磁带销售摊前录音机播放的免费歌曲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她们赶到医院时午饭已经过了。李杰一进病房就傻了眼。秦山不见了,病服堆在上,头柜上的饭盒等东西也不见了。

护士正在给患者扎针,见了李杰便态度生硬地说:“五号的家属,你们家的病人怎么不见了?”

“昨晚我离开时他还好好地呆在这里,他怎么会出了医院?”李杰气急地说“该问你们医院吧?”

“医院又不是托儿所。”护士没有好气地说“还住不住了?不住还有其他病人等着呢。”李杰掀开秦山的单,见下的拖鞋也不见了,她便害怕地坐在头哭起来。邻的一位患者说,晚上秦山还睡得好好的,凌晨四点左右,天才放亮,秦山就下了,他以为他去解手了。

秦山会不会去死呢?昨天她和王秋萍在厕所哭了一场,尽管回病房前洗了好几遍脸,又站在院子的风中平静了一番,可她红肿的眼睛也许让他抓到蛛丝马迹了。他没有告别就走了,看来是不想活了。

王秋萍顾不上自己的丈夫了,连忙陪同李杰去找秦山。她们去了松花江边、霁虹桥的铁路叉口以及公园幽深的树林,一切可以自杀的场所几乎都让她们跑遍了,然而没有什么人投江、卧轨或是吊在公园的树下。天黑的时候,她们仍不见秦山的影子,有的只是源源不断的、形形的陌生的归家人。李杰趴在霁虹桥的绿铁栏前痛哭起来。

她们绞尽脑汁想秦山会去哪里,最后王秋萍说也许他去极乐寺出家了。李杰也觉得有些道理,也许秦山以为遁入佛门会使他的病和灵魂都得到拯救。于是她们又捱过一个不眠之夜后,一大早就去了极乐寺。她们找到住持,问昨天是否有人要来出家。住持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微微摇头。她们便又去了大直街上的天主堂和一处基督堂。她们为什么去教堂?也许她们认为那是收留人灵魂的地方。转到下午,仍不见秦山的影子。她们又跑回住处看房东家的电视,看本市午间新闻是否有寻人启事或者是意外事故的发生,结果她们毫无所获。

一直到了下午两点,处于极度焦虑状态的李杰才突然意识到秦山一定是回礼镇了。一个要自杀的人怎么会带走饭盒、巾、拖鞋等东西呢?她又联想起秦山那天朝她要钱的事,就更加坚定地认为秦山回了家乡了。李杰开始打点回家的行装。

“萍姐,一会儿跟我去办出院手续。”李杰头也不抬地说“秦山一定是回了家了。”

“他不想治病了?”王秋萍大声叫道。

“他一定明白他的病是绝症了,治不好的病他是不会治的。”李杰哽咽地说“他是想把钱留下来给我和粉萍过子,我知道他。”

“这么善良的人怎么让你摊上了?”王秋萍咽了一下“他回家怎么不叫上你?”

“叫上我,我能让他走吗?”李杰说“今天的火车已经赶不上了,明天我就往回返。”一旦想明白了秦山的去处,李杰就沉静下来了。下午王秋萍陪她去办出院手续,院方开始不退住院押金,说病人已经住了一周多了,而且又用了不少药。李杰说不过他们,便去求助于秦山的主治医生。医生听明情况后,帮助她找回了应退还的钱。

晚间,李杰打开旅行袋,取出一条很新的银灰子,递给王秋萍:“萍姐,这是我三年前的子,就上过两回身。城里人以貌取人,你去哪办事时就穿上它。你比我高一点,你可以把脚放一放。”王秋萍捧着那条子,将它哭了好大一片。

杰赶回礼镇时正是秋收的子,家家户户都在南坡地里起土豆。是午后的时光,天空极其晴朗,没有一丝云,只有凉的风在巷子里东游西逛。李杰没有回家,她径直朝南坡的土豆地走去。一路上她看见许多人家的地头都放着手推车,人们刨的刨、捡的捡、装袋的装袋。邻家的狗也跟着主人来到地里,见到李杰,便摇着尾巴上来叼她的脚,仿佛在殷勤地问候她:你回来了?

