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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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个时候,同属相国寺的有阅历的某寺住持仙游了。老师应邀参加新任住持的太庙仪式,这次轮到我做陪同。老师没有故意排斥我不许我作陪,我也就由衷地盼望:也许在往返途中会有机会向他解释清楚的吧。临行的头天晚上,又追加一名新太庙的弟子作陪,我所寄予的期望,一半已成了泡影。
悉五山文学①的人,无疑还会记得康安元年石室善玖进京都万寿寺时解说佛法的妙语的事。新任住持就职时,是从山门经由佛殿、土地堂,最后步入方丈室,每经一处都留下了解释佛法的妙语——①五山文学:本镜仓时代末期和南北朝时代所盛行的镜仓及京都的五山禅俗所作双诗文。
住持内心翻滚着就任新职的喜悦,指着山门自豪地说:“天城九重内,帝城万寿门。空手拨关键,赤脚登昆仑。”开始焚香,举行了向自法师献上谢恩香的嗣法香仪式。昔禅宗不拘惯例,非常重视个人省悟的源,在这样的时代,与其说是师父决定弟子,毋宁说是弟子选择师父。弟子不仅接受最初投业的师父,还接受各方师父的证明悟道的达程度,并且必须在献嗣法香时解释佛法的妙语里公开自己心目中拟承继其法的师父的名字。
我一边观察这种明朗的焚香仪式,一边苦苦思索:倘使我继嗣鹿苑寺,在献嗣香的时候,能按惯例宣告老师的名字吗?也许我会打破七百年来的惯例,宣告别的名字吧。早的下午,方丈室冷飕飕的,室内弥漫着五种香的香气,摆在佛具后面的闪闪发光的璎珞、绕在主佛像背后的灿烂夺目的光环、并列而坐的僧侣们的袈裟彩…我幻想着假如有一天我也能在那里焚上嗣法昏…我在心里描绘着我变成了新任住持的形象。…就在这时候,我大概会在早凛烈的空气鼓舞下,用人世间也有的朗的背叛来蹂躏这种习惯吧。恐怕列座的众僧会在惊得目瞪口呆、愤怒之余脸刷白了吧。我不愿意说出老师的名字。我说出别的名字…别的名字?但是,真正省悟的师父是谁呢?真正嗣法的师父又是谁呢?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个别的名字被给巴所阻挠,轻易说不出来。也许会把这个名字结结巴巴地说成是“美”或说成是“虚无”吧。于是引起了哄堂大笑。在笑声中,我呆然不动……突然从梦中惊醒了。老师应做的事,我作为侍僧都协助做了。对侍僧来说,列席这种仪式本来是很自豪的,但是当天的主宾却是鹿苑寺住持。主宾嗣香完毕,一定要敲打一下白糙,证明新任住持并非赝浮图,也就是说并非冒牌和尚。
老师念诵道: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话音刚落,他就重重地敲打了一下白槌。这一响彻方丈室的槌声,又使我认识到老师掌握的权力是多么的灵验。
我无法忍受老师无止境的无言的放任。我只要还有一丁点人的情,就无法不期待获得对方相应的情。不论是还是憎。
一有机会就窥视老师的脸,已成为我的一种可怜的习惯,但在这习惯中没有浮现出任何特别的情来。这种无表情也算不上是什么冰冷。即使这意味着污辱,可也不是冲着我个人,而是冲着更普遍的东西,譬如冲着一般人或种种象概念而来的。
从这时候起,我决定强迫自己回想老师那活像动物的脑袋和丑陋的体。想像着他排便的姿态,甚至他与身穿褐红大衣的女人共寝的姿态。幻想着他的无表情松弛了,他的快松弛了,脸上出了似笑又似痛苦的表情。
他的光滑柔软的体,与同样光得柔软的女人的体融合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来了。老师的便便大腹,与女人的便便大腹挤在一起…但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我的想像多么丰富、多么自由驰骋,老师的无表情都会立即与排便和配的动物的表情联系在一起,没有填补其间隙的东西。常的细腻情彩,不是像彩虹联系其间,而是一个个地从一个极端向另一个极端变形。如果说只有少有地联系其间的东西、少有地给予抓头儿的东西,那么也是一瞬间吐出的相当俗的斥责:“混帐!你想跟踪我吗?”想腻了,等烦了,结果我成了难以摆求的俘虏,只想哪怕一次,也要明确地捕捉老师的憎恶的面孔。最后,我想出了这样的诡计:我狂妄,也充稚气,明知首先会给我带来不利,我却已经不能克制自己,甚至不顾这种恶作剧会导致老师对我更大的误解。
我到学校向柏木打听了店铺的地点和名称。柏木不问缘由就告诉了我。当天我赶到那店铺,看见了无计其数的像明信片大小的批园名的照片。
乍看,经过人工化妆的女人的面孔几乎都是一副模样;细看,却可以发现其格的微妙差异。透过白粉胭脂相同的假面具,可以看到明暗和明朗,灵活的智慧和美丽的愚昧,不愉快和无限度的快活,不幸和幸运等等多彩的调活现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想要的一。这张照片在店里璀璨灯光的照耀下,其亮光纸面光灿灿反,使我差点疏漏过去了。不过,拿在手中,照片就没有反光,身穿褐红大衣的女人的面孔就现出来了。