杰远远就看见秦山猫在自家的地里起土豆,粉萍跟在他身后正用一只土篮捡土豆。秦山穿着蓝布衣,午后的光沉甸甸地照耀着他,使他在明亮的光中闪闪发光,李杰从心底深深地呼唤了一声:“秦山——”双颊便被自己的泪水给烫着了。

秦山一家人收完土豆后便安闲地过冬天。秦山消瘦得越来越快,几乎不能进食了。他常常痴地望着李杰一言不发。李杰仍然平静地为他做饭、洗衣、铺、同枕共眠。有一天傍晚,天落了雪,粉萍在灶间的火炉上烤土豆片,秦山忽然对李杰说:“我从哈尔滨回来给你买了件东西,你猜是啥?”

“我怎么猜得出来。”李杰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秦山下了炕,到柜子里拿出一个红纸包,一层层轻轻地打开,抖搂出一条宝石蓝的软缎旗袍,那旗袍被灯光映得泛出一股动人的幽光。

“哦!”李杰吃惊地叫了一声。

“多亮堂啊。”秦山说“明年夏天你穿上吧。”

“明年夏天——”李杰伤地说“到时我穿给你看。”

“穿给别人看也是一样的。”秦山说。

“这么长的衩,我才不穿给别人看呢。”李杰终于抑制不住地哭着扑倒在秦山怀里“我不愿意让别人看我的腿…”秦山在下雪的子里挣扎了两天两夜终于停止了呼。礼镇的人都来帮助李杰料理后事,但守灵的事只有她一人承当。李杰在屋里穿着那条宝石蓝的软缎旗袍,守着温暖的炉火和丈夫,由晨至昏,由夜半至黎明。直到了出殡的那一天,她才换下了那件旗袍。

由于天寒地冻,在这个季节死去的人的墓都不可能挖得太深,所以覆盖棺材光靠那点冻土是无济于事的。人们一般都去拉一马车煤渣来盖坟,待到暖花开了再培新土。当葬礼主持差人去拉煤渣的时候,李杰突然阻拦道:“秦山不喜煤渣。”葬礼主持以为她哀思深重,正要好言劝导,她忽然从仓房里拎出几条麻袋走向菜窖口,打开窖门,吩咐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往麻袋里装土豆吧。”大家都明白李杰的意图,于是就一齐动手捡土豆。不出一小时,五麻袋土豆就装了。

礼镇人看到一个不同寻常的葬礼。秦山的棺材旁边坐着五麻袋敦敦实实的土豆,李杰头裹孝布跟在车后,虽然葬礼主持不让她跟到墓地,她还是坚持随着去了。秦山的棺材落入坑,人们用铁铲将微薄的冻土扬完后,棺材还出星星点点的红。李杰上前将土豆一袋袋倒在坟上,只见那些土豆咕噜噜地在坟堆上旋转,最后众志成城地挤靠在一起,使秦山的坟豁然丰充盈起来。雪后疲惫的光挣扎着将触角伸向土豆的间隙,使整座坟洋溢着一股温馨的丰收气息。李杰欣地看着那座坟,想着银河灿烂的时分,秦山在那里会一眼认出他家的土豆地吗?他还会闻到那股土豆花的特殊香气吗?

杰最后一个离开秦山的坟。她刚走了两三步,忽然听见背后一阵簌簌的响动。原来坟顶上的一只又圆又胖的土豆从上面坠了下来,一直滚到李杰脚边,停在她的鞋前,仿佛一个受宠惯了的小孩子在乞求母亲那至的亲昵。李杰怜地看着那个土豆,轻轻嗔怪道:“还跟我的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