“我要这张!”我对店员说。
我为什么变得如此大胆?这是难以想像的。它与我实行这项计划后反常地变得格外快活,并为不可名状的喜悦所振奋的这种难以想像,是互相呼应的。初始我本想趁老师不在悄悄地干,而不让他察觉出是谁干的。可是,这时候,一股昂扬的情绪驱使着我选择了让他清楚地知道是我干的危险的办法。
至今,给老师房间送展报还是我的任务。3月还有点微寒的清晨,我像平时一样到大门口去取报纸。我从怀里掏出祗园艺的照片,夹在其中一张报纸里,这时我心沸腾起来了。
前院环车道中央那些用树篱围着的铁树,沐浴在朝下,它的枝干的糙表皮勾勒出了鲜明的轮廓。左侧植着一株小菩提树。四五只晚归的黄雀落在它的技桠上,啁啾鸣啭,恍如念珠般的声响。此刻还有黄雀,我到意外。在旭照耀的枝头移动着纤细的黄,它确实是黄雀。前院铺了石沙子,一派寂静。
我地指拭打扫过后,小心地走过有许多处被濡的走廊,以免濡了脚丫。大书院老师房子的拉门仍然紧闭着。清晨来得早,拉门的白显得格外的光亮。
我跪坐在顾道上,像平时一样扬声说:“打扰了!”听见老师的应声,我便打开拉门走了过去,把叠好的报纸轻轻地放在书桌的一角上。老师低着头在阅读什么书,没有瞧我的眼睛…我退出房间,把拉门关上,强作镇静,悠然地从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上学前的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任凭心脏越来越剧烈地跳动。迄今我不曾抱希望等待着什么。如今分明是期待老师的憎恨才干出来的,不料我心中却在幻想洋溢着人际相互理解的戏剧的热情的场面。
也许老师会冷不防地来到我的房间,宽恕我了吧?我被宽恕,也许会有生以来头一遭像鹤川的常那样,到达无瑕的明朗的情。老师与我大概会互相拥抱、会叹息相互理解太晚了吧。无疑,惟有这一点保留了下来。
尽管时间是短暂的,可我为什么竟热衷于这样荒唐的幻想呢?我无法解释。冷静思考的话,我是想凭借这种无聊的愚蠢行动来触怒老师,让他从继承住持的候选人名单中勾销我的名字,从而我自己找出成为永远失去当金阁主人的希望的端绪。这时候,我甚至忘却了我对金阁长期以来的执著。
我只顾竖起耳朵倾听大书院老师房间里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
我心想:这回等待的是老师无法抑制的怒火和大发雷霆。就是被拳打脚踢,落到血的窘境,我也不会后悔。
但是,大书院那边鸦雀无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传过来…
那天早晨,终于到了上学的时刻,从底苑寺出来时,我的身心疲惫,颓丧极了。上课听课也听不过去,回答老师也是答非所问,引起了哄堂大笑。只有柏木漠不关心地眺望着窗外。毫无疑问,他早已察觉到我内心的这出戏。
回到寺庙后,也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寺庙生活的暗淡、带霉味的永久,是由今和明之间不可能产生任何差异和悬殊所构成的。今天适逢是每月两次讲授教典课中的一天,寺庙的所有人都得聚集在老师的起居室听讲。可我却相信老师大概会在众人面前借着讲授“无门关”这一课来责问我。
我确信的理由是这样的:今晚上课和老师相对而坐,是很不合我的格的。不过,我自己到这应该说是一种男的勇气。那么,老师就会相应地表现出男的美德,打破伪善,在寺庙的所有人面前坦白自己的行径,尔后再责问我的卑劣行为。…寺庙众僧手待“无门关”讲义,聚在昏暗的灯光下。夜间寒冷,老师身旁只放着一只小手炉。可以听见鼻涕的声音。低着头的老老少少的脸被影子画成了花脸,每张脸上都出了难以形容的有气无力的神情。新进庙的弟子,白天任小学教师,他的近视眼镜不时地从瘦削的鼻梁上滑落下来。只有我到体内充了力量。至少我是这样想的。老师翻开讲义,环视了众人一圈。我的视线追着老师的视线。因为我要让他瞧瞧,我是决不会垂下眼帘的。但是,老师那双眼圈是松弛的皱纹的眼睛,没有出任何兴趣的神采,他将视线从我身上移问我贴邻的人的脸上。
开始讲课了。我只顾等待着他讲到哪里会突然急转到我的问题上。我侧耳倾听。老师高亢的声音不断于耳。老师内心的声音,我一句也没有听见…
这一夜,我依然难以成眠。我藐视老师,我要嘲笑他的伪善。但是,我渐渐出了一种悔恨自己不能总是保持着这样兴奋的情绪。我对老师的伪善表示的轻蔑,在奇妙的状况下,与我的意志薄弱结合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了他是个不足取的人,我甚至想到哪怕向他道歉也不算是我的失败。我的这种心绪一度爬上了顶峰,尔后又沿着陡坡快步跑了下来。
我想:明儿一早就去道歉。到了早晨,我又想:今天之内向他道歉吧。老师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这是一个刮风的子。我从学校回来,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书桌的屉,看见了一个白纸包。里面就是包着那张照片,上面连一个字也没有。